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盛隆幹貨行開在城內酒樓林立的繁華地塊, 此時尚未打烊,店內燈火通明。

看起來店麵很大,蘆花目測它估計有個四百來平方米。

朝大街一字排開地洞開著它的六扇紅漆木質大門, 大氣又敞亮, 就是站街上, 它內裏櫃台、店員以及正對大門整一堵牆的、都已頂至天花板的幾層高貨架堆滿了幹貨, 琳琅滿目,都能一覽無餘,氣派得很。

此時天已經黑了, 但仍有不少顧客進進出出。邊上的門口處似乎正在卸貨, 停著兩輛高頭大馬拉著的蓋著油氈布頂棚的車子,三四個夥計正自車內一包包地往下搬運貨物, 搬了十來包還沒搬完, 看著生意很興隆的樣子。

將騾子拴在門外的石墩上,蘆花走入店內,叫住個夥計直言想要找管事張德順, 問他人是否正在店中。

“管事?你是要找我們掌櫃的吧?”

“掌櫃?原來德順爺已經榮升了嗎?”

“是啊, 幾日前德順爺高升,做了我們德勝隆的大掌櫃了。你是哪位?找他什麽事情?”

蘆花激動不已。

不但人有這麽個人,一問便知, 人家還做了這麽大間鋪麵的大掌櫃,更有話語權了。

立刻說明來意道:“麻煩小哥代為通稟一下,就說有位來自楓橋鎮牛家村的姓楊的姑娘要找他老爺子談筆筍幹生意!”

架著騾車揚塵跑了一天,蘆花不知道自己此刻一身灰塵仆仆。衣服也不合身, 鬆鬆垮垮地裹著她嬌小的身子, 下擺紮在腰帶裏, 腰間一圈鼓鼓的褶皺, 明顯是長出一截衣料全給她壓在了腰帶裏。麵色晦暗又疲態明顯,幾縷亂發自帽簷下露出來,貼在汗濕的臉頰上,嘴唇也幹裂起皮了,形容狼狽,卻張口就要找人家的大掌櫃說是談生意。

她這破落戶的樣子,倒像是某個鄉下親戚進城來找德順老爺子打秋風的---夥計心裏暗自撇嘴。

再說,天都黑了,這會兒正是吃晚飯的時候,誰跟你談生意?

夥計將她上下一打量,明顯不信,卻不明言,說:“大掌櫃正同幾個管事議事呢,沒空。你要沒要緊事,還是明天再來找他吧。”

哪裏還能等到明天?

蘆花知機,立刻摸出幾個銅板硬塞進那就要轉身離開的夥計手裏。

夥計又把蘆花疑惑地看了一眼,暗自捏了捏手裏的銅板後,“那你在這等會兒,我去為你通稟一聲。”

“多謝小哥!”蘆花目送夥計上了樓。

店內再看這德勝隆幹貨行,貨物之多,品種之齊全,叫蘆花大開眼界。

左手的貨架上擺的似乎全是海味,雪白的大瓷罐上貼著毛筆字寫的標簽。蘆花掃了一圈兒,有鮑魚、海參、龜皮、瑤柱、黃花膠……普通尋常的貨色,買賣量也大的,則直接散放在攤位上,比如海帶、木耳、蝦米、幹帶魚、幹黃花魚等等。右首的貨架上則是各種曬幹的菇類,都是常見的,香菇、蘑菇、茶樹菇等等;再過去點幾排貨架上,則擺著廚房用的香辛調料、豆子、幹果、茶葉等等。

她再抬頭看房梁上,吊了一大片風幹肉,油光程亮的,有金黃的火腿、香腸、還有熏得黑黑的心子肝脾舌頭等內髒物,還有叫不出名字的骨頭。

從調味料到蔬菜、到肉品、到零嘴兒,應有盡有。

店中氣味兒濃烈,難以表述,可謂五味雜陳,海產品的、菌菇的、各種風幹的和煙熏的肉類發出來的,不是很好聞。

蘆花給這種夾雜了各類幹貨氣息的氣味兒一熏,饑餓感也沒那麽強烈了。

正此時,樓梯上傳來蹬蹬的腳步聲。

張德順微眯著利眼,在梯子上時將蘆花看了好幾眼,腳下遲疑,目光有些迷茫。

蘆花醒悟過來,急忙將頭上的瓜皮小帽扯掉,又放下了盤在頭頂的長辨。

那老頭兒就須眉一挑,立刻眉開眼笑起來,“我就說我老頭子還沒老到連個幾日前認的小友轉身就忘的地步啊,但怎麽就想不起自己哪裏認識個叫楊蘆花的小夥子哩?哈哈哈哈,原來小姑娘還是小姑娘呀。”

他還記得自己,慶幸!

