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要的是活生生的天馬,獻上一尊銅鑄的馬踏飛燕隻是權宜之計,以求能多寬限些日子,讓他們盡快找來一匹天馬。董梧田深知,天馬難找!聽說麻稈他們把它叫“天馬”,而它的神奇,董梧田自己也是親眼所見,的確近乎神跡。既然是那樣的一匹天馬,能在重重宮禁的皇家禦苑裏突然消失,難保不會肋生雙翼飛走了。姑且不說找不找得到,再有沒有都是個未知數。得想個法子,讓皇帝記不得天馬才好,最好能將他的注意力轉移到其他物件上來。隻要皇帝不要天馬了,自己才能安穩地活著。皇帝喜玩樂,要給他踅摸一個新鮮的玩意兒代替天馬,而能讓皇帝沉迷的東西總共就那麽多,美女便是其一。想到美女,董梧田腦海裏出現了一個人選。對,就這麽辦,這才是一勞永逸的好法子。董梧田著人去叫王大牙來,他要親自安排這件事。這次獻上銅天馬,再有美人相隨,難道還比不上一匹真馬?
馬超坐在草坡上,呆呆地盯著天馬湖出神。這是他閑來無事常來的地方,阿離要找他,根本就不費什麽力氣。
這段時間,阿離看到了馬超的痛苦。雖然從來沒問過他心裏的那個姑娘在何方,但聰明的阿離,似乎已經猜到,讓馬超深愛著的人兒隻怕是天人永隔了。而天馬的出現,讓頹廢的馬超終於有了笑容,阿離也曾為他開心。但是,真天馬被董梧田盜走,現在就連她和舅舅費了好大精力鑄成的銅天馬,也被人偷走了……看著失魂落魄的馬超,阿離心裏也沉甸甸的。
忽然,馬超起身往天馬湖邊走。阿離默默跟在他身後,也隨他去湖邊。馬超伸手從湖裏撈起一把紫泥,攤開在手掌上端詳良久,方才動手開始捏起來。阿離初時不解,直到馬超捏出個馬的形狀,她才知道,馬超這是想重新捏一個馬踏飛燕呢。
馬超手指飛快,一團泥逐漸變成了一匹泥馬的樣子。可是,別說馬踏飛燕了,就是泥馬的樣子也拙劣得就像出自三歲孩童隨手的玩具似的。馬超皺眉,扔掉手中的泥馬,重新挖起一團……湖邊、腳下到處是即將成形的泥馬,或是類似馬形狀的泥巴。
阿離蹲在馬超對麵,看著他滿手滿身的泥巴,眼淚再也忍不住,無聲地滑落了下來。
馬超恍如未見,還在機械地重複撈泥、團捏、扔掉的動作,或許他都不記得自己這樣做的初衷是什麽了。他隻是心裏很空、很迷茫……
阿離看得出來,馬超其實已經精疲力竭了。她猛地一把打掉馬超費力好久才撈起的一團泥,大聲道:難受你就說出來啊!不要再這麽作踐自己了。
馬超不理阿離,眼睛都不抬一下,轉身又要去撿泥巴。阿離撲上去,牢牢抱住了馬超的頭,眼淚一滴滴落在了馬超的頭發上。她哭道:我知道你難受,但是除了馨兒和天馬,你還有我們,還有很多很多關心你的人,不要讓他們放心不下好嗎?
馬超麻木的心,在聽到馨兒的名字時,驀然疼了起來。他並沒有注意到阿離怎麽會知道馨兒,隻是像個孩子一樣無力地任由阿離抱著。鼻端是阿離身上幽幽的清香,耳邊是她絮絮的話語,阿離的熱淚滴到了馬超臉上,惹得他也淚流滿麵。馬超抬起雙臂,圈住阿離的細腰,頭擱在阿離的肩上,哽咽道:我心裏很空很空,為什麽我喜歡的人和天馬都一個個離我而去?
阿離見馬超終於肯開口說話了,流著淚笑道: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你還有我……我們。
馬超緊緊摟住阿離,兩個滿身泥巴的人在天馬湖邊坐到了天黑。
董梧田端坐在金繁馬莊的正堂案前,打量著局促不安的譚一馬:我前日見到的是你外甥女?
譚一馬趕緊答道:是的大人,是我的外甥女阿離。
阿離?董梧田皺眉玩味:長得不錯。她家裏還有什麽人?
譚一馬不知道董梧田為什麽要問起阿離,忐忑道:她父母都不在了,自小跟在我身邊長大。
那她可許配人家了?董梧田又問。
譚一馬不敢隱瞞,老實回答:還不曾。
董梧田嗬嗬笑了兩聲道:看不出來你這個粗笨之人,竟能養育出阿離那樣美麗聰慧,又擅書會畫的女孩兒。
譚一馬被董梧田笑得心驚膽戰,不知道他問這些要幹什麽,隻能這樣問啥答啥道:阿離從小與家下孩子們一起讀書,所以識得幾個字。
好!董梧田態度更顯親近:這樣的女孩子正是我要找的。現在有一場天大的富貴,你可願將阿離的親事交給本監史來處置啊?
