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家的竹林占地約有半畝, 長出的竹筍十分可觀。

蘆花叫來劉桂香和牛武幫忙,三個人分工合作,牛武負責采挖, 蘆花和劉桂香負責剝殼、切條、水煮、晾曬, 幹得熱火朝天。

他們這麽大張旗鼓, 自然引起了牛家村人的疑惑。

一開始以為是鬱家娘仨兒沒吃的了, 挖筍子充饑呢,後來看著不像那麽回事---費心費力曬成幹筍,這是吃飽了沒事幹。

香秀娘第一個憋不住, 跑來問蘆花曬這麽多幹筍子是要幹什麽, 帶著點高高在上的責備的口吻說:“咱農村人吃東西沒這麽多講究,你們挖回來的筍子又煮又曬的, 可勁兒折騰, 純粹是在浪費柴禾啊。”

蘆花沒有心機,將一切和盤托出,這還得了?香秀娘當場就呆住了。回去同男人一說, 晚上兩口子便一起過來涎著笑臉同蘆花商量---能不能順便將他們家的筍子收了幫著一起賣?態度是三百六十度大轉彎。

蘆花二話沒說, 爽快地應承了下來。並且為了表示對香秀家給予她的幫助的感激,當場就給香秀爹娘結了帳,還是按照二十文一斤的原價收購的, 把香秀娘激動得接錢時手都在發抖。

劉桂香見慣了世情冷暖,得知了這事兒後提醒蘆花道:“你行事太冒失了。即使要收她的貨,怎麽可以原價收購?筍子運到鎮上不要錢麽?她家裏什麽都要收你的錢,何必自己倒貼錢買她的筍?她那樣的人是不會念你的好的。還有, 有一就有二, 萬一別人聽說了這事兒也跑來要你收筍子, 你收還是不收?若收, 給多少錢一斤?還是二十文錢一斤麽?數量多了,你又當場結賬,你哪裏來那麽多本錢?收得越多,虧得也越多。若不收,豈不是又得罪了鄉鄰?老輩子常說雞蛋不要放在一個籃子裏。一開始就不想長遠些,到時候各種各樣問題出來,會吃大虧的。以後萬不可以再這麽魯莽行事了,要時刻記住你不是觀音菩薩下凡,沒必要當這種別人眼裏傻子似的好人。”

蘆花給說得無地自容,自找台階下道:“德順爺說貨越多越好,家裏這片林子大概能曬出來兩百斤幹筍,其實我本來也有想過幫鄉親們賣些筍子的,舉手之勞嘛。不賣,長成竹子,用處也不大啊,頂多做幾個籮筐背篼,哪裏有換成錢來得實在?有錢了,鄉親們可以扯布匹做衣服,給兒子蓋房子娶媳婦呀。再說我平時麻煩香秀家的時候多,欠下的人情債豈是幾十文錢能結清的事情?而且他們家竹林子不大,筍不多,最多也就能曬出二三十斤筍幹來,我虧不了多少的。幹娘,我有算過賬的,主要就是幫忙跑跑腿兒,所以才會答應下來。”

劉桂香還想說嚴重點,牛武悄悄撞了下她胳膊,她看向牛武,牛武無聲朝她搖頭,她便沒再說什麽了。

到底想著尊卑有別,盡管蘆花一直喊她幹娘來著,可說這些話,的確是有些逾矩了。

事情果然如劉桂香擔心的那樣,朝蘆花不可控製的方向去。

天上掉餡餅兒的大好事,香秀娘豈能不讓自己幾個女兒一起享用?轉天就跑去四個女兒家一頓鼓動,幾家人春耕也不忙活了,對後坡上的竹林子掘地三尺般開挖。筍子都還沒曬幹呢,便挑著背著來要賣給蘆花。

香秀家的筍子既收了,沒道理人家幾個姐姐家的筍子不收,再說她小叔子的尿片還是幾個姐姐貢獻出來的呢。

不過讓蘆花內心吐血的是,香秀娘搶在她開口前說什麽價錢不用給高了,就按照她家筍子那個價二十文錢一斤收了就得了,我們不會讓你做虧本買賣。

蘆花強笑著說自己賣給別人也隻得二十文,結果誰都不信。

她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臨了,蘆花再三苦笑著央求香秀爹娘和幾個姐姐別要把她的收購價外傳了,都答應得好好的,可說了等於沒說。

香秀幾個姐姐的婆家也有親戚不是?親戚又有親戚不是?嘴巴一多,牛家村人還能聽不到風聲麽?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一夜之間,十裏八鄉都知道了。

村裏人從未聽過這等大好事啊,家家戶戶都沒想到坡上看不入眼的野味兒,鬧饑荒才會挖來填肚子的竹筍,竟然還能賣錢,而且能賣到二十文錢一斤呢,不是天上掉餡餅兒是什麽?

