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叫張德順, 認識他的人都稱他“德順爺”。五十來歲年紀,精神矍鑠,看著就像是四十出頭的人, 乃是安義縣城裏最大的食材幹貨行寶盛隆的十名管事之一。

他說完話就走了, 並未將年紀輕輕的、看著就像個不醒事的小姑娘似的的蘆花放在眼裏。

“收購……”

一個近乎瘋狂的想法在蘆花腦海裏醞釀。

她幾步追上去, “那, 那……老伯,新鮮的筍子做成幹筍,費時又費力, 要好幾斤鮮筍才能曬出一斤筍幹來, 縮水很多,花的功夫卻不少, 那你們的收購價能給到多少啊?”

張德順看她感興趣, 才吃過中午飯,也無事可做,便停下來, 笑眯眯同她攀談道:“價錢自然是比鮮筍高的。除非是自己吃才舍得花這閑工夫, 不然給價低了,也沒誰願意費功夫曬幹了來賣給我們啊。就目前而言,我們幹筍的收購價是二十文錢一斤。如果筍幹做得好, 水分少,色相好,沒有發黴發黑這種,切得也齊整, 看著賣相不錯的話, 那價錢還可以再往上提幾文的。”

“!!!”

一斤二十文, 一百斤便是兩千個銅板兒。今兒她背上要背的是一背篼幹筍子, 那就是二兩銀子啊!

蘆花隻覺得心跳加速,跳得太快,要飛出胸腔似的。

她忍不住騰出手捂住砰砰的胸口,腦子裏快速將帳算了好幾遍。

自從錢不夠用,她經常悄摸摸把帳算。

“小姑娘,你莫不是想要賣筍幹?”

蘆花回過神來,腆臉笑道:“伯伯,我家裏有很大一片竹林。倘若您真的要收購幹筍子,我可以給您弄來,隻是需要點時間,不知您是否願意等幾天?”

“哦?關鍵是你能弄來多少?”

“至少兩三百斤不成問題!”

“姑娘,莫說大話。盡管你今日同你叔叔帶來的筍子數量是我見過最多的,但恐怕你把你們村子所有人家的筍子都挖完了吧?還有,我要的是幹筍,不是鮮筍。新鮮竹筍曬幹後縮水至少八成。你說給我弄兩三百斤,那不是要挖至少上千斤的新鮮筍子?”老丈不太相信,連連搖頭:“我在楓橋鎮已待了有七八日了,也去了幾個鄉裏收購,可是到現在都還沒收足兩百斤呢。你張口就說兩三百斤,不可能,不可能。”

張德順隻當蘆花同他玩笑,有點生氣。

他轉身即走,“算了,不同你廢話了,我還有正事要忙。”

蘆花跑到張德順前頭,一邊退走,一邊笑道:“那你肯定是去的地方不對頭。”

“怎麽說?”張德順灰白的眉毛一挑。

蘆花道:“距離楓橋鎮近的農戶很多靠販賣蔬菜為生,土地又珍貴,有地兒的地方肯定都恨不能種上菜,不像我們村兒,多的是竹林子。而且我猜您是第一回 來這裏收購筍子吧?如果是年年來經常來,沒道理大家不望風而動的。”

按照對方給的收購價,盡管蘆花沒去打聽過各類蔬菜的價格,但是相信無論幹筍子還是鮮筍,利潤都比種菜要高多了。可大家並沒有蜂擁去挖筍種竹,定然是因沒有固定的收購方,亦或是即使有人買,但是要的數量太少,像鎮上的食肆,一般也就買個十來斤,能買上上白斤的,也是因為要用好多天,需求量並不大,那就沒必要專門栽種竹子,靠這發家太不保險。

而蘆花之所以猜測老人去的地方離鎮上不遠,是根據牛武的說法推測---場鎮附近的村莊,鮮少種竹,浪費地,因為要種日常菜蔬這種經濟作物,保險些。不像牛家村,各家各戶生活用度全靠自產自銷,離鎮子遠,沒額外的追求,開支便更少了,才會種竹來驅邪消災討吉利。

聽罷蘆花的話,張德順目綻精光,再度停下腳步來笑道:“不錯,我的確是第一次來楓橋鎮。東家的生意做大了,貨源不太跟得上,今年便加大了收購力度。也的確如你所說,我隻在附近幾個村子轉悠了一下。主要是人手少,我不敢跑遠了,怕貨多了,鄉下地方不方便弄走。可結果,嗬嗬,是我預料失誤。我主要還是在鎮上等著每逢集市出動,守株待兔,以此節約功夫。目前看來,效果也不太好。”

“那就是了。”蘆花有些得意,“大伯,東家專做幹貨生意,那您這回來,收購的量一定很多吧?”

