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因為天子繼洛陽和長安之後遷居在此,眼下暫為新的京都。這裏雖然不如洛陽繁盛,也沒有長安雄渾,但對追隨天子一路受盡苦楚的眾臣來說,已經是暫時能想到的最好的安全之地了。
馬騰的衛尉府就建在許都偏西處,宅院宏闊,倒比他在三輔時的宅院更為豪奢。馬騰深知,有這般待遇皆因當年他曾有功於曹孟德。建安七年,袁紹死後,其子袁尚為保基業來找馬騰,意欲共同對抗曹軍。馬騰絲毫不做猶豫便拒絕了袁尚,除了天子正統,他不會聯合任何勢力去做那些無謂的事情。這個世道已經顛倒混亂、民不聊生了,何苦還要一再興兵爭鬥?馬騰不顧義兄韓金城勸阻,將袁尚交給朝廷處置,並派遣馬超帶領一萬兵馬,去幫助司隸校尉鍾繇擊敗了叛將郭援。
馬騰想到此處不由心生安慰:孟起現在讓他越來越滿意了,那場戰役就是他手下的猛將龐德親手斬殺了郭援,才平定了河東,也震懾了一直蠢蠢欲動的南單於。此役之後,馬騰和韓遂二人被同時封為征南、征西將軍,但就為這事,韓遂與他生了嫌隙,而後日漸疏遠。
曾經一度,馬騰也曾質疑自己是否做錯了,但很快他就發現,並非自己錯了,也並非義兄韓金城哪裏有錯,而是他們兩個根本就有本質上的不同。馬騰作為官宦世家,勢必要效忠漢室;而韓遂則不然,他想的是獨霸河東……從此,二人越走越遠,這都令馬騰十分沮喪。
真正迫使他們舉兵相向的,是馬騰發現韓遂的野心不止於此,他居然打起了整個涼州的主意。彼時的格局,將天下分為十三州,涼州下轄十四郡,軍權正掌握在韓遂和自己手裏。而韓遂竟然想稱霸涼州,這是馬騰萬萬不願意看到的。他去勸說韓遂,遭到了韓遂的痛罵,並與他當場割袍斷義,馬騰無奈回到了槐裏的駐地。
不久韓遂受人挑撥,趁馬騰不在,派人到他家裏抓了馬騰的繼夫人和未成年的孩子作為人質,逼迫馬騰交出兵權。此時,馬騰已知韓遂的用心,便不肯妥協。韓遂一怒之下,命人殺了馬騰妻兒。昔日並肩作戰的好兄弟從此反目,成了殺妻滅子的仇敵。之後連年廝殺一發不可收拾。直到天子定都許城,拜迎駕有功的曹操為丞相後,曹丞相出麵調停,雙方才稍有收斂。後來,馬騰接受張既的勸說人朝擔任了衛尉一職。
如今,自己已經年老體邁,加上半生戎馬,身上留下了許多暗疾,一遇陰雨天氣就渾身疼痛。想來,的確不再適宜帶兵上陣了,有孟起繼承西涼軍,他放心!而自己解甲入朝做了衛尉,也算圓滿。馬騰閉目坐在書案前,這些年的種種經曆在腦海裏回放。他歎口氣睜開眼睛,隻是要個天下安定而已,為何就這麽難?而自己最近這是怎麽了?似乎經常會陷在對過去的回憶裏。
馬騰枯坐了半日,有些口渴,高聲喚門外的仆婢煮茶,卻見一人寬袍大袖笑嗬嗬地走了進來,對他一揖道:壽成近日可好啊?
馬騰忙起身迎上前,回禮一揖道:哎呀,德容造訪,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二人一番謙讓,方才各自落座。
來人正是張既,領涼州刺史兼京兆尹。張既當年曾勸說馬騰助曹軍大破南單於,後來又勸他進朝,二人私交甚好。
壽成今日氣色不如從前,可是身體不妥?張既看著馬騰,見他眼底暗青,襯托的一頭花白發色更顯灰敗,不由擔心地問道。
馬騰為張既斟茶,淡笑道:無甚大礙,不過年輕時落下的舊疾,都是老毛病了。德容兼領京兆尹日理萬機,今日來,可是有要緊事?
張既喝了一口茶水,正色道:讓壽成說對了,我這裏正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呢。
哦?馬騰亦正色:德容不妨直言。
張既稍稍沉思,傾身對馬騰道:我深知壽成的公子孟起驍勇且素有威名,可有想過令他也入京?
馬騰頓時警惕,臉上變色道:德容這是什麽意思?是朝中誰說什麽了嗎?
張既趕忙擺手:非也,非也!壽成想多了,這隻不過是我聽了一些關於令公子的傳聞,所以前來絮叨絮叨。
馬騰心內更加疑慮,但臉上故作輕鬆,笑道:那我就放心了。不知可是說我的好還是不好的傳聞呢?
張既亦笑道:自然都是好的。外界盡傳馬孟起自小神勇,西涼軍精兵良馬,所向披靡啊!
馬騰一直以馬超為傲,臉上頓感光彩,雖然心內也很欣慰,但謙虛地笑道:德容謬讚了。
張既拱手:壽成,有這樣的貴子,不如讓他也來京城吧!眼下曹丞相正是用人之際,對外尚且唯才是舉,何況是你壽成兄的公子?孟起的大名,丞相也是久聞不得見呀!
馬騰聽出了張既的話外之音:德容今日是受丞相委派來的吧?