“德順爺誒,您貴人多忘事,真還記得我麽?”蘆花一見他,差點熱淚盈眶,但麵上故意板起臉來,氣呼呼的模樣。

張德順還似從前那般,笑得如個彌勒,“記得,我當然記得,一天都沒忘記過呢。”

“那您這是玩兒的哪一出啊?不是說好的十天的交貨期麽?我拉著那麽多筍幹到了金福客棧,掌櫃的卻說您早就結賬退房離開了,差點沒把我急得跳河。”她忍不住抱怨。

“誇張了誇張了,蘆花小友看起來不像是會跳河的女子啊。”張德順聽得哈哈大笑,“抱歉抱歉,並非有意失信。”他拱手解釋道,“實在是因為東家突然派人來找我,說要把寶盛隆大掌櫃一職交到張某身上。事出突然,我才不得不臨時決定提前走了。不過,蘆花小友,我記住了你的地址,我不怕你跑掉,回頭我還要去找你的。正是因此,我才放心離開的。”

蘆花聽罷這說辭,差點氣得內出血。

你不怕我跑掉,可我怕你跑掉啊!

張德順知自己玩笑開大了,偷覷她臉色,在小姑娘發飆前,忙笑問道:“貨你給親自送來了麽?走,帶我去看看!”說著話,自己先往門口走去。

蘆花拉住他:“沒有沒有,我一個小姑娘家,哪裏有本事將幾百斤貨送得來。”

“幾百斤?”張德順喜不自勝,回頭追問道:“幾百斤是有多少斤?”

“將近六百斤。”

“好!好!你可真能幹!比我老頭子厲害多了。”

“不是你說貨越多越好?要不是我本錢不夠,也許還能收個上百斤。”說到這,蘆花心裏的委屈、吃過的苦頭席卷而來,忍不住將自己這十來日的遭遇和因為乍聞他突然不辭而別的喜怒哀樂道出來。

末了,擦著眼角淚水道:“德順爺,我不是開玩笑的,白日裏我真的是想跳河的心都有了。”

張德順笑眯眯,也不囉嗦廢話了,叫人拿來一把算盤,當場要跟蘆花將帳結了。

“你還沒驗貨啊。”蘆花有些吃驚。

“哪裏還用得著驗貨?”張德順讚許地笑看蘆花一眼,開始撥弄算盤,“原先我倆講定的是二十文錢一斤,現今按照二十五文錢一斤結算。你的貨有多少,我要多少。”

蘆花喜出望外,也不忸怩了,當下給張德順報了具體數字。

她同劉桂香、牛武夫妻倆將筍幹打包裝運時,每包都已稱過重量了,總計有幹筍子五百八十九斤。

近六百斤筍幹,張德順樂得合不攏嘴,“你給我省了好多功夫啊,蘆花小友。我那些手下,看來都可以招回來忙別的事情了。”

蘆花這麽給力,張德順也極為大方,他在原來講好的二十文錢一斤的基礎上,給提高到二十五文一斤收了她的貨。折算下來,就是十五兩銀子。

張德順取出銀兩交給蘆花,“這是十六兩,其中一兩多,算是補償你跑這一趟的辛苦費。”

蘆花望著十六兩的散碎銀子,心裏感慨萬千。

想當初鬱家還沒燒毀的時候,她一月的月例便是二十兩,那時候還不覺得二十兩的銀子有很多,此刻倒覺得這十六兩猶如萬兩黃金般貴重。

她有些不敢拿,還不敢置信,更有些不好意思,“德順爺,您真的不需要先給一半的定金,等看了貨、稱了重,再給餘款麽?”

張德順笑眯眯道:“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麽不能信任你的呢?你當初是如何相信我的,我現在也是怎麽相信你。牛家村的楊蘆花,我記住你了。”

蘆花深吸口氣,珍而重之地將十六兩銀子心安理得地收下了,之前所受的委屈也一筆勾銷,這筆生意最後做得兩廂皆大歡喜。

“這會兒天晚了,接貨的事情我明日再做安排,你看可好?”

