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威鏢局

福州府的西大街如今半數成了林家產業,原因是林昊無意間的一句話“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買賣多了,江湖朋友自然就多了。”林昊自少林回來後,林家上上下下看待他的眼光就變了,那些下人和鏢師的眼神中多了一些信服和尊敬。主要的原因是某一日,林昊在練武場指導林平之時隨意耍的一招劍法,一不小心就劈碎(是劈碎,不是劈開)了一塊武師練臂力用的大鐵疙瘩。

這天是個打獵的好日子,和風熏柳,陽光明媚。鏢局馬道上迎來了一匹馬,全身雪白,馬勒腳鐙都是爛銀打就,鞍上一個錦衣少年,約莫十七八歲年紀,左肩上停著一頭獵鷹,腰懸寶劍,背負長弓,潑喇喇縱馬疾馳。身後跟隨四騎,騎者一色青布短衣。一行五人馳到鏢局門口,八名漢子中有三個齊聲叫了起來:“少鏢頭又打獵去啦!”那少年哈哈一笑,馬鞭在空中拍的一響,虛擊身下,**白馬昂首長嘶,在青石板大路上衝了出去。

一名漢子叫道:“史鏢頭,今兒再抬頭野豬回來,大夥兒好飽餐一頓。”那少年身後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笑道:“一條野豬尾巴少不了你的,可先別灌飽了黃湯。”眾人大笑聲中,五騎馬早去得遠了。

五騎馬一出城門,少鏢頭林平之雙腿輕輕一挾,白馬四蹄翻騰,直搶出去,片刻之間,便將後麵四騎遠遠拋離。他縱馬上了山坡,放起獵鷹,從林中趕了一對黃兔出來。他取下背上長弓,從鞍旁箭袋中取出一支雕翎,彎弓搭箭,刷的一聲響,一頭黃兔應聲而倒。待要再射時,另一頭兔卻鑽入草叢中不見了。鄭鏢頭縱馬趕到,笑道:“少鏢頭,好箭!”隻聽得趟子手白二在左首林中叫道:“少鏢頭,快來,這裏有野雞!”

林平之縱馬過去,隻見林中飛出一隻雉雞,林平之刷的一箭,對正了那野雞,從它頭頂飛過,這一箭竟沒射中。林平之急提馬鞭向半空中抽去,勁力到處,波的一聲響,將那野雞打了下來,五色羽毛四散飛舞。五人齊聲大笑。史鏢頭道:“少鏢頭這一鞭,別說野雞,便連大兀鷹也打下來了!”

五人在林中追逐鳥獸,史、鄭兩名鏢頭和趟子手白二、陳七湊少鏢頭的興,總是將獵物趕到他身前,自己縱有良機,也不下手。打了兩個多時辰,林平之又射了兩隻兔子,兩隻雉雞,隻是沒打到野豬和獐子之類的大獸,興猶未足,說道:“咱們到前邊山裏再找找去。”

史鏢頭心想:“這一進山,憑著少鏢頭的性兒,非到天色全黑決不肯罷手,咱們回去可又得聽夫人的埋怨。”便道:“天快晚了,山裏尖石多,莫要傷了白馬的蹄子,趕明兒咱們起個早,再去打大野豬。”他知道不論說甚麽話,都難勸得動這位任性的少鏢頭,但這匹白馬他卻寶愛異常,決不能讓它稍有損傷。這匹大宛名駒,是林平之的外婆在洛陽重價覓來,兩年前他十五歲生日時送給他的。

果然一聽說怕傷馬蹄,林平之便拍了拍馬頭,道:“我這小雪龍聰明得緊,決不會踏到尖石,不過你們這四匹馬卻怕不行。好,大夥兒都回去吧,可別摔破了陳七的屁股。”五人大笑聲中,兜轉馬頭。林平之縱馬疾馳,卻不沿原路回去,轉而向北,疾馳一陣,這才盡興,勒馬緩緩而行。

