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小時後,他們坐上了一輛開往XX縣五清村的大巴車。她抱著微溫的保溫桶,和他並排坐,兩人各懷心事。

窗外是快速閃過的毛白楊,北方鄉村公路最常見的行道樹,冬天漸深了,綠樹凋敝,原野荒蕪。

他們從某個路口下了車,四下荒涼,有兩個開三輪車的大叔湊上來攬生意,阿離和謝韻娓麵麵相覷,猶豫了一下,選擇了一位麵善的大叔。

大叔一聽他們要去五清村,用奇怪的目光看了看他們,說:“那村子最近鬧鬼,年輕人大多出去打工了,盡剩些老弱病殘,陰氣太重。聽說最近又挖出了一座千年古墓,噫!幾千年的魂靈都給驚動了,能不鬧鬼嗎?”

看來前麵是唐麗的據點沒錯了。謝韻娓看了看阿離,悄悄地笑了笑——這裏有個兩千年的妖精呢?誰怕誰?

三輪車突突地開起來,駛入濃濃的暮色中。為防意外,謝韻娓一直開著手機地圖導航,才走了三四百米,她發現就進入了信號盲區,拿過阿離的手機一看,信號倒是有的,可導航圖上根本沒有五清村這個地方。她暗暗叫苦,唐麗的工作環境真是惡劣,一看就是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車子到達時已是晚上七點,天空暗藍,燈火昏黃,偶爾傳來幾聲犬吠,鄉村小路上少有行人,司機大叔收了錢,車子很快“突突突”地開走了。

五清村是一個有百年曆史的村莊,城市化建設還未侵蝕到這裏,古樸而敝舊,黃昏時分,炊煙和暮靄交融,牆頭,屋脊,樹木籠罩在暮色裏,如同一幅灰撲撲的木刻畫。

她好容易在路上碰到一個大爺,問考古隊住哪裏,大爺不說話,朝左手邊一戶院落指了指,又自顧走了。

那戶院落亮著燈,門開著,房子還是上一個世紀的土坯房,已經斑駁的黑漆木門上,還殘留著幾片挽聯的白紙在夜風中獵獵作響。——後來她才得知,這破屋還是考古隊花幾百塊租下的。

她和阿離走了進去。

門庭森然,但屋裏卻是熱鬧的,幾個人在穿堂裏激烈地爭論,像吵架。

“老劉,你這個方案不行,絕對不行。”唐麗最大聲。

“你的方案可以,可是還要占用農民大片耕地,他們能同意?補償款下來了嗎?”

幾人陷入短暫的沉默。

唐麗裹著肥厚的外套,頭發淩亂,歎氣連連。一張破舊的茶幾上放著一張圖紙,一隻燒水壺在蜂窩煤爐上冒著白氣,蜂窩煤爐是油漆桶改製的。

“媽媽!”謝韻娓滿腹怨懟地叫了一聲。

煤爐旁的人都轉過頭來,一個頭發花白戴眼鏡的大叔認出了謝韻娓,熱絡地招呼:“是娓娓啊!你怎麽來了?學校放假了嗎?”

這大叔她認識,叫劉東,也是本地考古界響當當的人物,小時候去媽媽的單位,他總拿糖給她吃。

“劉伯伯好!”她乖巧地問了聲好。

唐麗看到女兒,一臉嫌棄,皺皺眉:“你怎麽來了?”但是抬眼看到女兒身旁的阿離,她又喜形於色,親切地叫他:“阿離,你過來你過來,給劉老師說說,關於景昭,你的一些觀點。”

劉老師望著謝韻娓身旁這個身姿挺拔相貌秀逸的年輕人,疑惑道:“這位是……?”

“阿離是娓娓的同學,也是考古專業的,可比我們娓娓強多了,很多問題,都有自己獨特的觀點和深入的研究,老劉,咱們後繼有人了。”

阿離謙遜地點頭笑笑,考古隊另外一枚自詡為小鮮肉的年輕人自慚形穢地縮了縮脖子。

謝韻娓扯扯嘴角,白一眼阿離,再衝媽媽嗬嗬一聲,正色道:“吃飽了再批評我吧!”

