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隔間笑聲不斷,唯此處死氣沉沉。
還好追加的茶泡飯和烤串送來了,店員掀開隔間布簾的刹那,曼雲率先從夷魍織就的鋪天大網中逃脫出來。
他接過茶泡飯,說了一聲:“餓死了。”
王子舟問他:“你是剛從墓地打工回來嗎?”
曼雲說:“是啊,我進來的時候你沒聞見一股新鮮的青草香氣嗎?”
別人說起墓地,重點肯定不會是青草的香氣。
真是神奇的男子。
《小遊園》裏的廁鬼頊天竺,總給王子舟一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感覺。但那種無視一切、看起來沒心沒肺的瀟灑背後,分明隱藏著一些沉甸甸的、意味不明的東西,使得這個角色擁有謎一樣複雜的底色——作者寫到第三部,仍然沒有對其進行揭露,這讓王子舟十分好奇。
這種好奇投射到原型身上,使得虛構越過那道藩籬,闖入了現實的境界。
王子舟的直覺很敏銳,她打量著對麵的作者與角色原型,嗅到了不尋常的故事氣息——他們各自的,他們之間的,甚至、我和他們的。
翻譯了那麽多的作品,她頭一次產生這樣新鮮的感覺。
她問:“談睿鳴現在在美國嗎?”
“這個點嗎?”陳塢抬手看了一眼表,很精確地告訴她,“不在了。”
正埋頭吃茶泡飯的曼雲撲哧笑出來。
王子舟不理解這突如其來的笑聲。
曼雲乜陳塢:“有必要嗎?人家的意思是問談睿鳴是不是在美國上學,不是問人這個時間點在不在美國。”
陳塢說:“是嗎?”
王子舟忽然反應過來:“談睿鳴現在是不是在飛機上?!”
陳塢說:“是。”
王子舟問:“是放假回國,還是……”
曼雲說:“飛關西。”
王子舟一愣:“誒?!談睿鳴也要來京都嗎?”
曼雲抬眉:“為什麽用‘也’啊?”
王子舟說:“我有個朋友過幾天也要來京都。”接著又補了一句:“哦,就是剛才說的那個蔣劍照。”
“又來一個江陰人。”曼雲喝了口茶,挑眉說,“怎麽回事啊,江陰人要在京都成立什麽組織嗎?”
王子舟警告他:“你小心講話!”
“挺好。”曼雲說,“兩個江陰人聯合起來我怕應付不了,但是三個江陰人湊到一起,肯定要內訌,到時候我們這些外地人坐收漁利就好了。”
明明是玩笑話,王子舟竟然真的能想象出五個人坐到一起的場景——盡管她壓根沒見過談睿鳴,也不知道談睿鳴長什麽模樣。
會見到的吧?王子舟相信那種直覺。
雖然話題沒有完全擺脫掉談睿鳴,但王子舟可以確定,夷魍已經暫時離開了這裏。旁邊隔間的熱鬧氣氛也順利傳遞過來,曼雲填飽了肚子,恢複了一貫輕鬆、不羈的姿態,開始說一些東竹寮的怪人怪事——
什麽“留級到大七,別人問他沒關係嗎?他說當然有關係,然後繼續若無其事喝酒”的寮生,還有“放著好好的宿舍不住,非要一個人躲到樓梯下麵狹小儲物間裏,好多天也不出來”的寮生,以及“把便衣警察抓起來並軟禁”的寮生……簡直豐富多彩。
因為話多,曼雲確實很容易成為席間主角,但他也會適當拱一拱陳塢,說一些“是不是”“你知道那個吧”“哦你那時候還沒來東竹寮”之類的話。陳塢會順著他應上幾聲,大部分時間是沉默的。
王子舟一邊聽曼雲說話,一邊留意著陳塢。同時,她也意識到陳塢一直在觀察曼雲和自己,以及簾子外麵走過的客人和店員。
上次在東竹寮的宿舍裏,王子舟就有所覺察——陳塢這個人雖然看起來很日常,但好像又遊離在日常之外,他身處其中,卻像一個旁觀者。
甚至旁觀自己。
王子舟隱約覺得他身上存在著一種自發的監察意識。
這個發覺讓王子舟有點吃驚。
但她來不及細想,曼雲就說:“小本家,你聽我說話,為什麽總在瞟他?”
“我沒有。”小王將軍矢口否認。
“明明就有。”大王將軍咄咄逼人,還拱拱旁邊的昏君,迫使他發話,“她是不是瞟你了?”
昏君偏不說話。
小王將軍如遇大赦。
曼雲計謀未能得逞,拿起杯子“哼”了一聲,繼續說墓地打工的事。
話匣一旦打開,就像冰川消融,溪水一路流淌,匯至河川,奔流入海,簡直無法停止。
不知不覺,就到那個點了。
王子舟是作息規律的人,到點回家,到點洗澡,到點睡覺,就連智能手表都在彈窗提醒她,到您設定的入寢時間了。
但對麵的人明顯不是,至少曼雲不是,他根本沒有要走的意思。
在他停下來喝水的間隙,陳塢忽然說:“該結賬了吧?”