譚一馬“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驚慌道:大人不行啊!阿離她還小,再說她的親事我也做不得主,雖說那孩子跟在我的身邊,但要論親事還得家裏主事的弟兄們商議。
董梧田料到譚一馬會有此一說,他早已將譚家的底細打聽清楚,為此還見過譚一馬的大哥。現在譚府的主事譚老大,一聽董監史選中了外甥女阿離要送進宮,他馬上覺得這是光耀門楣的大喜事,當即便點頭答應,並且千恩萬謝的感激。
董梧田瞥了一眼譚一馬,不耐煩道:你大哥我已經見過,他也說了,阿離的親事全權交由本監史料理。你回去吧,給阿離說說我們的意思,明天開始我派人送她去府城,請人教她學習禮儀規矩,過幾天就隨本監史上洛陽。以後她若出息,可就是宮妃娘娘了。
譚一馬這才聽明白,董梧田是要把阿離送到皇宮裏去的。阿離是他看著長大的,要她去那遙遠的京師,還要伺候皇帝?伴君如伴虎啊,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丟了小命。譚一馬往前跪爬了幾步,央求董梧田:大人,萬萬不可啊!阿離的爹娘把她托付給我,我不能把她推進火坑啊……
放屁!董梧田火了,大罵道:你竟敢說給天子為妃是進火坑?你是想賠上譚家全家人的性命嗎?
譚一馬頓時語塞: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董梧田厭煩地起身,冷冷道:本監史哪有空跟你廢話!你去吧,讓阿離準備好,明早我打發人來接她去涼州城。
譚一馬還要央告,就被董梧田身邊伺候著的王大牙推到了門外。
阿離回家天已黑透,正在疑惑舅舅為什麽不點燈時,猛然看見屋子一角黑暗裏瑟縮著的人影,嚇得驚呼一聲。阿離點燈後,見是舅舅譚一馬,這才放下心來:舅舅,你怎麽坐在這裏?
等阿離把燈放好,譚一馬哭喪著臉,對自小看著長大的外甥女竟然沒辦法張口了。這一下午,他啥都沒幹,一直在打著腹稿,在靜靜地等著阿離回來,想著要怎麽說才能讓阿離不至於受驚嚇。此時,看到乖巧的阿離用滿含責備的大眼睛瞪著自己,譚一馬將舌尖上打轉的話和著一口唾沬咽到了肚子裏,強擠出一個笑容問道:阿離,你今天做什麽去了?
阿離些微羞赧,裝作若無其事道:沒做什麽啊!
那你這一身的泥?譚一馬注意到了阿離泥水斑斑的衣服。
阿離遮掩道:沒事,就是不小心滑了一跤。說著又忙道:舅舅您先等一會兒,我換了衣服就去給您做飯。
譚一馬點頭,然後起身準備出去,給阿離交代道:你慢慢做,我去找麻稈來喝酒。
阿離想說什麽,張了張口沒說出來,看著舅舅出門,自己轉身去房裏換衣服。
馬超悶悶地躺在炕上發呆,肚子餓得咕咕叫也懶得起身,反正起來也沒處找吃的去,除非去阿離那兒。但是,想起下午和阿離的相處,那麽失態的樣子讓阿離看了去,令他有點尷尬和別扭。所以,當譚一馬來叫他過去喝酒時,馬超是有些遲疑的。可是,架不住譚一馬硬拽,馬超隻得跟著他去了匠作坊。
這時候,阿離已經做好飯菜擺上了案,見馬超進來躲躲閃閃的樣子,阿離把自己的不自在掩藏起來,就像往常一樣,輕笑著和馬超打了個招呼。馬超頓覺從容不少,慢慢放開了心懷和譚一馬一邊吃菜一邊喝酒。
譚一馬心裏裝著事,就有借酒澆愁的意思,吵著要阿離把大碗拿來喝酒。阿離拗不過舅舅,取了大碗來。譚一馬倒了滿滿的一大碗酒,仰頭就“咕嘟咕嘟”灌了下去,然後撂下碗抹了一把淚。看到對麵馬超還沒有動的酒碗,譚一馬又端起來大口喝了下去。這情態把馬超和阿離都驚到了,兩個人麵麵相覷不知道譚一馬怎麽了,就聽譚一馬打了一個酒嗝,定定地向馬超看過來,審視了半晌才道:麻稈,你帶上阿離,連夜跑吧,跑得越遠越好!
馬超驚愕,愣愣地看著譚一馬不敢接話。而阿離上前拉住譚一馬的胳膊,羞急道:舅舅,您喝醉了?您說的什麽瘋話!
