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前屋後種竹子, 這是老百姓家裏的習慣,取竹有“竹報平安、節節高升”的祥瑞之意。

又因大家修建屋宅時講究坐北朝南的方位,房子背後便會因長年曬不到陽光而變得陰冷又潮濕, 陰氣邪氣不斷。而竹子四季青翠, 生機勃勃, 人們認為屋後種竹的話, 能給家宅驅除陰邪之氣。

蘆花急忙回轉身去廚房拿了把火鉗出來。

筍殼子上麵的褐色絨毛一旦粘在了皮膚上,又癢又刺疼,所以不能徒手去撿。

然後她提著香秀家的籮筐便往屋後去了。

牛家村各家各戶的屋後都種竹, 幾場春雨的滋潤過後, 自地麵下衝出來的竹筍長得飛快,剝落下來的筍殼子幾乎到處都是, 沒人看得上, 任其被風吹得落滿了陰溝裏。

香秀家後的竹林裏筍殼子不多,蘆花知道是因為添了自己一家的緣故,香秀家裏的穀草快要燒完了, 那小妮子就悄悄地在撿筍殼子燒呢。

蘆花隻撿了半籮筐, 看旁邊鄰居家的竹林裏有,便去了那邊撿。

很快就撿滿了,提回去倒在廚房裏, 又回來撿。

來來回回,撿了有五六框。

看著挺多的,堆滿了灶屋半壁牆。

直接當柴燒,大概可用一天。

這東西易燃卻不經燒。

蘆花看天色還早, 想著幹脆回去換個大點的背簍來撿, 這時竹林外小道上走來一個扛著鋤頭的男人, 駐足對她看了兩眼後, 幾步鑽進了竹林來。

“是鬱家的大少奶奶?你這是在……撿筍殼子麽?怎麽,你家缺柴燒啊?”

蘆花的臉燒起來,呐呐地承認,“是啊,沒柴燒了。那個……牛大哥,你直接叫我名字就成。”

早不是什麽大少奶奶了,誰家大少奶奶還撿柴燒?聽著寒磣。

男人嗬嗬地笑了下,道:“我家柴多,穀草垛子就在屋後坡上,挨著香秀家那塊坡就是我家的,還有一坡的穀草垛子呢。你要用柴禾,直接去我家坡上草垛子扯啊。這筍殼子又不經燒,你撿它做什麽?浪費精力。”

蘆花訕訕應道:“沒事,反正我時間多。”

男的叫牛有年,四十來歲模樣,一雙略顯渾濁的眼上下圍著蘆花打轉,蘆花被他看得很不自在。

“你不用客氣啊,我說的是真的。我家隻三口人,田多地多,每年收回來的柴禾都燒不完的,好多都爛在坡上了。”牛有年往前走了兩步,伸腳踢了踢她的籮筐,眼睛又往她臉上瞅。

“呃……如果實在沒燒的,我再來麻煩李大哥。”蘆花拉著籮筐上的繩子往後拖了拖,掉落了幾片筍殼子。

離得他也遠了些。

見狀,那牛有年眼睛在她臉上轉了幾轉,才鬆口:“那行吧,反正總之大家鄉裏鄉親的,你不用這麽見外,缺啥了都可以來我家要。”

蘆花再三道謝。

男人終於走了。

蘆花籲了口氣,拿火鉗將地上的筍殼子重新撿進籮筐裏,想把框子撿滿了今兒就收工,坡下那間茅草屋半開的後門被人一把拉得很開,“吱嘎”一聲,蘆花循聲看過去,見裏麵走出來個端著飯碗的婦女。

她踏上石頭砌的三步台階,就站在竹林子邊上,拿一雙筷子梆梆地敲了兩下飯碗邊沿,然後便衝蘆花大聲道:“這是我家的竹林,你要撿我家的筍殼子,怎麽不給我打個招呼?”

蘆花認得她,正是之前那男人牛有年的老婆。

她有些不知所措,“牛家大嫂,我以為這筍殼子你們不要……”

“哼,你以為?你以為我們家跟香秀家一樣,任你想用就用,想拿就拿?別人家的東西都是大風刮來的嗎?你這麽不見外!”

