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繆爾·貝克特是當代法國著名的戲劇家、詩人和小說家,荒誕派戲劇的經典作家之一,《等待戈多》使他成為20世紀世界文學史上無可取代的作家,1969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一、生平與創作
貝克特1906年4月23日生於愛爾蘭首府都柏林,父親是一位建築工程估價員,母親是法國人,虔信新教。幼時,他入托於德國人開辦的幼兒園,上中學時,校長是法國人,這對他語言才能的開發產生了重要影響。1927年,貝克特畢業於都柏林著名的三一學院,獲法文和意大利文學學士學位。1928年至1930年,他在巴黎高等師範學院任英文教師。20年代也是意識流文學在歐洲興起的時代。這一文學新潮流深深吸引了貝克特,他閱讀它,翻譯它,研究它。特別是與聲名遠播的愛爾蘭現代派作家詹姆斯·喬伊斯的相識,對他以後的創作產生了深刻影響。他早期的詩歌《婊子鏡》(1930)就具有現代派的特點,他還發表過《但丁、布魯諾、維柯、喬伊斯》(1929)、《普魯斯特論》(1931)等文學研究論文。1930年,貝克特回到愛爾蘭,在三一學院教授法文,並研究笛卡兒的哲學思想,獲碩士學位。兩年後,因不喜歡教書而辭去教職,開始漫遊歐洲,後因厭惡愛爾蘭的神權政治、書籍檢查,而於1938年定居法國巴黎。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他於1941年參加了法國反納粹的地下抵抗運動,因受到蓋世太保的追捕,他同法籍妻子逃到沃克呂斯的一個小村莊魯西榮當農業工人。大戰結束後,他曾短時間為愛爾蘭紅十字會工作,1945年秋天,在一所軍隊醫院裏當盟軍翻譯,同年當天回到巴黎,從此專事文學創作和翻譯。
貝克特的創作以其名劇《等待戈多》1952年出版為界,大體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主要寫小說,第二個階段主要寫戲劇,但就作品的主題思想和創作傾向看,前後期並無明顯變化。他一生創作的長篇小說主要有《莫菲》(1935年完成,1938年出版)、《瓦特》(1945年完成,1953年出版)、《莫洛依》(1947年完成,1951年出版)、《馬龍之死》(1948年完成,1951年出版)、《難以命名者》(1950年完成,1953年出版)和《依然如此》(1961)等。此外,他還有幾部短篇小說集傳世,其字數比他的戲劇創作多幾倍。貝克特從一開始走的就是一條遠離現實主義傳統的創作路線。在他的小說中,沒有多少真實的社會生活的場景和畫麵,更不觸及具體的社會問題,他所揭示的是人類生存的困惑、焦慮、孤獨,人的精神和肉體的分離,人對自身的無法把握,人的自主意識喪失之後的無盡悲哀和慘狀。他在小說中用一些生活的碎片和幻想來負載他的哲學思想,因此,一切都給人模糊、破碎、不確定之感,既無連貫的情節,更無動人的故事,甚至連人物的職業、來曆都不清楚。《莫洛依》是貝克特最重要的一部小說,它的出版被認為是文學界的一件大事。小說共兩章,完全用內心獨白寫成。第一章寫莫洛依尋找故鄉的故事,第二章寫莫蘭尋找自我的故事,然而前後兩章的故事並沒有連續性,甚至主人公的名字也不同。就人物看,第一章中的莫洛依是個神經機能不健全的夢遊者,而第二章中的莫蘭則是個受環境所控製的恐懼症患者。整個故事撲朔迷離,令讀者難理頭緒。主人公尋找故鄉,故鄉不可尋,孤獨寂寞,無法與人溝通,他永遠是一個被放逐者,一個四顧茫茫的流浪者。尋找自我,又時時受到環境的追迫,受到敵人包圍,他的人格個性無法確立,留下的是無邊的苦惱。小說沒有客觀事物的真實圖像,也沒有事物發生發展的邏輯秩序,有的隻是主人公意識的無序狀態的直接展示,是一些心造的幻影和苦悶的象征。世界的荒謬和人生的荒誕,正是小說所要揭示的主題。