保溫桶的蓋子打開,粥依然熱騰騰,香味在清冷的空氣中漫溢開來。米和粥油在桶內浸潤了數小時,此刻粥濃米肥,在這樣寒冷的冬夜裏,腸胃太需要這樣一碗濃稠熱乎的暖粥了。

看著大家放著精光的眼神,謝韻娓知道,大家都餓了。所幸保溫桶夠大,每人都分一碗。

那枚小鮮肉很快喝完了自己的粥,恨不得將碗舔幹淨,吃完又扯著脖子看保溫桶,最後被劉老師趕去工地守夜了。

唐麗捧著自己的粥碗,吃了幾口,腸胃滋潤,心緒也平和下來,心疼地怨女兒:“這麽大老遠,就為送碗粥,傻!”

謝韻娓看媽媽吃下了粥,臉色又亮起來,便隻顧開心,邀功般問道:“香嗎?”

唐麗舔舔嘴唇:“要是再來一碟爽口的醃蘿卜,切絲用香油拌了,那才叫完美。哪天早上閑了去鎮上喝一碗鹹豆腐腦,上麵飄一層紅紅的辣椒油,油條要剛炸的,又蓬鬆,嚼起來又有韌勁。老劉你還記得那年我們在陝北嗎?那一鍋羊肉燉蘿卜才叫美味,上麵撒一層香菜,那味道,直竄腦門,吃出一身汗,那才叫美;還有那河北的火燒,脆脆的,一切兩半,夾肉夾辣椒,咬一口,香得把舌頭咬掉,還流油……”

說得熱鬧豐富,空氣卻是惆悵的,劉老師目光柔和多情地看上唐麗,默默地,把自己碗裏的粥倒進了她的空碗裏,說:“等忙完這陣子,我帶你去吃。”不小心,言語間露出了情誼。

謝韻娓也定定地望著唐麗,她覺得她有點陌生,印象中的媽媽是一個粗枝大葉,不懂生活,沒有情趣的女人,今天她才發現她可愛的一麵,原來她也愛吃,會吃,隻是一顆心的空間太小,裝下了熱愛,就再容不下別的。謝韻娓幽幽地想,也許,每個人來到這個世上,都有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和使命,或許,做一個專注的考古學家,就是媽媽的使命吧!如果這份使命同時又帶給了他快樂,作為女兒,為什麽不能支持她呢?

雖然這樣想,可謝韻娓還是接著劉老師的話揶揄了一句:“忙完了這陣子,就可以接著忙下一陣子了。”

劉老師自嘲地嗬嗬笑,媽媽喝一口粥,也笑得沒脾氣。

謝韻娓話鋒一轉,笑嘻嘻:“不過,我謝大廚剛剛做了一個重大決定,”她清了清嗓子:“我決定,把我的韻味廚房,搬到這裏來。唐老師,我來你這裏實習,要不要?”

媽媽忙不迭地答應:“要要要,阿離也來嗎?”

阿離正端著粥碗不知在想什麽,聽到問自己,回過神來,忙應聲:“來,我也來。”

謝韻娓回頭一看,發現阿離的碗裏的粥還滿,這就太不給她麵子了。

“你怎麽不吃?涼了就不好吃了。”她問。

“可是你沒有。”他將粥碗移向她:“給你留的。”

作為一個吃貨,竟有如此無私的分享精神,令謝韻娓無比感動,她猶豫了一下,說:“那,一起吃吧!”

條件艱苦,沒有勺子,她就沿著碗沿吸溜起來,阿離愣了一下,也沒再客氣,接過碗,沿著另一邊碗沿吸溜。一不小心,兩人的頭就碰到一起。

唐麗和劉老師看在眼裏,會心一笑。

一碗粥喝完,兩人抬起頭,阿離忽然悄聲問:“娓娓,你聽,是不是有人在唱歌?”

風吹動門板,隱約傳來“吱呀”的輕微聲響,樹影婆娑映在半壁殘垣上,門外偶有行人腳步聲,鄰居的犬吠幾聲,屋內隻有一盞燈,光線幽暗,鄉下的夜風似乎更寒沁刺骨,仿佛有陰風不時往脖頸裏灌。

哪有歌聲,不過是風聲罷了。

想起司機說這個村子鬧鬼的話,她心裏有點毛毛的,縮了縮脖子,沒有回答。

吃飽喝足,劉老師打算去工地巡邏一圈,阿離一聽,眼睛亮了,自告奮勇要陪他去,唐麗也坐不住,每晚去巡邏一圈才能回來安心睡覺。謝韻娓忙碌一天,舟車勞頓,但一個人留在這破屋似乎更不合適,隻好跟著大家一起去。