曼雲說:“哦,你結吧。”
王子舟開始算錢,曼雲瞟她:“你這是要當場結清嗎?”
王子舟抬眼:“不然呢?”
曼雲懶散地搭著陳塢的肩膀說:“可以月結啊,在陳會計這開個月結賬戶,一個月打一次錢就好了,還不用裝錢包在身上,豈不方便?”
“記賬也很麻煩吧?”
“用腦子記啊,有什麽麻煩的。”
王子舟歎服。
“用腦子記會記錯的。”
“沒有吧陳會計?”曼雲扭頭看陳塢,“我可沒賴過一分錢。”
陳會計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
王子舟覺得曼雲肯定賴過賬。
她把算好的錢放在桌上:“你們太熟了怎樣都無所謂,我就算了吧。”
曼雲不可思議地看她:“你跟我們不熟嗎?”
王子舟小聲地“嗯”了一聲,結果曼雲起身說:“行,那就去第二攤。”
“啊?”王子舟扭頭看他離開了隔間。
陳塢跟她說:“你有負擔的話,可以不去。”
曼雲探頭進來:“你在說什麽?你們兩個洗了頭洗了澡出來,居然還惦記著早點回去睡覺?大好青春,怎麽能用來睡覺?”
王子舟仿佛看到廁鬼頊天竺從《小遊園》裏爬了出來。
這是在說什麽奇怪的醉話?
她扭頭說道:“我記得你沒有喝酒吧……”
曼雲回:“所以才要去喝啊。”
所謂第二攤,所謂喝酒,竟然是到便利店去買啤酒。
從池田屋出來,淩晨的街道溫暖又寂寞——零零散散的行人,飛馳而過的汽車,亮著車燈搖搖晃晃的自行車,行走其中,宛若夢遊。到了亮白玻璃盒子似的便利店前,曼雲推推陳會計:“快去買。”
陳會計問王子舟:“你想喝什麽?”
王子舟:“都行。”
等陳塢進去,曼雲說:“陳會計就從來不會過問我的意見。”
王子舟回說:“因為你們太熟了吧。”
曼雲打了個哈欠。
“笨蛋。”他說。
“你不要老這樣說我!”王子舟反駁道,“我智商很正常!”
“對不起。”
“你都打哈欠了,為什麽還要去第二攤啊?”
他又說:“孺子不可教也。”
行吧,王子舟想,曼雲的高考總分一定比自己高不少,姑且算他比自己聰明一點好了,真是可惡的考分階級。
等陳塢出來,曼雲掃了一眼袋子裏麵:“真夠花哨的。”
“我們去哪?”王子舟問。
“還能去哪?當然是——”曼雲指指東邊,“不要錢的鴨川啊。”
王子舟心想,去鴨川還不如回家喝。
不過她也不可能邀請這兩個人去自己家,於是真的來到了鴨川三角洲。王子舟天天在陽台看鴨川,卻從未在這個時間接近過它。夜風潮濕,攜卷了一點瘮人的涼意,道路的照明過於有限,整個視野都很黯淡,就連水麵映照出的建築與燈光也顯出一種意盡的淒然。
她還沒坐下來,就看到曼雲在脫鞋。
“你在幹什麽?”她驚道。
“你洗腳不脫鞋嗎?”曼雲反問她。
“這樣不好吧?!”王子舟很惶恐。
“日本人也洗!”曼雲伸手一指百米開外,那裏坐了個男子,居然真的在洗腳,“你看吧,那絕對是個日本人。”
“小聲點!”
“怕什麽?實在不行假裝是大阪人就好了嘛。”
“你日語那麽差,一定會露餡!”
王子舟聽到了陳塢的笑聲。
黯光裏,看不清彼此麵目,但王子舟隻是聽見那很輕的笑聲,居然就能想象他笑起來的表情。
我好奇怪。
王子舟這樣反思著,就看到陳塢也坐下來脫掉了鞋子。
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陳塢就像班級裏那種最乖順的模範生——但顯然他不可能是——如果最聽話的模範生幹出格的事,那就意味著,所有人都可以去幹那件事。
王子舟也脫了鞋,把襪子團起來塞在鞋子裏。
水漫過腳背,漫過腳踝,漫過小腿肚——
冰冰涼涼,讓人打哆嗦。
竟然是這樣的感覺。
那一瞬間,作為“我”這個軀體的存在感被激發了。
王子舟小心翼翼地感受著。
驚醒的觸角被生活的實體仔細地撫摸。
沒有人說話,隻有河水無聲流淌。
忽然響起易拉環啟開的聲音,然後是曼雲的歎息:“哎。”
那是什麽樣的歎息呢?王子舟不得而知。
他們陸續打開易拉罐,喝著口味奇怪的啤酒,有一句沒一句地從去年夏天那場淹了關西機場的超強台風“飛燕”,一路聊到高中朋友的葬禮。
王子舟說:“剛上大一的時候吧,聽說她突然生病,很快就走了,剛好是寒假,去了好多同學,她的遺照掛在那裏,看起來好奇怪——是大學入學的證件照吧,剛照沒多久。”
同齡人像年邁長輩那樣在這個世界上突然消失掉,在剛邁入成人世界的那個冬天,居然看起來那麽荒謬和難以接受。
原來年輕人也會死的。
它並不是在遙遠盡處等候,而是伺伏於道旁。
隨時來襲。
通過觀照他人之死得出這樣結論的瞬間,還會被附贈更多的恐懼,以及沒著沒落的虛無——我的存在竟然如此脆弱,道旁那頭名為“死亡”的野獸隨時要撲向我,眼下我的一切努力居然會在那個刹那化為烏有,那我這一刻到底在做什麽?