貝克特在第二個時期的創作中,共寫了幾十種劇本,包括《等待戈多》(1952)、《劇終》(1957)、《啞劇I》(1957)、《克拉普最後的錄音帶》(1958)、《啊!美好的日子》(1961)、《啞劇II》(1963)、《喜劇》(1964)、《俄亥俄即興之作》(1982)、《搖椅曲》(1982)等,其中《等待戈多》《劇終》和《啊!美好的日子》被公認為是在西方戲劇界引起轟動的貝克特的戲劇代表作。《劇終》是個獨幕劇,共有四個出場人物,全是殘廢。哈姆雙眼失明,隻能坐在輪椅裏,他的仆人克洛夫隻能站著,哈姆的父親納格和母親奈兒鑽在垃圾桶裏苦度歲月。他們都是些思維不健全、語言不知所雲的人物。他們孤獨寂寞,挨餓受凍,被無邊的痛苦所籠罩,隻能在對往事的一些回憶中尋找樂趣。作者用誇張和象征的戲劇手法,揭露了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精神危機和社會危機。西方社會的物質文明,並沒有給每個人帶來天堂般的生活,那些生活在社會下層的人們,一生受盡生活的折磨,最後被世界所拋棄,甚至親生兒子也對父母失去了耐心和親情。《啊!美好的日子》是一個兩幕劇,劇情簡單,出場人物隻有維妮和維利一對老夫婦。幕啟時,維妮下半身沒入一丘中,身邊放一提包,裏邊裝著女人日常梳妝打扮用的各種物品;維利則躺在小丘後麵,身體被小丘擋住,隻露出一個腦袋。維妮是劇中主要人物。整個劇本對話很少,幾乎全由維妮的獨白和瑣碎的日常生活小動作構成。維妮是一個既可笑又可悲的人物。她已是即將沒入墳墓的人了,但每天醒來仍然要讚美這“美好的一天”。她不停地重複做著那些日常瑣事,像沒有感覺的機器人一樣,刷牙,塗口紅,銼指甲,自我欣賞,喃喃自語,追憶往事,沒有憤怒,沒有悲哀和恐懼,而是覺得一切都很美好。她越是讚美那空虛無聊的生活,就越顯得可笑和可悲。劇本通過對這樣一個漫畫式人物的生活的揭示,表現了當代人就像維妮夫婦一樣,不敢正視現實,寧可苟延殘喘,自我陶醉,唱著讚歌走向墳墓。作者以他特有的幽默所要嘲諷的,正是這種可悲的現實。
1969 年,貝克特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獲獎原因是“他那具新奇形式的小說和戲劇作品使現代人從精神貧困中得到振奮”。瑞典皇家學院在授獎儀式上稱讚貝克特的戲劇“具有古希臘戲劇的進化作用。”
二、《等待戈多》
《等待戈多》是貝克特的成名作,也是他創作的第一個反傳統的戲劇。1953年1月該劇在巴黎首演後,便引發激烈爭議,毀之者認為“沒有比它更糟的了”,譽之者則稱其為“異化的裏程碑”,“標誌著法國喜劇的革命”。在倫敦演出時,該劇曾受到嘲弄,引起混亂。1956年4月在紐約百老匯上演,被視為是奇怪的來路不明的戲劇。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等待戈多》獲得了廣泛的好評和承認,被譯成20多種文字,在許多國家和地區上演。該劇是最能體現貝克特戲劇創作藝術的一部作品,荒誕的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在這部作品中得到了高度的統一,被公認為是荒誕派戲劇的代表作之一。
《等待戈多》是一個非常簡單的兩幕劇。第一幕,黃昏,禿樹,一條荒涼的鄉間小路旁。衣衫襤褸、渾身腥臭、名叫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季米爾的兩個流浪漢相遇。原來他們都在等待一個叫戈多的人。戈多卻一直未來,等得他們兩人十分煩躁和苦惱。過了一陣子,忽聞人聲,原來是波卓和仆人幸運兒兩人來到。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季米爾誤把波卓當成了戈多,事實上波卓也不認識戈多。波卓加入了他們的胡言亂語,唯有幸運兒一聲不吭,麻木不仁地聽從主人的吩咐。波卓主仆走後,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季米爾繼續等待戈多。終於來了一個小男孩,是戈多的信使,他報告說戈多今晚不來了,但明晚準來。兩人決定明日再來等待。