不多時,隻見前麵路旁挑出一個酒招子。鄭鏢頭道:“少鏢頭,咱們去喝一杯怎麽樣?新鮮兔肉、野雞肉,正好炒了下酒。”林平之笑道:“你跟我出來打獵是假,喝酒才是正經事。若不請你喝上個夠,明兒便懶洋洋的不肯跟我出來了。”一勒馬,飄身躍下馬背,緩步走向酒肆。若在往日,店主人老蔡早已搶出來接他手中馬韁:“少鏢頭今兒打了這麽多野味啊,當真箭法如神,當世少有!”這麽奉承一番。

但此刻來到店前,酒店中卻靜悄悄地,隻見酒爐旁有個青衣少女,頭束雙鬟,插著兩支荊釵,正在料理酒水,臉兒向裏,也不轉過身來。

鄭鏢頭叫道:“老蔡呢,怎麽不出來牽馬?”白二、陳七拉開長凳,用衣袖拂去灰塵,請林平之坐了。史鄭二位鏢頭在下首相陪,兩個趟子手另坐一席。

內堂裏咳嗽聲響,走出一個白發老人來,說道:“客官請坐,喝酒麽?”說的是北方口音。鄭鏢頭道:“不喝酒,難道還喝茶?先打三斤竹葉青上來。老蔡哪裏去啦?怎麽?這酒店換了老板麽?”那老人道:“是,是,宛兒,打三斤竹葉青。不瞞眾位客官說,小老兒姓薩,原是本地人氏,自幼在外做生意,兒子媳婦都死了,心想樹高千丈,葉落歸根,這才帶了這孫女兒回故鄉來。哪知道離家四十多年,家鄉的親戚朋友一個都不在了。剛好這家酒店的老蔡不想幹了,三十兩銀子賣了給小老兒。唉,總算回到故鄉啦,聽著人人說這家鄉話,心裏就說不出的受用,慚愧得緊,小老兒自己可都不會說啦。”

那青衣少女低頭托著一隻木盤,在林平之等人麵前放了杯筷,將三壺酒放在桌上,又低著頭走了開去,始終不敢向客人瞧上一眼。林平之見這少女身形婀娜,膚色卻黑黝黝地甚是粗糙,臉上似有不少痘瘢,容貌甚醜,想是她初做這賣酒勾當,舉止甚是生硬,當下也不在意。

史鏢頭拿了一隻野雞、一隻黃兔,交給薩老頭道:“洗剝幹淨了,去炒兩大盆。”薩老頭道:“是,是!爺們要下酒,先用些牛肉、蠶豆、花生。”宛兒也不等爺爺吩咐,便將牛肉、蠶豆之類端上桌來,鄭鏢頭道:“這位林公子,是福威鏢局的少鏢頭,少年英雄,行俠仗義,揮金如土。你這兩盤菜倘若炒得合了他少鏢頭的胃口,你那三十兩銀子的本錢,不用一兩個月便賺回來啦。”薩老頭道:“是,是!多謝,多謝!”提了野雞、黃兔自去。鄭鏢頭在林平之、史鏢頭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幹,伸舌頭舐了舐嘴唇,說道:“酒店換了主兒,酒味倒沒變。”又斟了一杯酒,正待再喝,忽聽得馬蹄聲響,兩乘馬自北邊官道上奔來。

兩匹馬來得好快,倏忽間到了酒店外,隻聽得一人道:“這裏有酒店,喝兩碗去!”史鏢頭聽話聲是川西人氏,轉頭張去,隻見兩個漢子身穿青布長袍,將坐騎係在店前的大榕樹下,走進店來,向林平之等晃了一眼,便即大咧咧的坐下。這兩人頭上都纏了白布,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卻光著兩條腿兒,腳下赤足,穿著無耳麻鞋。史鏢頭知道川人都是如此裝束,頭上所纏白布,乃是當年諸葛亮逝世,川人為他戴孝,武侯遺愛甚深,是以千年之下,白布仍不去首。林平之卻不免希奇,心想:“這兩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模樣兒可透著古怪。”隻聽那年輕漢子叫道:“拿酒來!拿酒來!格老子福建的山真多,硬是把馬也累壞了。”