“喂喂,你怎麽這麽小氣?”屋內牛有年正在洗臉,聽到自己媳婦兒在後門外麵懟人,手裏濕帕子也忘了擱下,急忙出屋來相勸:“我才說了讓大少奶奶盡管撿就是了,咱又不要那玩意兒……”

女人扭頭對他吼:“就算不要,那也是我家的!我是想它給人撿了當柴燒,還是任它就這麽爛在陰溝裏,那都得看我的意思。”

蘆花大概明白了。

估計之前牛有年同她攀談,讓牛大嫂想多了。

蘆花抓起籮筐邊沿,將一筐子快要裝滿的筍殼子重新倒在地上,悻悻地笑著道了歉,落荒而逃。

身後那兩口子還在拌嘴,她鑽進廚房,又關了後門,那兩人才消停了。

回到廚房,看爐子裏小火燉著的雞湯也好了。蘆花舀了一大碗,給婆婆端過去。

馮慧茹接過來,沒立即喝,瞪著她,壓低聲:“都知道你的男人出門在外,很久沒回家了,你就該離別的男人遠些,更不能理會他們。看看,徒惹得一身騷了吧。”

就在房子後麵半坡上竹林裏發生的事情,一堵石板牆、一條陰溝隔著的短短十來米的距離,婆婆聽見了。

蘆花臉紅耳赤,不自在,但更多的是委屈,有些不忿,“不過說說話而已。娘,都是鄉親,總不能不說話啊。”

“不過說說話而已?”馮慧茹一下子怒了,將手裏的雞湯往圓凳上重重一敦,低吼道:“你曉不曉得你一接他的話,就會讓男人多想?他們會認為你是很好上手的!”

“……”

蘆花隻覺得全身的熱血都往臉上衝,淚水一下子湧出來了,不受控製地大顆大顆地滑落臉頰。

見狀,馮慧茹閉了口。

蘆花回了自己屋,趴在**捂著嘴嗚嗚地又哭了一陣。

想想生活還得繼續。

她撐起身來,狠狠抹幹淨臉上淚水,走到桌邊拿起銅鏡照了照。

眼睛有些紅腫了。

出屋去端了盆冷水進來,用濕帕子捂了會兒,再照鏡子,看見了自己一張洗幹淨後的臉。

白白嫩嫩,秀美妍麗。

彎彎的柳葉眉,紅紅的櫻桃嘴,翹而挺的鼻梁骨,瘦削的尖下巴……哭過之後,更是一副楚楚可憐的、又俏又嬌氣的小媳婦兒模樣。

不是她自戀。

即使穿得是粗布碎花衣服,紮兩條辮子,瑕不掩瑜,隻憑著這張臉,她在牛家村穩坐“村花”寶座,就是十裏八鄉也都找不到一個競爭對手,絕沒有誇張。

好,不怪男人都是色胚,誰叫自己長得俏?

這罪名她喜歡背。

對著鏡子,蘆花忍不住抬手撫上自己好看的臉蛋兒,要顧影自憐,卻愣了愣。

燙傷的右手已經拆掉了紗布,手背上幾條疤痕歪歪扭扭,像趴著幾隻難看的蜈蚣。

她有些驚慌地縮回了手。

伸手摸了摸那手背,感覺到粗糲滯澀的觸感。

低眼,攤開雙掌,翻來覆去地看。

原來那雙白嫩青蔥的手,掌心裏已經磨出了四五個老繭。十根手指,指甲好久沒修飾過了,指甲蓋長短不一,不再圓潤潔白。指甲縫裏還留有前幾日掰包穀樁時殘留的泥巴汙跡。而手指上的肌膚,色澤黯淡而黑,還布滿了深深淺淺的皺紋,讓這一雙手,看著不再白膩細嫩。

這已是一雙徹徹底底的勞動婦女的手了。

蘆花雙手捂住臉,頹然傷感一陣,然後去了廚房,給自己舀了一大碗幹稠的紅苕稀飯。

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

她必須要盡量多撿點柴禾回來,同香秀一家熬過春夏兩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