就算不相信,可已經有人拿到錢了,有錢扯花布做衣衫了、買頭花了……實實在在的一大把銅板啊,不得不叫人信服。

牛家村人都不幹農活兒了,紛紛跑去挖竹筍,背著背篼挑著擔子,開始如蝗蟲一般撲向蘆花。

這下子真是一發不可收拾。

量少還行,量多了,蘆花就吃不消了。

買多虧多啊。

大家都知道她的收購價是二十文錢一斤,她有再多的嘴也洗不掉村裏人對這個價格的深刻認識,所有人都不相信她是在虧本做買賣,你想誰會這麽傻啊?沒人相信傻子蘆花說的話。

蘆花再三解釋說,幾百斤筍幹要找地方存放,要租借騾子毛驢拉,要請人護送……這些都是需要花錢的。她賣出去也才賣二十文錢一斤,實在不敢再以這個價格收貨了。

村人不信,笑嘻嘻說,做生意嘛,肯定都是需要成本的。不過你有賺頭,才會這麽做生意啊。

蘆花感覺自己的拳頭打在棉花堆裏,白使勁兒。

倘若不及時想出轍,她手裏頭的二十幾兩純銀是她的全部家底,照大家這麽個瘋狂兜售勁兒,沒幾日就會花光了的,到時候她會連租毛驢的錢都沒有了。

蘆花就暗想自家兩百來斤幹筍呢,大不了少賺點,二十文錢一斤就二十文錢一斤吧,便商量著道:“要不先賒賬可好?等我將筍子賣掉後再付錢給大家。我實在是沒現銀付賬了。”

真是沒見過比賣家還低聲下氣的買家了。

可人家還不幹,怪腔怪調道:“一看大少奶奶就是個做大事的人,沒本錢敢幾百斤幾百斤的收筍子?大夥兒說是不是?”

這話引來滿堂起哄和附和。

“可不是麽?咱們這點筍子不過就幾十個銅板的事,大少奶奶卻說拿不出來,這不是故意寒磣我們?搞得我們好像連這麽點錢都沒見過似的。大家鄉裏鄉親的,何必呢?”

“就是!她剛開始不是故意賣慘想降低收購價麽?這會兒又想賒賬,一會兒一個說法,真是故意磕磣人哩!”

村民隻想著將筍子賣給蘆花,立刻現銀結賬,錢好早日落袋為安。

話說得越來越難聽,蘆花氣苦,撇下臉來道:“大夥兒既是這麽說,那也沒辦法了,我不可能打腫臉充胖子。各位請回吧,等我將手裏現有的這批幹筍賣掉後有錢了,再來收大家的貨。諸位放心,都是鄉裏鄉親的,有好處,我楊蘆花定然少不了大家的。”

結果這番話反而引來村人的強烈反彈。

有幾家無賴惡棍似的竟然上前叫囂道:“少說那麽多廢話了,如若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們!你憑什麽狗眼看人低呢?今兒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蘆花萬沒想到人心能如此惡毒,能這麽厚顏無恥。

她是慫貨,又是個女人,眼見幾個男的凶神惡煞,隻得低頭去拿稱準備稱重,一眼便看見了對方的籮筐,皺眉道:“叔,你的這個筍都沒曬幹,我隻收幹筍的。”

對方道:“嘿,香秀家的鮮筍你都收,挑啥毛病呢?她家怎麽收的,我家的也怎麽收得了。閨女,莫欺負叔老實。”

你還老實哩???

老實人會逼著我買的你筍?!

蘆花氣得渾身直顫。

外圍看戲的香秀娘估計是良心發現了,開口幫腔:“我們幫大少奶奶曬筍子,還借了堂屋出來給她堆放筍幹,你做了啥?憑什麽要跟我們平起平坐呢?”

那人聽了,曉得理虧,咧開一口黃牙,嬉皮笑臉道:“那這麽著吧,大少奶奶,你將水分扣除去不就得了?少給算個三五斤,我不在意的。”

這一籮筐半幹的筍子,曬幹後起碼縮水一大半,隻少算個三五斤?這算盤撥得可真響。

蘆花伸手在籮筐裏撈了撈,抓了把壓在底下的筍子,捏在手裏一看,果然!

她搖頭道:“不行,叔,你自己看看你這筍,不但水分太多,而且好多都發黴長毛了,黏糊糊的,而且有些都發黑了,我賣不出去的,會全部爛在手上折本的。”

對方當即橫眉豎目:“我可總算看出來了,大少奶奶你還是在故意挑人毛病是吧?你不覺得你做得也太明顯了些?”

這幾日收筍,蘆花已經收出經驗來了,好多村民都沒把筍子曬幹便拿來賣。

要有太陽,煮好的筍子一兩日就曬幹了。可是這段時間天氣不好,春雨綿綿,筍子隻能靠陰幹風幹。但是有些人偷懶,不願勤給筍子撥散開通風見光,以至於水煮過的筍子成堆成堆地壓在一塊兒,便發黴長毛變質。

想賺銀子,又這麽敷衍了事,真當她冤大頭麽?

蘆花決定這次堅決不收,她需要硬氣一回,不然真如幹娘說的吃虧的隻能是自己,她沒必要幹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於是丟了稱,客客氣氣道:“各位鄉親,如果大家的筍幹品相好,質量好,我咬著牙壓上全部家當也都收了。可是不少鄉鄰以次充好,一次兩次也就算了,每次都這樣,恕我無能收不了貨了,各位還是轉賣給別人吧。”

不想這番話不但沒能叫人反省,反而跟捅了馬蜂窩似的。

一群等著賣筍子的村人都叫罵起來。

“別給臉不要臉!你不收早說呀!害我們挖了這麽多筍子,又煮又曬的,費了這麽多功夫,你說不收就不收,玩兒人呐?春耕都給耽誤了!”

“後坡都挖空了,一家子全年的風水都給她糟蹋了,她一定不得好死!”

“哼,她不收,那就把她收的貨全糟蹋了!我們沒錢賺,那就讓她也沒賺頭!”

“對對,毀了她的貨!”

蘆花驚得臉色發白,張開雙臂試圖阻攔瘋狂的人群。

眼見有幾家人要來攘開她衝入堂屋內,劉桂香提著把銀光閃閃的鐮刀,冷著臉撥開人群擋在了蘆花麵前,“誰敢?來啊!殺人不過頭點地,青天白日的,我倒要看看誰敢強賣強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