宛兒低頭走到兩人桌前,低聲問道:“要甚麽酒?”聲音雖低,卻十分清脆動聽。那年輕漢子一怔,突然伸出右手,托向宛兒的下頦,笑道:“可惜,可惜!”宛兒吃了一驚,急忙退後。另一名漢子笑道:“餘兄弟,這花姑娘的身材硬是要得,一張臉蛋嘛,卻是釘鞋踏爛泥,翻轉石榴皮,格老子好一張大麻皮。”那姓餘的哈哈大笑。

“四川人?餘兄弟?”林平之一見二人打扮,又曾聽聞林昊多番告誡,說這幾年若是在福州府內遇上了四川人,切記不可魯莽,免得惹下禍事,一切等他回來再說。尤其是見到姓餘的調戲女子,千萬別多管閑事。

林昊在林平之心中積威已久,自他五年前回家後,用三招劍法便打贏了在他心中幾乎無敵的父親,林平之就徹底屈服在他的**威之下,每日裏被逼練功,真是苦不堪言。少年人原本崇拜強者,況且林平之這種武林世家出來的人物,當然也有個“鮮衣怒馬,白衣仗劍”的大俠夢。這幾年,他武功倒是見漲,尤其是九陽神功,已經練到了第二層,眼界倒也高了不少,見那兩四川漢子腳步沉穩,氣息均和,一看就知道武功有成,當下也不敢小覷。

可是那姓餘的實在過分,嘴巴越來越放肆,林平之少年氣盛,隻覺得氣往上衝,伸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說道:“甚麽東西,兩個不帶眼的狗崽子,卻到我們福州府來撒野!”那姓餘的年輕漢子笑道:“賈老二,人家在罵街哪,你猜這兔兒爺是在罵誰?”林平之相貌像他母親,眉清目秀,甚是俊美,平日隻消有哪個男人向他擠眉弄眼的瞧上一眼,勢必一個耳光打了過去,此刻聽這漢子叫他“兔兒爺”,哪裏還忍耐得住?提起桌上的一把錫酒壺,兜頭摔將過去。那姓餘漢子一避,錫酒壺直摔到酒店門外的草地上,酒水濺了一地。史鏢頭和鄭鏢頭站起身來,搶到那二人身旁。

那姓餘的笑道:“這小子上台去唱花旦,倒真勾引得人,要打架可還不成!”鄭鏢頭喝道:“這位是福威鏢局的林少鏢頭,你天大膽子,到太歲頭上動土?”這“土”字剛出口,左手一拳已向他臉上猛擊過去。那姓餘漢子左手上翻,搭上了鄭鏢頭的脈門,用力一拖,鄭鏢頭站立不定,身子向板桌急衝。那姓餘漢子左肘重重往下一頓,正欲撞在鄭鏢頭的後頸。卻怎麽也下不去手,原來此刻,他的脖頸間正抵著一根竹筷子,隻要這聶筷子的手再往裏一送,想必,他今天就得橫著出去。

那姓賈的見林平之瞬間出手,就製服了自己的同伴,當下心頭微懼,問道:“尊駕是誰?怎麽暗箭傷人?”林平之聽了輕蔑一笑,也不答話,轉過身去衝福威鏢局眾人說笑道:“這兩隻惡狗也不知道是哪家放養的,跑到我們福州府來亂咬人。”眾人一聽哈哈大笑。

姓餘的聽後大怒,也不管林平之武功高低,飛腳向林平之踢來。林平之反應迅猛,轉身衝向右側,還腳踢出。這時史鏢頭也已和那姓賈的動上了手,白二將鄭鏢頭扶起。鄭鏢頭破口大罵,上前夾擊那姓餘的。林平之道:“去幫史鏢頭,這狗賊我料理得了。”鄭鏢頭知他要強好勝,不願旁人相助,順手拾起地下的一條板桌斷腿,向那姓賈的頭上打去。兩個趟子手奔到門外,一個從馬鞍旁取下林平之的長劍,一個提了一杆獵叉,指著那姓餘的大罵。