繼續吃飯,繼續喝酒。
任由河水從我的腳背上淌過。
陳塢沒有接話,曼雲也沒有接話。
在淩晨三點的鴨川邊上,他們度過了沉默的十五分鍾。
曼雲忽然起身:“不行,我早上還得趕去機場接談睿鳴,我要回去睡覺了,你們繼續待著吧!”他彎腰一套襪子,趿上帆布鞋就走了。
簡直像風一樣。
王子舟看得目瞪口呆。
她想站起來,又不太想起,於是扭頭問坐在旁邊的人:“你不用去接談睿鳴嗎?”
陳塢說:“曼雲和他一起生活的時間比較久,曼雲去比較好。”
王子舟問:“他們是室友嗎?”
陳塢說:“對。”
王子舟又問:“那你和談睿鳴呢?”
陳塢想了想:“住過同一棟宿舍樓。”
“誒?”王子舟有些驚訝,“你高中住校嗎?”
“嗯,高一是強製住校。”陳塢看她,“蔣劍照沒有和你說過嗎?”
“高中的事她說的不多。”
“嗯。”
王子舟覺得總扒著談睿鳴聊不太好,於是岔開話題說:“你平時也會在鴨川邊上跑步嗎?”
“對。”
“傍晚嗎?”
“嗯。”大概是留意到王子舟用了“也”字,他問,“你呢?”
“啊,我都是早上跑。”王子舟說,“早上跑完衝個澡再開始工作,感覺腦子比較清醒。你呢,傍晚跑步有什麽特別的理由嗎?”
“本科的時候學校下午才能洗澡……傍晚跑,跑完可以洗澡。”
“哦對。”
她想起來了,J大浴室每天下午一點開到晚上十點,那會她還沒有早上跑步的習慣。
又陷入沉默。
沒了曼雲,真是不習慣。
兩個人太小,空間又太廣闊,思緒簡直東奔西竄,不知該在哪裏停下來。
“上次那首歌——”王子舟忽然說道,“叫什麽?”
他居然立刻知道她在問什麽:“宿舍裏放的那首嗎?”
“對。”
“你想再聽嗎?”
“可以嗎?”
他拿過書包,翻出降噪耳機,隨後拿出了小包裝的酒精紙,擦了耳機之後才遞給她。王子舟從他手心飛快拾走那兩枚小小的耳機,塞進自己的耳朵——
陳塢點了手機上的播放鍵。
熟悉的音樂進入耳道。
很奇妙,被撫平的奇妙感覺。
耳朵裏隻剩音樂,視野裏是對方的側臉。
我在聽音樂,他又在想什麽呢?
歌曲是隨機播放的,一首播完就會自動切到下一首,明明結束了,王子舟卻沒有取下耳機,陳塢也沒有問她要。
就這樣靜靜地坐在河邊。
再過一會,估計都要日出了。
她忽然冒出個大膽的念頭,摘下耳機問陳塢:“你爬過大文字山嗎?”
陳塢愣了一下:“爬過。”
她說:“我沒有。”
K大生怎麽能沒有爬過大文字山?
陳塢問:“你想去爬山嗎?”
王子舟說:“現在嗎?”
陳塢還沒答,她說:“那我們走吧!”
她把耳機還給陳塢,陳塢卻遞來了紙巾。王子舟愣了一下,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腳是濕的。她接過紙巾擦幹了腳,穿好鞋襪,把用過的紙巾裝進小袋子裏,塞進帆布袋。
“從銀閣寺那條路上去吧,容易一些。”他說。
“好。”王子舟應道。
兩人一道往銀閣寺方向走,街上還是黑的,王子舟第一次在這個時間漫步京都,空氣格外濕潤,加上喝了酒,不真實感充斥著她整具身體。
搖搖晃晃。
影子也搖搖晃晃。
他踩到下水道井蓋了。
王子舟停下來。
陳塢回頭:“怎麽了?”
王子舟盯著那個井蓋說:“蔣劍照每次看我踩了井蓋都要打我三下,說這樣就可以把踩到的晦氣攆走。”隨後又覺得好笑:“幾年被這樣洗腦下來,我居然有點條件反射了。”
她抬起頭,正想說,沒事,我們走吧。
陳塢把手伸給了她。
手心朝上。
王子舟愣住了。
“是要打三下嗎?”他問。
“是……”
王子舟看看他的手心,又抬頭看了他一眼。
她伸出手——
一二、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