“是啊。我之前已說過,這個月收購的貨要賣一年。一年的貨,你想想,那得多少啊?自然是越多越好啊,可惜就是收不著。”

“冒昧再問問您,您還要在這兒待多久?”蘆花緊張地等著答案,生怕是空歡喜一場。

“大概七八日吧,再收不著,筍子已老,快要長成竹子了,口感極差,不好賣了,我再待下去也沒意義。”張德順盯著蘆花道,“姑娘如果想賣我幹筍子,即刻回去采挖。鮮筍從采挖到晾曬做成筍幹,兩三日即可,時間上是夠了的。不過,我每逢集市必逛,莫說幹筍,就是新鮮筍子,似你今日帶來的這麽大的量我也才第一回 見。倘若姑娘你真能給我整幾百斤幹筍來,考慮到貨量大,那我願意在楓橋鎮多耽擱個三五日等著你。”

蘆花欣喜若狂,當場同張德順講定筍幹交貨的日子和地點。

“姑娘,我醜話說在前頭。你我第一次做生意,兩廂都不熟,所以我沒法預支給你定金。”

“無妨無妨,”蘆花已改口稱德順爺,“我也不確定我能弄到多少斤筍幹來。隻要您願意等我幾日,願意收我的筍子,給不給定金沒關係的。”

“好,爽快,我最喜歡同爽快人打交道。”

“哈哈,德順爺,我也是呢。”蘆花擱下背篼,自裏麵挑了七八個品相上好的鮮筍,用稻草捆紮好,硬要塞給張德順,“德順爺,我知道生意場上有句話叫做---買賣不成情意在。盡管我們尚未做成一筆交易,但這幾個筍子還請您一定拿回去嚐嚐鮮!我家的筍子又嫩又爽脆,鮮美可口,還有股淡淡的清甜味兒,保證您吃了第一回 還想吃第二回!”

王婆賣瓜,張口打哇哇。

張德順沒接,嗬嗬笑道:“不方便帶啊,等我帶回家,隻怕已經不新鮮了啊。”

“誒,您不是住在金福客棧的嗎?不需要帶回家去,盡管丟給客棧廚房的夥計,給些加工費,告訴夥計按照您的要求燒給您吃。”

張德順恍然,“這主意不錯!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謝謝你啊,蘆花小友,嗬嗬。”欣然接過來。

將張德順送到金福客棧,蘆花瞧那客棧在場鎮邊緣,且位於背街處。客棧開在此,估計是圖清靜整潔,也因此,周邊大多都是住家戶了,她看見有的二層小樓上有人家晾曬的衣物。

她想碰碰運氣,便背著筍子挨戶詢問。

來到一處小院,矮小的木柵門似關未關。

蘆花墊腳朝院內張望,猶豫要不要高聲喊,已有人先一步喊她道:“蘆花?”

卻是隔壁院的人在喊她。

蘆花扭頭看去,竟見林寄眉笑著迎出來,不禁又驚又喜:“你住這裏嗎?”

“哎呀,離開牛家村後我們就一直住在這裏的啊。怎麽,你到現在還不知道我們住哪裏嗎?這麽說,你今日不是專程來看我們的?”

蘆花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試圖將背篼藏一藏,不過是徒勞。

林寄眉其實早在二樓就望見了她在挨家挨戶敲門兜售,還道自己眼花,等蘆花來敲隔壁院,她終於確定了是鬱家的大少奶奶沒錯。

假做沒看見她背上的大半背篼竹筍,林寄眉笑著打開木柵門拉著她進內。

躲不過,那就硬著頭皮上。

蘆花道:“我隻知道你們住在楓橋鎮上,但是不知道具體地址。今日同牛武叔來趕集,就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到你們。萬幸找到了,也還好沒空手來。你知道嗎?這段時間咱們家那片竹林子使勁兒衝筍子呐,我便挖了些帶來給你們嚐嚐鮮。”

說著話,順勢就將笨重的背篼放下來了。

可真沉,她衣服下麵肩部處定然勒出很深的紅痕了。

林寄眉幫她接住,擱在地上,瞧了兩眼,還有兩個剝了殼的,送人的東西怎麽會提前拆封?不欲戳穿她,憋住笑意道:“那真是太好了,晚上有好吃的了。咦,這麽多呀?還這麽遠背來,定然累慘了吧?”

蘆花臉頰發燙,到處張望,“二娘呢?還有囡囡呢?他們都好嗎?”

說著話,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已經蹦蹦跳跳地跑出門來,乍見到蘆花,愣了愣,隨即張開手臂撲進她懷裏,直叫姑姑姑姑。

從前喊她姨,現在喊她姑,蘆花自己都算不清楚帳這孩子該叫自己什麽。

蘆花開心地將孩子抱起來,一邊往屋內走,一邊就順便問起了囡囡的娘親秦思思。

走到房門口,林寄眉眼睛往左飄,附耳悄聲道:“剛才你注意到那邊院子門口挑著的那盞紅燈籠沒有?她重操舊業了。”

“……”蘆花愕了愕,停下了腳步,視線不自禁地往隔壁院飄過去。

林寄眉將孩子自她手裏接過來,喚來自己的丫頭芷蘭:“囡囡,你同芷蘭姨姨上樓去找奶奶玩兒。你告訴奶奶,蘆花伯媽來看她了,等會兒我們就上去。”