張既見馬騰識破了他的來意,索性點頭道:壽成,丞相之意正是如此。
馬騰心裏難免惱怒,曹丞相挾天子以令諸侯,已經讓很多朝臣頗為不滿了,且他喜怒不定,對別人多有疑忌,馬騰對他一向敬而遠之。而曹操提防馬騰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馬騰雖為九卿之一的衛尉,但並無權勢。多年前有獻傳國玉璽之功,皇室對馬騰頗為敬重,曹操也能對他以禮相待。但是,讓馬騰坐冷板凳那是注定了的,除非他肯讓馬超入京,並讓西涼軍並入曹營。可那是馬騰給自己留的後路,也是他的倚仗。更何況現在他已下決心讓兒子帶兵前來“清君側”呢!如果說過去留著西涼軍是為了給自己留條後路的話,那現在他想的就是如何為朝廷出力、如何想辦法滅曹賊的問題了!在這種情況下,他怎麽可以輕易地把兒子和西涼軍交給曹賊呢?
曹操之心,馬騰早在其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初期就看出來了。現在,曹操派張既來相勸,無非是想徹底把馬騰的虎牙拔掉罷了。如此看來,曹賊的險惡用心已更加明晰,所以他怎麽可以自己身陷囹圄不說,還要把兒子和西涼軍也搭進來呢?
哼!馬騰想到這裏,冷笑了一聲,對張既的話語裏也失了溫度:德容盡可回複曹丞相,犬子微賤不敢稱大才,就隻適合在偏遠的西涼之地小打小鬧。
張既繼續耐心勸道:丞相求賢若渴,壽成不要耽誤公子的前程才好。
馬騰起身,冷著臉對張既道:德容自去回了丞相吧,我身有不適就不送你了。
張既知道馬騰這是給他下逐客令了,隻能起身歎口氣,拱手道:那我便就此告辭了,改日再來叨擾。頓了頓又道:壽成,我之建議還望你三思而行!說罷轉身離去。
馬騰看張既走出去,自己慢慢踱到門口。天陰沉沉的,快要下雨了,他渾身的筋骨都在隱隱作痛。馬騰望著天際凝眉暗道:孟起,你可收到為父的信簡了嗎?怎麽還聽不到你抗擊曹賊的消息啊?但願你不要讓為父失望。
大雨說來就來,雨珠劈劈啪啪打得院裏一株花樹隨風飄搖。這時候,回廊上匆匆走來一青年,近前馬騰才看到是他的次子馬休。
馬休長身玉立,三十歲不到的年紀,乃是馬騰繼室夫人所生。馬休正是意氣風發的年輕人,難得又溫和持重,見馬騰迎門立著,便走上前來攙扶道:父親,您每每雨天就會舊疾複發,怎麽還敢在風口立著,快進房裏坐。
馬騰就著馬休的胳膊走回房中,看次子又貼心地給他拿來薄毯蓋上雙腿,並吩咐人去煮了熱茶來。馬騰喝著熱茶眉頭稍展,抬眼對馬休道:今日因何這般早就下值回來了?
馬休淡笑道:兒子每日都是這個時辰回來,父親許是記錯了。
馬騰失笑,不無感慨道:是啊!為父老了。
馬休忙道:父親還不及花甲,何談老字?
馬騰輕歎:為父心累便老得快。
馬休默然看著馬騰的麵容,五十多歲的父親已經華發斑駁,滿臉盡是滄桑和憂鬱。這樣的父親讓他瞬間感到心酸。就在幾年前,父親還是躍馬揚鞭、威風凜凜的大將軍,自從入朝後,他就像被拔了牙的老虎,一下子沒有了威風……
馬休也歎了口氣,輕聲道:父親,您終日憂煩對身體並無益處,依兒子之見,不如放開心懷,凡事不必太過思慮才好。
馬騰知道兒子也是一片好意勸他保重身體,但時局又哪裏能容得他不去憂慮。自己現在雖然名列九卿,卻隻是個虛職,兩個兒子雖也在許都有了官職,但昔日馳騁疆場的將軍,如今屈居奉車都尉,大好青年每日隻在皇上身邊伺候車駕,與車夫無異,令他痛惜非常。可是,又有什麽辦法?他們父子之所以在朝廷舉步維艱,就是他們不肯依附曹氏而得到的冷遇。曹操不信任他,又不肯放他離去,便把他們留在京中變相羈押,以達到牽製馬超及其西涼軍的目的。
馬騰望著兒子臉有愧色道:為父悔不該當初令你兄弟二人也隨我來此,白白地蹉跎光陰。倒是你大哥,遠在西涼還自在無懼。
馬休心內也有不平,但還是含笑勸慰道:父親莫說這話,當日入朝也是情勢所逼,兒子與三弟從不敢怨怪。如今一家人聚在一起,下值後看看書,教導孩子們習武練劍也沒有什麽不好。
一提到孫子們,馬騰臉上有了笑容:是啊,一轉眼為父都子孫滿堂了。而且個個都是好孩子,是我馬家的血脈傳承和希望。尤其休兒你的長子,七八歲就能馳馬射獵了,頗似孟起少年時的神勇呢!
馬休看父親終於高興,也隨即笑道:是啊,等他再大些,兒子就準備送他去大哥軍中磨煉磨煉。咱們家武將世家,不能失了根本。
馬騰讚同道:正該如此!曹氏束我於鬥室之間,還能把我馬家的兒郎都困在這裏不成?
馬休看著馬騰重燃鬥誌的神情,微微紅了眼眶,這才是他所敬慕的父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