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超勢如破竹,收複了涼州大部分地方。但渭水一戰,關西軍各部精銳盡皆折損,除去戰死的、投靠了曹操的,留守的基本都是老弱殘兵。馬超對眼下擴充的兵力很不滿意,況且冀城不如三輔富足,便打算將兵馬全部移至槐裏。那裏是他們父子經營了多年的大本營,西涼軍屯守槐裏,一旦時機成熟,進可以過潼關直擊曹操,退可以據守三輔休養生息,是不可多得的駐軍之地。

西涼軍中兵將都非常信服馬超,稍作商議便讚同整軍東進。就連楊昂也覺得馬超說得不錯,西涼軍東進才有發展的空間。這些事馬超早就想到了,想要殺曹操報仇,就不應該窩在西涼彈丸之地,關中才是他們首先要進取的地方。

通過幾個月親密無間的合作,楊昂對馬超十分敬服,他們已經處成了最好的兄弟。戰場上生死相依、並肩作戰的情義,是血與火鍛造出來的感情,這其中不單單是信任,還有意氣相投、惺惺相惜的吸引力。楊昂舍不得與馬超分離,將馬超送出幾十裏地還不肯回漢中。馬超好言相勸,對楊昂這個小兄弟也十分喜愛,但畢竟各有歸屬,他們不得不暫作告別,相約再見時把酒暢懷。之後二人各自領兵分路而行。

離開家裏已經三年多了,現在就要到家了,西涼軍歸心似箭,馬超更甚。如今全族被曹操殺害,隻有自己和馬岱兄弟倆了,而想起家裏活潑可愛的三個兒子,還有阿離和種雅,馬超從來沒有覺得他們比現在更親近。從此以後,他們一家就是馬家血脈的延續,要替死去的親人們好好活下去。

想到這裏,馬超的眼圈不禁紅了。馬岱打馬趕上來,看見了馬超的眼睛,也惹得自己有些傷心,半天才遲疑道:大哥,槐裏還有大半日路程了。

馬超收斂情緒點點頭,看時已近午,便下令馬岱帶人前去探路,其它人原地休息,埋鍋造飯。見馬岱領命去了,馬超遙望著前方,心頭竟然有些近鄉情怯的感慨。這三年來輾轉奔波,曆經萬千艱辛,終於可以一家團聚了,原該衣錦還鄉才是,而他卻铩羽而歸,想來便有些慚愧。孩子們一直都拿他當英雄來崇敬,不知道他們看到吃了敗仗的父親會不會失望呢?而阿離她們想必也已經聽說了許都的慘劇,又該流了多少眼淚?

馬超伸手摸了摸自己胡子拉碴的臉,暗想:阿離和種雅會不會嫌棄自己這一身的滄桑?他在許多個睡不著的夜裏,都會想著她們,想著那個溫暖而充滿歡笑的家。她們有沒有像他一樣也念著自己呢?

少主吃飯了。親衛打斷了馬超的思緒。馬超答應一聲,驚覺到自己的失態,竟然稍稍有些羞赧。自己這是太過兒女情長了吧?還沒到家門口就有這許多的旖旎情思。但是,話雖如此,他還是和因為要回家而興高釆烈的士兵們一樣,浪吞虎咽吃完了飯,帶著滿滿的希冀跨馬趕路。天黑就能到家了,西涼軍笑逐顏開。

阿離和種雅坐在房裏,一邊做針線活一邊看著馬承習字。馬秋和馬躍已經是半大的少年,不耐煩整天讀書,結伴去府外騎馬了,隻有馬承乖乖坐在案前。種雅含笑看了眼馬承,這孩子越大越與他父親相像了,真的是眉目如畫、玉雪可愛呀。

阿離抬頭看到了種雅的神情,也看了眼馬承。她也喜歡這孩子,便笑道:妹妹下一胎若能生個女兒就好了,男孩子都長得這麽俊美,生個女孩兒就是國色天香了。

種雅紅了臉低低笑道:夫人莫要取笑我了,將軍三年未歸,我卻要怎麽生個女兒出來?

阿離笑著瞪了眼種雅道:不害臊!這話也隨便說得。

種雅紅了臉,但還是笑著說:就咱們姐妹倆,又沒有外人……

娘親,你要生個小妹妹跟我玩嗎?馬承突然插話。

阿離笑著看種雅,種雅紅著臉愣住了,繼而捂嘴哧哧笑了起來。阿離明白,家裏人沒有不惦記馬超的,她也一樣,幾乎每晚都能夢見馬超。不過,前幾日已經有信傳來,大軍即將歸來。算算時日,就這一兩天也該到了。

孟起,苦了你了!阿離心裏默默說著,卻一不留神把針紮進了手指。指尖迅疾凝出一顆殷紅的血珠,阿離默默將血跡抹去,心頭湧上了不安。

二人正說笑間,突然門外喧嘩聲大作。阿離起身拉開門,一把亮晃晃的尖刀便當胸抵上來,逼得她一步一步退回房裏。種雅驚恐地看著持刀人,竟是西涼軍的校尉梁寬,卻不知為何要行凶拿刀相逼。種雅把馬承護在身後,嚇得麵無人色。

梁校尉,你這是做什麽?阿離雖然也害怕,但還是盡量平靜地質問梁寬。

梁寬好像也有些於心不忍,他不敢看阿離的眼睛,稍微將手中的刀抽回一些道:夫人,請你們不要出這間房門。

阿離察言觀色,覺得略有安心,又問道:好!我們不出去。但是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麽?