遺址發掘地離村子不足千米,就在麥田裏,麥地被田埂分成一塊一塊,遠望過去,一大片地皮被翻開,黃土堆起,土堆旁搭了一個帳篷。冬天的麥地不怕踩,大家走在麥地上,忽然都陷入沉默,沒人說話了,氣氛詭異。漆黑的夜幕堅硬地伏在頭頂,令人壓抑,夜霧彌漫,與黑融合,形成一團奇幻的藍霧籠罩著遺址工地,更添幾分神秘的色彩。

帳篷裏,是剛才被趕來守夜的小王,和另一個駐守的大爺,趙大爺不算考古隊的,是村裏的留守老人,身體還硬朗,他們雇的,此刻一老一少正裹著軍大衣,開著礦照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見有人來,兩人立刻警覺起來。小王先喊起來:“誰?幹什麽呢?”

劉老師應了聲,大家走近,小王才放下心來。

見是劉老師幾人,趙大爺很敬業地站起來,打了招呼,例行公事地帶他們到工地上巡邏一番,小王懶洋洋地往帳篷裏一縮,嘴裏一直埋怨著鄉下寒冷的鬼天氣。

謝韻娓和阿離走在最後麵。鄉下確實冷,風直往後脖頸灌,她忍不住往阿離身邊湊了湊,阿離看她一眼,也朝她湊了湊,沉默不語。

土堆旁有一棵光禿禿的樹,她經過時,那黑色的輪廓仿佛抖動起來,嚇得她心驚肉跳,迅速躲到了阿離的另一側。這時,遙遙地,從遠處傳來一陣歌聲,女人的歌聲,隱隱約約,似有似無。

氣氛森然。

她的聲音有些發抖:“阿離,你聽到了嗎?有人在唱歌。”

“我聽到了,是她。”

“誰?”她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心提到了嗓子眼。

“是細辛。”他淡定地說。

啊啊啊!這一次,謝韻娓驚跳到唐麗身邊,哆哆嗦嗦地問:“媽,你聽到什麽聲音了?”

唐麗不明所以:“什麽聲音?風聲?”

“唱歌聲,女人唱歌聲,有沒有?”她快哭了。

唐麗正色:“別自己嚇自己了,別搗亂。”

前麵幾人停下來,劉老師拿著礦照燈,站在土坎上,朝挖開的土坑裏看。謝韻娓依偎著媽媽,也探頭朝下看,——不過是一個像墓地一般的土坑,裏麵還挖了幾個大大小小的洞,像幾個黑色的眼睛,令人毛骨悚然。

唐麗歎了口氣,問劉老師:“老劉,報告打了沒?什麽時候批下來?”

劉老師看了看趙大爺,清了清嗓子,模棱兩可地回答:“快了,快了。”

“沙沙沙!沙沙沙!”

坑洞裏,忽然傳來異樣的聲音,謝韻娓嚇得抓緊了阿離的手臂,一顆心仿佛被一隻手驟然抓緊提到嗓子眼,忽然,從洞裏迅速躍出一個黑影,然後遁入茫茫夜色中,留下幾聲受驚的貓叫。

一陣恐懼的電流迅速從後背往下竄,她嚇得臉色蒼白,腿都軟了。

唐麗已經看習慣了了,輕鬆地對趙老漢說:“又是那隻野貓。”

趙大爺甕聲甕氣:“嗯。”

眾人沉默。

巡邏完畢,劉老師決定換下小王,和趙大爺一起值夜。小王如釋重負,歡天喜地地跟著唐麗一行往回走。

老屋裏一共三間房,平日裏唐麗一人住一間,劉老師住一間,另一間本來是小王和考古隊另一個小趙一起住,那個小趙前幾日請了長假,現在就剩這個小王一人住了。唐麗想了想,讓阿離暫且住了劉老師的房子,小王單住,她則和女兒一起睡。

唐麗住的房間裏是一方寬敞的北方大炕,就像童年外婆家裏的一樣。謝韻娓很興奮,鑽進媽媽被窩裏,緊繃了一天的身體放鬆下來,像小時候一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唐麗捧著一本書,倒有些漫不經心,謝韻娓自說自話覺得無趣,很快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睡在雲朵上,那朵雲又白又軟,就像童年外婆棉花田裏摘下的棉花,她恍惚從田裏玩鬧回來,手掌還沾著泥垢和青草香,膝蓋流了一點血,她覺得痛,心裏又滿脹著快樂,於是撲在那個棉花山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外婆抱起她小小的身體,柔聲叫道:“娓娓,醒醒,醒醒!吃飯了!”

好甜好香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