蘆花汗顏。

原來囡囡該叫自己“伯媽”。

記住了。

林寄眉想來是苦悶久了,拉著蘆花在堂屋裏坐下來,一邊給她煮茶喝,一邊就將別來情況絮絮叨叨地講了許多。

“婆婆總罵人,我不想跟她待一塊兒,可又沒辦法,不然給人說我不孝敬婆婆。她住樓上,我便住樓下,少接觸。我又不能回娘家,隻好在這裏,過一天算一天吧。”

“現在隻一個芷蘭服侍我,我奶娘走了。她年紀大了,做事情總出錯,婆婆就回回指著她的錯處罵,罵得難聽死了,好像在罵我一般。我便放她走了,家裏終於清靜些了。”

“他偶爾回來,誰也不知道他人在哪裏,反正神出鬼沒的,我好像嫁了個假丈夫。要不是他娘還在這兒,他估計都想不起自己還有妻妾滯留在楓橋鎮吧。”

“你想,他長期不著家,當時火燒起來大家隻顧著性命,好多東西都燒沒了。我倒好,還有些首飾傍身,娘家那邊也時常接濟我。她就不行了,從小賣到妓院的,現在夫家算沒了,丈夫又不管她死活。吃飯穿衣都要錢啊,她不出來幹老本行怎麽辦?她還養著個孩子。唉---,她做營生的時候,我便把囡囡帶在身邊,免得小孩子看見不該看見的……反正,能幫她一點是一點吧,誰叫我們都倒黴進了鬱家門……啊,看我說了半天。對了,蘆花,你們過得怎麽樣?”

蘆花捧著茶杯,苦笑了下,道:“我們,我們也差不多吧。”

林寄眉也不追問,都看見了,她似乎比自己過得還慘,都跑出來賣筍子了。

她轉移話題:“叔叔能走路了麽?”

“能下地了,就是走不快。”

“也很好了,原先不是想著他那樣子,差點都……那,那你們……”

林寄眉想問他們怎麽生活,又問不出口。

想也知道,問了,聽到了,自己又沒辦法幫襯,問出來了,不過是兩個苦命女人相對歎氣罷了,便住了口。

兩下沉默起來。

蘆花覺得心裏有股鬱氣,脹得慌。

自己本就過得不如意,再聽了人家的不如意,胸中鬱氣滯脹,她難受得很,急需打開個口子釋放這股鬱氣。

既是雙方都過得窘迫,蘆花的自卑心理煙消雲散,當下就將家裏的情況簡單地給林寄眉講了。

當然是往好的說。

林寄眉果然舒展眉頭,替她高興道:“叔叔本非池中魚,他定然能重新出人頭地的。”

蘆花亦微微笑著自嘲道:“出人頭地我倒不想,我隻想他能早點賺些銀子回來。他可能還不知道,我們仨兒快要喝西北風了。”

林寄眉被她逗笑,捂嘴直樂。

外頭忽的有人高喊道:“請問這裏是鬱家嗎?”

兩人相視一眼,一起走出去看。

來了個頭戴黑幘、足蹬長靴的男人,牽一匹馬,正站在木柵門外朝院內張望。

看著像是官府衙門裏的皂吏。

兩人又相視一眼。

見人出得屋來,那人又問道:“請問這裏住的是牛家村的鬱家嗎?”

林寄眉隻得出聲回道:“這裏確實是牛家村的鬱家,敢問官爺有何事?”

那人似乎鬆了口氣,道:“在下是五裏亭的驛使,有一封來自安義縣縣學的信,要交到牛家村鬱家大少奶奶楊蘆花手上。在下聽說這裏正好住著來自牛家村的姓鬱的人家,不知那位楊姓夫人是否住這兒?”

林寄眉一笑,對蘆花道:“縣學的,肯定是叔叔給你寫信了。”

忙輕輕推了推蘆花道:“官爺,這就是鬱家的大少奶奶啊。”

蘆花亦有些激動地上前去,“我就是楊蘆花。”

“那敢情好,省得在下跑一趟了。”當即將信掏出來遞給蘆花。

蘆花一看信封上的字跡,頓時喜不自勝,“是齊書寄來的!”當場拿著信就要拆開,都忘了給人道謝。

林寄眉莞爾,自己拿出了一些散碎銀子來打發了那驛使,然後回身笑道:“信得過我麽?要信得過,我幫你讀……”

卻不想蘆花已經迫不及待地拆開了信,正神情專注地在看。

“……”她張了張口。

竟然會認字麽?

重展笑容,不動聲色地已改口道:“如何,叔叔在信上說什麽了?他在縣城裏還過得好嗎?”

蘆花一目十行看罷,信紙捂在砰砰跳的胸口上,抬起臉來,嘴角是掩飾不住的笑意:“齊書說他一切都很順利,爭取下個月請幾天假回家來看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