謝韻娓強忍了一周,沒有回家,一則她在和阿離生氣,二則每天下午都有了約會——陸千帆好像突然閑下來,每天下午過來找她,無外乎情侶間做的那些事,吃飯,看電影,談談人生和理想。有一天,謝韻娓實在忍不住了,問:“帆哥哥,你最近不忙嗎?不用寫論文?也不用幫教授做課題?”

他坦然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說:“說忙的人,隻是統籌兼顧、管理時間的能力不夠。”

那以前忙怎麽解釋?謝韻娓脫口而出:“那你以前總忙,就是統籌兼顧,管理時間的能力不夠咯?”

聊天是怎麽聊死的?他看向她,沒有直接回答,說:“你說呢?”

說什麽?我怎麽知道?謝韻娓心裏頗有微詞,嘟了下嘴,沒再說什麽。

阿離則每晚都在朋友圈發狀態,無一例外,都是黑暗料理,有中藥煮麵,有黑糊焦牛排,有放了泡椒和水果的補湯,無論形狀和色澤如何匪夷所思,催人淚下,他都自信滿滿地配上文字,諸如:“美味!”“好吃!”

她有點心疼他,也很同情吃飯的那個女孩,心疼歸心疼,每次看完圖片,她都會在心裏默默地罵一句“活該”。

置氣歸置氣,美好的周末到來,帆哥哥周末回家陪爺爺,貝妮也因為要上班在外麵租了房子,她沒有了約會,在宿舍也沒人陪,有家不回說不過去了。

她理直氣壯地回家去,經過菜市場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一個星期,想必冰箱裏已經彈盡糧絕,反正周末自己也要吃飯,於是,她拐進菜市場,買了一大堆食材。

天冷了,黑的也早,晚高峰又堵,回到家已九點多,她打開門,客廳亮著一盞燈,但屋子裏靜悄悄的。她先檢閱了一下廚房,鬆了一口氣,還好,廚具歸位,幹淨整潔,不像被**過的樣子,再看看客廳,一切如故。客房的門虛掩著,隱隱透出橘色的燈光。燈光傳遞出等待和守候的意味來,讓人莫名地心生溫暖,讓她暫時忘記了不愉快的事情。

她躡手躡腳地推開了客房的門,打算一看究竟,下一秒又想,自己是主人,為什麽要躡手躡腳像做賊呢?於是就理直氣壯地走了進去。

“啊!”安靜的夜裏響起一聲可怖的尖叫。瘋了瘋了,謝韻娓要瘋了。

她看到了什麽?——一對金童玉女,不對,一對狗男女,在客房那張一米二的小**,頭枕著一個枕頭,並排而眠,那名叫徽音的少女,不知做了怎樣的美夢,牽了牽嘴角,露出一個淺淡的笑,然後側一個身,將手臂搭在了阿離的腰部。太汙了,太黃暴了,她要瞎了,她要瘋了。

她氣得臉色漲紅,胸口起伏,聲音是顫抖的:“你,你卑鄙,你無恥,你下流!”

阿離和徵音當然被她的尖叫和咒罵驚醒了。他一臉茫然,而徽音則一臉驚恐,如被捉奸在床的小情人,用手抓起被子掩在胸口。

麵對如此的無恥之徒,光罵罵怎能解氣,還得打他。謝韻娓出離了憤怒,轉身衝出房間,在衛生間裏,抄起一個皮搋子,又氣洶洶地衝進了客房。

咦!人呢?

**,哪裏還有少女的影子,阿離泰然自若地下了床,定定地看著她,說:“娓娓,你回來了。”

他能正常說話了。

她揉了揉眼睛:“人呢?”

“回去了。”

“回哪兒了?”

“她是我的聲音,現在她已經康複,自然是回到該回的地方。”他故意清了清嗓子。

以為這樣就算完?謝韻娓怎能善罷甘休,她要捍衛自己作為主人的尊嚴。

“這個星期,你和她每天都這樣睡?”

“她隻是我的聲音。”

“沒有為她做一餐飯,又怎稱得上真正的愛。這酸倒牙的話,是對她說的?”

“愛惜自己的聲音,有什麽不對嗎?”

“你口口聲聲說多麽愛細辛,怎麽能對別的女孩那麽好?你的良心呢?”

“她隻是我的聲音。”

反正無論謝韻娓說什麽,他都回答“她是我的聲音”,她就無言以對,沒了脾氣。

最後,成了阿離反問她:“你到底為什麽生氣?”

是啊!她為什麽生氣?她翻翻眼皮,想了想,絞盡腦汁,想出了一個完美理由:“你私自帶人住進我家,我不應該生氣嗎?”