譚一馬不理會阿離,繼續看著馬超,紅著眼睛又說:麻稈,阿離雖然無父無母,但她也是我捧在手心裏長大的。你隻要答應我帶她走,你就是我譚一馬的外甥女婿,我認準你是個好小夥兒。
舅舅!阿離在大聲阻止的同時,也意識到了不對,急問:舅舅,您今天怎麽了?您告訴我,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馬超這時也反應過來,今晚的譚一馬情緒的確有些反常,也問道:譚師傅,您先別急,什麽事您說出來我們一起商議著想辦法吧。
譚一馬頹然搖頭,剛剛喝下去的酒已經上了頭,他眼神迷離,喃喃道:沒用了,沒用了。阿離,舅舅對不起你!
阿離不解,看了一眼馬超,見對方也不明所以,無奈地問譚一馬:舅舅,您說啊,到底是怎麽回事?
譚一馬老淚縱橫,哭道:是董梧田,他說要把阿離送到皇宮裏去。
什麽?馬超驚問:譚師傅,您說的是真的?
是真的!譚一馬抹著淚:明早就來接阿離去府城,過幾天上洛陽。
我不去!阿離蒼白著臉咬唇遒一人宮門深似海!舅舅,阿離不去!不去!譚一馬不說話,隻顧著淌眼淚……
馬超從炕沿上下來,在地上走來走去,一時間心思轉了幾轉,最後仿佛下定了決心。他去門口看了看,見外麵靜悄悄的並沒有可疑,便又回來坐下,
對著阿離和譚一馬壓低聲音道:我有辦法。
譚一馬不信,睜著一雙醉眼道:你一個放馬的窮小子能有什麽辦法?讓你帶阿離遠走高飛,你都不敢!
馬超看著阿離的眼睛,問她:阿離,你信不信我?
阿離被馬超的堅定感染,輕輕點頭道:我信!
馬超微微一笑:其實,我不叫麻稈,我叫馬超,姓馬名超字孟起。
什麽?你叫馬超?譚一馬瞬間清醒,一把攥住了馬超的手,驚喜道:你是少年軍的統領馬超?
唬!馬超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微笑道:是,我就是少年軍統領馬超。所以,譚師傅您和阿離就放心吧!我有辦法不讓阿離進宮。說著又看一眼阿離,揶揄道:隻是,您常說阿離有班婕妤之才,就這麽放棄了大好機會,可不要後悔才是!
譚一馬訕訕道:那不是玩笑話嗎?我怎麽舍得讓阿離去那深宮裏受罪?
阿離“撲哧”一聲笑出聲來,眼睛裏淚還未幹,在燈火下兩顆黑寶石般的眸子,流轉著璀燦光華,有一種別樣的美麗。難怪董梧田選中她給皇帝當妃子。馬超心裏暗道:阿離的美,不屬於驚豔嬌媚,也不稱麗奪目,卻有種質樸無華裏難掩的光芒。是的,這段時間相處下來,馬超雖然刻意地和阿離保持著距離,但也慢慢發現了她的許多優點。阿離溫婉善良、善解人意、知書達理。她是一塊真正的璞玉,需要精心雕琢和耐心打磨,才能了解到內在的萬千風華。而這樣的美玉,怎麽可以讓她陷在那汙濁的深宮裏蒙塵?
而且,阿離出身貧民,即使有著才華和不俗的容貌,或許皇帝會貪戀一時的新奇,但時日久了難保不會被那些有背景的人利用、陷害……這一切,想一想都讓人不寒而栗。馬超說了自己的打算,聽得譚一馬和阿離顧慮重重。但眼下也容不得再做他想,隻能走一步看一步,隻好點頭同意了馬超的計劃。譚一馬就要給馬超下跪時,馬超趕緊伸手扶住,不肯受他的大禮。譚一馬望著馬超的眼睛,鄭重其事地說:阿離的終生幸福就全在小將軍身上了,拜托你了!
馬超點頭:放心!阿離就如同我的親姐姐,我自然拚盡全力保她周全。阿離早就懷疑,以馬超的氣質不會是一個簡單平凡的放馬人,沒想到他卻是大名鼎鼎的少年軍統領馬超。此時正滿心歡喜,卻聽馬超說把她當姐姐,阿離的笑容幾乎繃不住了。她趕緊俯身向馬超拜了一拜,借此掩飾自己的神情,再抬頭又是一臉雲淡風輕:多謝小將軍!
馬超不習慣阿離的稱呼,頓了頓才幹巴巴地說:阿離,不用如此客氣。說完就告辭出了匠作坊。
夜已深,譚一馬送馬超出門,回身看到阿離呆呆的麵容,歎了口氣道:回去吧。說著自顧自掀簾進了屋。
阿離輕輕“嗯”了一聲,站著沒動,仰頭看了眼滿天的星辰。她仿佛看見了馬超湛藍的眸子。“阿離就如同我的親姐姐。”想起馬超的這句話,阿離扯起嘴角想笑,卻再也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