因為此時已是晚上,運貨的車隊沒辦法組織,具體隻能等到明天再做安排。

銀子已到手,他們什麽時候去接貨都沒關係,蘆花自是沒有異議。

張德順叫來個夥計,“帶這位姑娘去祥和客棧歇宿,讓廚房安排幾個好點的酒菜招待她,另外囑咐掌櫃的將帳記在寶盛隆頭上即可,不可找客人收錢。”

蘆花忙阻止道:“德順爺,不用管我,我自己知道安排。”

張德順笑道:“你遠道而來,我本該安排一桌,親自陪你喝上幾盅以表歉意,奈何我這裏同幾位管事還在議事---”

蘆花又忙道:“德順爺,您忙您的,真的不必費心我這邊。”

張德順擺手,“不能親自作陪已經很失禮了,我叫夥計這會兒就送你去客棧好麽?”

蘆花就不再推辭,“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祥和客棧嗎?我之前路過了那家客棧的,我自己過去吧。這會兒夥計們都很忙,我看都沒顧得上吃飯呢。”

張德順看了眼進進出出的員工,解釋道:“是的,晚上這會兒都是卸貨補貨的時機,小夥子們常常會忙得沒空吃飯。那好,蘆花,你我這就算是老交情了,有什麽事情盡管來找我。”

張德順將蘆花送到店門口,轉身上樓議事去了。

蘆花一身輕鬆,心情很好,餓過了頭,這會兒也沒想起來先去吃個飯填飽肚子,她想到這是安義縣呢。

而齊書,他正在這裏……

蘆花解開騾子,拉著板板車,想了想,向夥計問了下本縣縣學的地址,欲要此會兒找過去。

“客人,這會兒縣學都關門了,你去看也看不到什麽了啊,隻能看門口的石獅子。”夥計好心相勸。

蘆花笑了笑,道了謝,沒做任何解釋。

鬱齊書沒給她留住址,她除了到縣學找他,沒其他辦法。

思夫心切,即使隻能在縣學門口看兩眼石獅子,也能緩解緩解半年不見他的思念之情啊。

夜色愈發深了,街市逐漸安靜下來,長街兩邊的商鋪高挑起的暈黃燈籠,火燭的光芒將蘆花和她簡陋的騾車,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鬱兄,你怎麽了?”同行好友奇怪道。

正說笑呢,才發現鬱齊書沒做聲了,正望著一處巷子口愣神。

清簫亦好奇,“少爺,你咋啦?在看什麽呀?”

大家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遠處一頭毛色油光水亮的騾馬垂著腦袋在原地打轉,受了委屈似的有些不安分,後蹄蹬在地上不住刨動。它背上套著一輛破舊的木板車,車夫不知跑哪兒去了,韁繩皮鞭隨意丟棄在地。興許是晚上起風,冷,鑽進某個小店裏喝酒去了。

“嗬,真是個粗心大意的車夫啊。騾子也不拴好,都不怕畜生自己跑了麽?”劉道元抄著手收回視線,轉向鬱齊書,“鬱兄,你就看這嗎?這有什麽好看的?”

鬱齊書搖搖頭,眼眸眯了眯,口中低喃:“莫非是我思念太甚,看錯了?”

眾人更是不解,“你在說什麽?”

“沒什麽。”他自嘲地笑了笑,捏了捏眉心,“今晚喝得有點多,定然是我酒醉眼花看錯了,怎麽可能……我們走吧。”

率先往轎內鑽去。

轎夫正要起轎,卻聽他又喊:“等等,停轎!”

轎夫便又將抬杠放下來。

清簫急忙為他撩起轎簾,“少爺,有事麽?”

鬱齊書拂開擋在身前的清簫,自己迫不及待地跨出轎來。

“誒,少爺,你手杖沒拿!”

鬱齊書理也不理,太心急,差點被袍子下擺絆倒。他索性提袍前行,走路還明顯蹣跚,一瘸一拐的,但是步子越來越急,近乎小跑,徑直朝著斜對麵那條巷子而去。

清簫捧著手杖撓撓頭,跟上去。

劉道元和蔣金生麵麵相覷後也都跟了上去,“鬱兄,你到底是怎麽了?”

蘆花咬著嘴唇,聽到外麵動靜,縮著膀子往巷內又退了幾步,暗悔剛才不該探頭去偷看他,正好叫他的目光同自己對個正著。

又不免抱怨那人。

你做什麽發瘋?你現在有朋友在身旁,見到我這蓬頭垢麵、男不女不女的奇怪模樣,丟的可是你的臉!

但聽見鬱齊書已對人道:“我似乎看見我的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