夫人不要問了。梁寬偏過頭道:卑職也是奉命行事。

你奉的是誰的命?阿離這個時候已經完全平靜下來,拿出將軍夫人的氣勢,冷臉斥責道:西涼軍主帥是誰你不知道嗎?如今他就要回來了,你難道偷偷背叛了他?說,誰是你的新主子?

梁寬被阿離喝問得無言以對,囁嚅著說:是,是趙副將。

趙衢?他想幹什麽?阿離怒瞪著梁寬。

梁寬被阿離的氣勢鎮住,再說他也不是真心想反叛,便老實交代道:他已經暗中投了曹軍,還捉住了兩位公子,說要是將軍歸來,就將你們推到城頭逼將軍自戕。

阿離一聽又驚又怒,極力忍住失控的情緒,咬牙又問:趙衢一人並不能成事。梁校尉你不要有所隱瞞,告訴我,軍中現在情形如何?

梁寬索性扔了刀,單膝跪倒在地道:夫人,趙衢聽從了叛將閻行的詭計,在軍中散布謠言說將軍兵敗落魄,曹軍重金懸賞要將軍的人頭。如果誰能帶將軍家小的人頭去投靠曹軍,馬上就能升官發財。所以……所以……

就沒有人不肯投靠閻行嗎?阿離不甘心問道。

夫人,現在這邊的軍隊盡歸閻行調度。梁寬慚愧低頭。

阿離頹然坐倒,但想起兩個孩兒還在閻行和趙衢手上,眼前還有遇事軟弱、亂了方寸的種雅母子,她還不能倒下。許都馬氏全族慘死,孟起不能再受打擊了。阿離強撐著打起精神,看了看隻顧抹淚的種雅,和幼小不諳世事的馬承,她一咬牙撿起地上的短刀架上自己的脖子,向還跪著的梁寬道:梁校尉,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梁寬愕然看著阿離,想勸她放下刀,但看到阿離的一臉決絕,不由點頭道:夫人您說。

我不為難你,甘願受縛讓你交差。但你答應我,必須想辦法救他們兩個出去。不然,我立即自刎,如果我死了,閻行想逼迫將軍就無從談起。而你也不好向他交代吧?

阿離現在求助無門,隻能將希望寄托在梁寬身上,盼他還有點良知。

果然,梁寬沒有讓阿離失望,他慢慢起身,看著阿離點頭道:夫人,我可以放走二夫人和三公子,但他們出城後的生死,我人微力薄可不能保證。

這就已經很好了,阿離此時已經絕望,她知道兩個孩兒被閻行抓住,包括自己,都不可能輕易脫身。為了不拖累馬超,她在拾起刀以死相逼的時候,就已經下定了決心,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她能為馬超做的,除了不拖累他,就是盡力保住馬家的一點血脈。阿離盯著梁寬道:好!你現在就讓他們走。

梁寬看夫人一臉的決絕,也不由得動容,便快步出去看了看院中,然後關上門對種雅道:二夫人,趁現在沒人,你帶好公子,我把你從後窗放下去。

種雅此時方才從驚懼中回過神,撲到阿離跟前哭道:夫人,你怎麽辦?

阿離後退一步不讓種雅近身,眼含熱淚又狠心道:種雅,你聽著,無論如何將承兒安全送到將軍身邊。不然,我做鬼都要來找你。

種雅呆呆地看著阿離,哭道:夫人,我帶著承兒我們孤兒寡母怎麽辦啊?你和我們一起走吧!

院外隱隱有說話聲傳來,梁寬變了臉色,催著種雅快點走。阿離慘淡地輕笑著看向馬承,盡量不要嚇到他,柔聲道:承兒乖,快帶你娘親離開。男子漢不許哭知道嗎?