“她隻是我的聲音。”

談話進入死循環,她扶額,沉默半晌,再次追問:“好,我相信她是你的聲音。那麽請問,你還有什麽事瞞著我,除了聲音,是不是嗅覺,是不是聽覺,也可以幻化成人,我家就這麽大,住不了那麽多。”

阿離被逗笑了:“我是琴弦精靈,美妙音聲自然是修煉的根本,最靈最貴者為人,萬物靈長,通俗點說,就是我的聲音美妙到一定境界了,所以才修煉成人。”

謝韻娓聽著這一套邪說,竟然覺得有幾分道理,怒火也消了大半,大度地說:“算了算了,說不過你。”臨走,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心,拋出了最後一個問題:“你做的那些飯,真的好吃,美味?”

他認真地點了點頭,卻不小心帶出了一絲心虛:“好,好吃,美味。”

她詭秘一笑:“阿離,你長大了,成熟了,會自己照顧自己了,這是你來到現代社會邁出的一大步,每天一小步,文明一大步,我為你感到高興。我最近學習很累,需要好好休息,那麽,明天你做飯。”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阿離怔忪,風中淩亂。

第二天一大早,謝韻娓坐在沙發上盤著腿,哢嚓哢嚓地啃著一個蘋果,對著廚房裏圍著花圍裙的阿離指手畫腳:“餃子,原名嬌耳,是中國一種古老傳統美食,相傳已經有一千八百年的曆史了,不過還是比你年輕點。餃子要好吃,餡兒料很關鍵,我們今天就吃比較常見的豬肉白菜餡兒吧!首先……”

她說得頭頭是道,阿離快哭了,他咬咬嘴唇,糾結了半晌,終於撐不下去了,垂眸走到桌前,深吸一口氣,坦白道:“好吧我承認,我做的飯沒你做的好吃。”

謝韻娓翻翻眼皮,沒說話。

“味道差強人意。”

她:“……”

“有點難吃。”

“……”

“好吧……是非常難吃。”他頹然地坐下來,心虛地看著地麵,不敢抬頭看謝韻娓的目光。

她撲哧一下笑了,像個寬厚的慈母般摸了摸他的頭,笑嘻嘻:“這就對了,坦白從寬,混頓好飯。姐姐是不會和你計較的。走,姐姐教你包餃子。”

她教他包餃子。

阿離是個好學生,有了一個星期自學的基礎,再加上謝韻娓這位名師的教導,他很快學會了擀餃子皮。不薄不厚,大小適中,原來很簡單啊!包餃子他也很快學會了,看著麵皮和餡料在手下變成一個個白滾滾小胖豬一般的餃子,連謝韻娓都連連驚歎:“孺子可教,真是名師出高徒啊!”。

一箅子餃子很快包好,水開餃子下鍋,她教他用漏勺推動鍋底,防止餃子粘連破皮,水再沸騰,點涼水兩三次,熱騰騰白滾滾的餃子就出鍋了。

吃餃子要蘸醋汁,且必須是謝韻娓調製的醋汁才好,可是,這時她發現,醋瓶空了。

沒有醋汁的餃子是不完美的。

她搖了搖醋瓶怔了一下,那邊阿離已上手,抓起一個餃子放進了嘴裏。餃子燙嘴,皮薄餡鮮,白菜和豬肉本味鮮醇,她放的鹽不多,鹹鮮得恰到好處,那顆餃子仿佛在嘴裏跳起來,他迫不及待地咬住,咽了下去。

還想吃第二個,他再伸手,被打了回來,謝韻娓橫眉一挑:“買醋去。”

阿離腳下生根不肯動,小聲說:“已經很好吃了。”

謝韻娓不肯妥協:“沒有醋汁的餃子是不完美的,高級的吃貨都知道這一點。”

他辯駁:“餃子要趁熱吃,低級的吃貨都知道這一點。”

又在挑戰謝韻娓的權威地位,她豈能容他。她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語帶威脅:“你去不去?”

阿離接過錢,一路小跑去買醋了。

在等待阿離買醋的空兒,謝韻娓也忍不住偷吃了兩個餃子,她不得不讚歎,自己就是一個廚藝天才,就在她準備偷吃第三個的時候,有人敲門。

她忙咽下餃子擦擦手去開門,打開門張口就問:“這麽快醋就買回來啦?”

一抬頭,她看到一張滿麵塵霜的臉,唐麗突然回來了。

謝韻娓嘴巴張得鴨蛋一般大,笑得很勉強:“媽,你怎麽回來了?”

