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陣仗登時唬住了所有人。

雖然但是劉桂香被官府無罪釋放了, 但是至今,在牛家村的莊戶心中,都篤定地認為劉桂香身上背著她前夫的一條性命呢。

鄉下人多刁民, 但刁民卻不一定是亡命之徒。平時就好喜歡個說長道短、撒潑耍賴、指桑罵槐……說白了, 本質就是看準了柿子揀軟的捏。但真要動真格的時候, 便個個都是孬種, 哪個都不願強出頭了。

就說此時,劉桂香放過話後,便就再沒誰敢嚷嚷起哄要毀了蘆花的貨, 更甚至是還懼怕地朝後退了兩步。

終究隻是一個“貪”字惹出來的事, 各家筍子都不多,也就是幾十個銅板的事情, 倒也犯不著為此搭上小命不是?

馮慧茹還不知道蘆花這幾日忙活的事情。

她日常不怎麽出門, 深居簡出,始終撇不下她鬱家大夫人的臉麵,連香秀一家子她都幾乎沒有直接接觸過, 每日不過在屋裏帶帶孩子, 或是趁對方不在家時,才抱著孩子出來透透氣。

因為外頭的事情都是蘆花在張羅,她有得吃喝, 雖然吃的喝的比之從前天壤之別,但因為有蘆花的照顧,她可算還是過著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太太生活。故此,她根本不知道蘆花收購筍幹的事情。

這會兒一群莊戶找上門來要強賣筍幹, 她擰著眉頭貼在門上聽了一耳朵, 才得知了此事, 氣得臉都綠了。

這如何得了?

天塌下來了一般。

家裏所有的銀子都在蘆花身上。

她什麽都顧不得了, 對著房門就破口大罵:“你個天殺的敗家的小賤人,買這麽多筍子你是要我們娘兒倆吃多少年?吃到進棺材嗎?你這樣沒腦子,我一定要叫齊書休了你!”

罵過了就哭,嗚嗚地哭,哭訴她命苦,死了丈夫兒子走了,不管她,兒媳婦又敗家,要讓她餓死了。

蘆花被罵得臉紅耳赤,隻恨不能找個地縫立刻鑽進去。

院子裏嘈嘈雜雜,村人嬉皮笑臉地竊竊私語,冷眼蘆花被她婆婆罵,全沒半點同情心。人也不走,就是故意要留這裏看好戲。

蘆花心中發寒,眼眶紅了,淚水包不住。

走也不能走。

這攤子事情是自己惹出來的,她走了留下幹娘幫她擋著算怎麽回事?便隻得側著身體捂著嘴努力憋著淚意。

馮慧茹又哭又嚎,她那個在地上爬的小蘿卜頭快一歲了,懵懵懂懂地將哭嚎的母親看了一會兒,然後翻個身坐起來,搖著藕節似的手臂也哇哇地大哭起來,有樣學樣,聲音比馮慧茹的哭聲還高亢、持久、驚心,一會兒的功夫就哭得撕心裂肺的。

這下子馮慧茹哪裏還有心思自己哭?

她本就不太喜歡這個小兒子,這會兒看他哭鬧,更是煩心死了。

抹了把臉上的淚水,惡聲命令蘆花道:“趕緊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人打發走!”然後去哄孩子去了。

“嘿,打發?她們婆媳是真當我們要飯的叫花子麽?”

一陣哄笑和怒罵。

誰也不走。

一來看蘆花出醜正可泄恨,二來,沒得到滿意的答複,如何甘心就此離開?

劉桂香看這大的小的又哭又嚎又飲泣的,場麵不好看,但卻正好給人當好戲看了去了。雖然覺得這些人故意看戲不回避,實在可恨,可她不想將同鄉鄰的關係徹底搞僵,畢竟蘆花一家和她兩口子都還要在牛家村繼續生活下去,便沒嗬斥、驅趕。

但是就這麽一直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將仍舊圍在麵前的人掃視一圈兒後冷著臉道:“先頭那些,純粹是大少奶奶看在幫助她良多的份上盡一份道義、還一份恩情。你們又憑什麽強逼她買你們的筍幹呢?諸位看著都比大少奶奶年長不少,這麽欺負她一個晚輩,好意思嗎?落了人口實,不怕被人後戳脊梁骨?沒臉沒皮的事情,我勸諸位還是不要幹,難看得很!你們要知道,你們今日的行為,何嚐沒可能就成為在場其他人背後說道的長短?哪家沒兒沒女?哪個又沒四五個親戚朋友?如此上不得台麵的事情都幹得出來,你們的兒女、親戚朋友聽說了,你們覺得他們會作何反應?恐怕會覺得連提起你都覺得丟盡了臉麵了吧。跟著你們丟臉事小,祖宗們氣得棺材板兒都要壓不住了!”