林平之劍法一般,內功倒是不錯,平常在鏢局內演武,眾人也礙於他身份,沒有使真格,他心頭也知曉。但他對自己極為自信,也不接劍,隻憑雙拳和對方相鬥。打定主意這回一定要好好威風一次,等大哥回來也可炫耀一番。那姓餘的漢子倒也不弱,尤擅拳腳,所以兩方惡鬥,你來我往,拳腳生風,劈哩啪啦,打的好不熱鬧。

那酒店薩老頭和麻臉姑娘瞧在一邊,假裝害怕,卻是躲在角落裏。

“二師兄,你說這四川青城派對福威鏢局圖謀不軌是為什麽啊?”那麻臉姑娘樣子雖難看,聲音卻是婉轉柔情,如鶯兒一般清脆。

“我也不知道,前些日子,是大師兄在外聽到這個消息的。大師兄和林家大少爺是好朋友,那林少俠每年都送好多禮物上華山的。大師兄這幾年送你的珠釵啊玉佩什麽的,大多都是這位林少俠出錢買的。”勞德諾一邊說道,眼睛卻是盯著場中戰局。

“我就說大師兄什麽時候這麽有錢了,他呀,有錢就知道自己買酒喝,哼。現在他也不知道跑哪裏去了,等回去,我一定要和爹好好告他一狀?”那女子語氣嬌蠻,卻不失可愛。似乎發現自己的語氣不妥,趕忙轉移了話題:“二師兄,你說這人拳腳功夫怎麽這麽差,還有那個四川人明明拳法比他高明許多,怎麽還打不過他?”

“唉,小師妹,這人拳腳雖差,可是內功明顯比那四川人高出一籌,一力降十會,所以他此刻才能占優。聽聞林家有一門絕世劍法,名七十二路避邪劍法,他拳法不行,說不定劍法不錯呢。”勞德諾解釋道,心裏卻想著,那人的劍法如此之高,他父親豈會庸俗。餘滄海這回想必也討不了好。聽說那人這幾年常常往西南苗疆跑,和苗疆五仙教關係曖昧,餘滄海這回怕是要栽了。師傅派我們過來,想必是想讓他承華山派的情。五嶽並派已經勢在必行了。那到時候,我也可以回嵩山了吧。

那女子聽著興致勃勃,她是頭一回下山,以往父母都說她年紀尚小,不宜行走江湖,這回求了好久才肯讓她下山。這頭一回下山就遇見兩方人一言不合就開打,這原因還是因為自己,她想想就覺得好玩。

江湖果然還是好人多一些。這個人,雖然拳法差了一點,可是人品還是不錯的,自己現在這副模樣,自己也覺得醜的很,他倒能仗義相助。大師兄和他大哥做了朋友,那他便算得上是我的朋友了。大師兄說過嘛,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況且,這青城派甚是可惡,大師兄不就嘲笑一下他們那個什麽“屁股落後平沙落雁式”的劍法,就被爹爹痛打了一頓。這人是青城弟子,想必也不算什麽好人。

而他口中的大師兄,正是令狐衝。眼下,他卻是躲在暗處,跟隨餘滄海一行人。

原本那一日,他正在山下和師兄弟喝酒,可是那一幫青城子弟實在太囂張,忍不住就出手教訓了一頓。哪想這些人這麽沒道德,居然回頭就告訴了他們師長,而他們那個什麽觀主餘滄海,更是沒品,到了華山居然在師傅麵前告了我一狀。害我現在想起來屁股還有些疼。

看著麵前一副趾高氣揚的餘滄海,令狐衝心裏就相當不爽。

“餘滄海,我看你得瑟到什麽時候?我已經通知林兄弟了,他馬上就會回來。你那個什麽長青子的師傅不是林兄弟曾祖父的對手。要是你這個徒弟連人家曾孫子都打不過,看你到時候怎麽收場。我可等著看好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