唐麗從來都是粗枝大葉,沒有發現女兒表情異樣,徑直朝屋裏走:“你不是整天想讓我回來嗎?今天有點空,就回來看看。”

謝韻娓跟在媽媽身後,六神無主,不時地朝門外看,生怕這時阿離回來了。

兩盤餃子還在桌上冒著熱氣,唐麗眼睛亮了,從遺址工地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回來,一碗普通的熱飯就足以催人淚下了,何況是中國人最愛吃的餃子。她洗了手,自顧地在餐桌前坐下來,拿起了筷子,也沒多想,一邊吃,一邊讚女兒的手藝:“好久沒吃到女兒包的餃子了,香,真香!”

一想到唐麗每天在工地風餐露宿,一日三餐泡麵配火腿,燒餅小鹹菜,謝韻娓的慌亂被一絲酸澀代替。她望著眼前這個四十出頭的女人,她的頭頂已長出了新生的白色發根,卻無暇打理,歲月在她的眼角已鑿下清晰的皺紋,她長年累月隨考古隊奔波,麵對冰冷的墓葬,陰森的白骨,破損的器物,麵對著生命和曆史隱晦的真相,有時還要和盜墓賊做鬥爭,過得疲憊、粗糙、辛苦、危險,卻樂在其中。謝韻娓很想像別的孩子一樣,進門說一聲“媽我餓了”,然後媽媽從來沒給過她這樣的機會,在女兒眼裏,唐麗就是一個人形陀螺,被一根無形的鞭子抽著,在自己既定的軌道上,不停地轉,不停地轉。

她吃得有點急,謝韻娓倒了一杯水,心疼地說:“別急,還有很多。”

唐麗吃掉了一盤,喘了口氣,有了精神,開始講她工作上的事。她從包裏拿出許多打印照片,臉上滿漲著興奮,甚至有些眉飛色舞:“你看,這些都是在這次的勘察和發掘中發現的,這對我們研究景昭古國的曆史很有幫助。你看這個烏木飾品……”

話音未落,有人敲門。

謝韻娓緊張過來,天啊!阿離回來了,怎麽辦,怎麽辦?

硬著頭皮去開門,她的腦子飛快地轉著,打開門,阿離提著一瓶醋,悶頭往屋裏走,他惦記著餃子。

謝韻娓擋住了他,忽然靈機一動,對阿離眨眨眼睛,大聲說:“謝謝你了,這麽一件東西還讓你們送貨上門,真是太不好意思了。網絡時代,真是太便捷了,滴滴送貨就是快。”

阿離一愣,看著謝韻娓擠眉弄眼的樣子,再看看屋裏坐的那個中年婦女,他好像明白了。謝韻娓的媽媽,他在家裏看到過她的照片,為了謝韻娓的“名節”,不能讓她媽媽知道她和一個陌生男人住在一起,這道理他懂,於是他咽了咽口水,配合她演戲,也抬高分貝說:“不用客氣,希望下次能繼續為您服務。記得給五星好評哦!”他記得送貨員都是這麽說。

阿離很配合地退出了門外,轉身的刹那,悄悄對她說:“餃子記得給我留。”

她心領神會,暗暗做一個OK的手勢:“放心。”

轉身回到屋內,她揚揚手裏的醋:“要嗎?”

唐麗已經吃得差不多了,搖了搖頭,然後望著門外的方向,感歎了一句:“我真是跟不上時代了,隻知道有滴滴快車,沒想到都有滴滴送貨了。

“嗬嗬!”無言以對,隻能嗬嗬。

唐麗又說:“現在送快遞的小哥兒都這麽帥?”

謝韻娓心虛,敷衍道:“嗬嗬!還行吧!”

接風餃子吃完,唐麗進了浴室洗澡,浴室裏很快想起嘩啦啦的水聲。謝韻娓忙打開門,把阿離放了進來。她一邊站在浴室門口望風,一邊招呼阿離:“快吃快吃!吃完你就先出去逛逛,咱們電話聯係。”

餃子已經不燙了,有了醋汁蘸水,酸辣香鮮,吃到嘴裏又是一番味道。阿離保持著適中的速度,很快幹掉了一盤。這頓鋌而走險的餃子,顯得格外得香,他有點意猶未盡。

但抬眼一看,謝韻娓正焦灼地衝他擺手,趕他走了。浴室的水聲停止了,女主人快出來了。他隻好強迫自己起身,正要大義凜然地離開,這時,餐桌上的那些照片上映入他的眼底——陳舊的器物,破損的瓦片,帶著綠色鏽斑的青銅器,而最上麵,是那張烏木飾品的照片,隱約的紋路,模糊的線條,但他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他的眼神定格在照片上,不動了,手指撫上照片,微微顫抖。

這世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照片,也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烏木吊墜。——就在兩天前,他撇下徵音又獨自去了曆史博物館,他意外地發現,那個烏木吊墜不見了,現在,它出現在離城六十多多裏的古墓葬遺址,冥冥之中,仿佛預示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