這話似乎正戳中了不少人的肺,特別是頭前帶頭嚷嚷的幾個,左右看看,眼色凶橫,看誰都帶著懷疑的目光,怕真有人以後拿自己當茶餘飯後的笑柄,還連累子女親朋。

“還合著夥來欺負人家一個弱女人,若非我攔著,諸位怕是都要直接搶人財物了!你們也想嚐嚐衙門裏的板子?哼,不廢話了,一切按照買賣來。我們是買家,你們是賣家,規矩由我們立,不服氣的立刻離開。誰要是在買賣過程中不遵守規矩,那也別怪我到時候發瘋!”

這番話鏗鏘有力,爽快直接,說小話的人少了,聽過後臉色複雜,有鄙夷輕視的,佩服的,仍舊抱定要看戲的。

有人不耐煩被她訓斥,揮揮手道:“行了行了,本來就是買賣。的確也是需要先立規矩的,雙方都遵守不就得了?誰也不準出爾反爾,就算你們是買家也不成,否則也別怪我們到時候發瘋!”

此話立刻引來一片附和聲。

“趕緊的,把規矩講出來吧,我們還要回去犁地了,都耽擱幾天功夫了。”

劉桂香清了下嗓子,緩緩說出規矩:“一、不給現銀,記賬,等我們將筍子賣掉後,再與各位結賬。二、發黴的發黑的發臭的變質的,一律不要。三、沒曬幹的也不要。怎麽叫曬幹?拿火點得著的,叫曬幹了。別拿水貨來誑我們。四、收購價為十二文錢一斤,若不滿意價格,也不要來賣。”

前麵幾條沒人提出異議,就最後一條,群情激憤:“怎麽一下子少了八文錢???”

劉桂香氣憤地拔高音量道:“再此最後說一遍---大少奶奶她賣給別人也才賣二十文錢一斤,已經給你們說過多回了!另外,這段時間,她租香秀家堂屋放筍子給了錢、買柴禾給了錢、買竹席曬你們沒曬幹的筍也花了錢。過幾日送貨到鎮上,幾百斤筍幹不可能她一個人背去啊,到時候還要租車馬騾子,哪樣不要錢?請問你們有來免費幫過她嗎?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本是坡上看不入眼的東西,能換成錢,讓你們跟著她一起賺點,你們不念她的好,還想讓她倒貼家用給你們蓋房子娶媳婦兒、買裙子哄自己媳婦兒開心麽?你們的臉呢?”

人群安靜下來,但是臉上明顯不忿,左右交頭接耳還是暗罵蘆花做事不地道。

蘆花此時站出來道:“如果你們想賣二十文錢一斤也成啊,到時候跟著我一起去楓橋鎮找那位德順爺收了你們的貨就是了。交貨期很快就到了,大夥兒也等不了多久,多幾文錢還是不錯的,鄉鄰們可以考慮考慮這種方式。”

這一來,再沒人有話講了。

蘆花聽得有人低聲同人說:“算了算了,為了幾斤幹筍,還要背到鎮上去,走那麽遠的路。那功夫,我都可以種一塊地的豆子了。十二文就十二文吧。”

可說是這麽說,卻沒人出頭來先兜售,估計是怕別人會怨恨自己這出頭鳥,成為眾矢之的。

場麵一時有些安靜,所以當有個蒼老的聲音響起的時候,所有人都聽見了。

“桂香啊,你看我這筍幹能收麽?”

人群分開,讓出道來。

老太太也是來賣筍子的,瘦弱矮小的身板兒,一直被擠在外圍,其實開始就喊了好幾嗓子,還勸大家不要鬧事,可誰都沒聽她老人家的話。

都被銀子熱紅了眼。

劉桂香迎上去,接過她的背篼。

“淑芬太婆,您的筍子曬得又幹,切得也齊整,品相很好呢,我們收!不過,十二文錢一斤,而且我們先記賬可以嗎?等我們拉到鎮上賣出去後得了錢,再來跟您結賬可好?”

老太太大聲道:“好好,怎麽都好,隻要能賣到錢就好。有了錢,我可以給我那小孫子做雙新布鞋穿嘍。”

“對呀。您也可以換一張帶碎花的好看的頭巾戴呢。”

劉桂香看了眼老太太頭上灰塵仆仆的麻布頭巾,轉眼看向牛武和蘆花:“快來幹活呀,都愣著幹什麽?”

牛武急忙拿稱勾著老太太的背簍稱重。

蘆花回過神來,也進自己屋去拿出自做的小本本,出來時正好聽到牛武給她報斤兩:“淑芬太婆幹筍五斤。”

她便將名字斤兩一一記下。

有那些對自己的筍幹自信的,見狀,也紛紛上前來兜售,態度好了許多。

劉桂香和蘆花、牛武三人開始有條不紊地驗貨、稱重、記錄,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衝突才慢慢消弭了。

對比被收了的貨,不少人自慚形穢,灰溜溜提著籮筐擔子走了。

可仍舊有那不死心的,傍晚的時候又跑來想逼著蘆花買筍,結果一看,劉桂香和牛武兩口子還守在蘆花這兒呐,不得不恨得磨牙切齒地離開了,徹底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