馬承似懂非懂地點頭,拽起種雅的手。阿離用眼神示意梁寬,見他將腳步踉蹌的種雅和馬承拉到窗下,用簾幔當繩索快速把他們放到了窗外。阿離見種雅母子走了,臉上露出了安心的微笑,之後自言自語道:孟起,我能為你做的隻有這些了。

趙衢的背叛馬超能忍受,閻行的囂張馬超也能理解。但是,看著被綁在城頭的妻兒,馬超憤怒難當。興衝衝地回到闊別三年的故地,一家團聚就在眼前,沒想到卻遭遇背叛,至親的妻兒成了敵人逼他自殺的籌碼,馬超欲哭無淚。即使自己真的願意雙手自獻頭顱給閻行,那小人也不會放過阿離和孩子們的,閻行的卑劣他早已見識過。

馬超,我數十個數,你若還不肯自裁,我就先殺你一個兒子。每數十個數,就殺一人,直到你乖乖就範。我這就開始數了,你自己想好了。閻行說著便開始大聲數數。

孟起,你不要管我們,不要相信這無恥小人!阿離在城頭大喊。

馬超心裏翻江倒海般的難受,這些年阿離跟著他,一路風風雨雨走到現在,還為他生下兩個孩兒。現在要他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受盡脅迫,近在咫尺卻無能為力,自己還算什麽丈夫,算什麽父親?他寧可自己去死。馬超猛然抽出寶劍就往自己脖頸間割去。

孟起不可以啊!阿離眼尖看到了馬超的動作。

爹爹……爹爹……兩個孩子大聲疾呼。

馬岱一把奪下劍,抱住了馬超:大哥,你傻呀!你怎可中了閻行的奸計?

哈哈!馬超,十個數到了。閻行在城頭狂笑:看來你是舍不得自己的命了,那可就要別人的命來換了。說著揚手下令,劊子手一劍從馬躍的後背刺入,利劍穿透了少年單薄的身軀。馬躍抽搐了兩下,便睜著驚恐的大眼睛垂頭不動了。

躍兒!阿離撕心裂肺地大喊,可是她再也聽不到兒子親親熱熱的答應了。阿離頓時淚如雨下,哭得悲痛萬分。

馬超目眥欲裂,一把推開馬馬岱,指著城頭大罵道:閻行,你堂堂七尺男兒,竟做些虐殺婦孺的小人行徑。今日,我與你不共戴天!

閻行絲毫不為所動,大笑兩聲道:我又要數數了,這次你希望我殺誰呢?

馬超悲憤地看著城頭上的其他人,都是他曾經的部將兵卒,他指著他們罵道:你們都是我西涼軍,卻要跟著這滅絕人倫的卑鄙之徒來反我。反就反了,你們盡管去投靠別人,有種戰場上見長短,卻還要拿我的家小做人質!你們欺壓婦孺,算什麽軍人?

是啊,殺婦孺太沒天理了!城牆上的軍人被馬超罵得無地自容,便竊竊私語起來。閻行給趙衢使眼色,趙衢喝令閉嘴,兵士們不再言語,但對閻行和趙衢則側目而視。

閻行雖然策反了趙衢等人,但畢竟這裏是馬超的地盤,他也怕夜長夢多,便惡狠狠地拽住阿離,推到城頭上向馬超喊道:你這是冥頑不靈,那就別怪我心狠手辣。十個數,做個了斷。說著又開始計數。

阿離淚眼蒙曨,癡癡地看著城下的馬超,用盡全力喊道:孟起,替我們母子報仇!轉頭又對身邊的馬秋道:秋兒你怕不怕?

馬秋已經是十三歲的少年,他堅定地搖頭:娘,兒子不怕。說完對著城下也大聲喊道:爹爹,我下輩子還做您的兒子。替我報仇!

閻行看這母子二人悍不畏死,惱怒地下令行刑。手起刀落,阿離和馬秋也死於城頭。

馬超悲憤地仰天大叫一聲:啊!老天爺呀,你為何如此不公啊!輕易不流淚的鐵漢,此刻卻跪在城牆下號啕大哭。

馬岱、龐德等大將也紛紛灑淚。但他們也知道,敵人囂張,以馬超的心境和處境,眼下更不適合攻城打仗。於是便下令後撤。馬超要反駁時,馬、龐二人架起馬超,隨著大軍撤離。真正是禍不單行!馬超一年內接連失去親人,殺父滅族之仇尚未報,妻兒又被殺害。縱然是鋼鐵之軀的人,也經不住這般打擊。回到營裏馬超病倒了,而且病得很嚴重,滿嘴起了燎泡,高燒七日不退,連軍醫都束手無策。

馬岱擔心之餘就是憤怒,他把怒火都撒到軍醫身上,揪住老軍醫的衣領就要動手。龐德急忙拉住,問軍醫到底什麽情況。軍醫膽戰心驚地說,除非將軍自己有強大的意誌,不然恐怕回天乏力了。

馬岱一聽痛哭失聲,撲到馬超身邊哭喊:大哥,你醒醒啊!你不可以放棄,咱們還有大仇沒有報,咱們還要殺到鄴城去取曹操的頭來祭奠我馬家眾親人。大哥……

我還沒死!馬超有氣無力道。

大哥!馬岱驚喜;你活過來了?

馬超睜開眼睛,悲痛讓他失去了神釆,但還是硬撐著堅定地道:對。我活了!伯山,我們還要報仇!

馬岱握住馬超的手,又落下淚來。看得龐德也喉頭哽咽。

馬超赤紅著雙眼咬牙:活著……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