第二幕。次日黃昏,地點依舊,隻是禿樹上長出四、五片葉子。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季米爾又來到這裏等戈多。他們反複追憶昨日的事情,但一切都模糊不清。兩人百無聊賴,對罵解悶兒。又突發奇想,決定演戲。正在這時,波卓主仆兩人再次出現,不過波卓已成瞎子,幸運兒變成了啞巴。後來那個男孩兒又出現了,宣布說戈多今晚不來了,明晚準來。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季米爾絕望得去上吊,可是沒帶繩子,褲帶又不頂用。於是共同決定隻好明天再上吊。
這個看後頗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兩幕劇,究竟想要表達什麽思想主題呢?這必須要追問兩個問題。首先,兩個流浪漢為什麽要苦苦等待?劇中沒有明確交代,但可以從他們亂無頭緒的對話和怪誕的舉止中發現蛛絲馬跡。愛斯特拉岡說:“我他媽的這輩子到處在泥地裏爬”,弗拉季米爾痛苦得“連笑都不敢笑了”,後悔年輕時沒有“從巴黎塔頂上跳下去”。由此可見他們艱難而痛苦的生活處境,以及對生活絕望的思想情緒。他們第一天等待戈多,沒有結果,第二天繼續等待,最終是等待,失望,再等待,再失望。麵對現實,他們完全無能為力,隻能焦急而痛苦地等待。但等待的對象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們捉弄,使其人生意義變成沒完沒了、毫無價值的等待,到頭來他們隻能在等待中耗盡生命,走向死亡。其次,戈多是誰?終其一劇,他始終未出場,他究竟代表什麽,作者也沒有說明。但這個沒有出場、身份不明的戈多卻在劇中占有重要地位,對他的等待構成了全劇的中心。西方評論家對戈多有各種各樣的解釋,有人說戈多就是上帝,有人說戈多象征死亡,也有人說戈多是現實生活中的某某人等。有人曾問貝克特,戈多是誰,他說他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早在戲裏說出來了”。作者看到了社會的混亂與荒謬,更感受到作為這個世界上的人,已經既弄不清自己的生活處境,也無法知道自己行動的意義和存在價值,孤苦無告,被動可憐,隻有靠可望而不可即、飄忽不定的希望來聊以**。因此,戈多實際上是一種象征,象征了生活在惶恐不安的西方社會的人們苦苦等待而又遲遲不來的希望。作者借兩個流浪漢等待戈多,深刻表達了世界的荒誕離奇和人生的痛苦無望的思想主題。
如同其他荒誕派戲劇一樣,《等待戈多》不以人物塑造和戲劇衝突取勝。劇中人物都是些支離破碎的舞台形象,既無鮮明的個性,也無明顯的個性發展。戈多作為貫穿全劇的線索性人物,始終沒有出現;兩個流浪漢精疲力竭,窮困潦倒,思維混亂,行動無聊;波卓一夜間成了瞎子,幸運兒一夜間成了啞巴。作者所關注的是人物的抽象和象征,是一種主觀感受的宣泄,而不是人物的個性和形象的完整。人物語言更是顛三倒四,東拉西扯,缺乏邏輯聯係,顯示出荒誕的、非理性的特點。
《等待戈多》最突出的藝術特征體現在循環結構的創造上。下麵是劇中主要人物之一弗拉季米爾在第二幕出場後高唱的一支歌:一隻狗來到廚房/偷走一小塊麵包。廚子舉起杓子/把那隻狗打死了。於是所有的狗都跑來了/給那隻狗掘了一個墳墓——∥於是所有的狗都跑來了/給那隻狗掘了一個墳墓——還在墓碑上刻了墓誌銘/讓未來的狗可以看到:一隻狗來到廚房/偷走一小塊麵包。這支歌講述了一個沒有結局的、反複循環的故事。初看上去,頗感荒誕滑稽,殊不知,它正是劇作循環結構的一個絕妙暗示。
在這部劇作中,貝克特為了更充分地表現、更突出地強調人的荒誕無意義的生存狀態和精神麵貌,他摒棄了以往文學劇作以對白為基礎的傳統戲劇格式,打破了戲劇所特有的展示矛盾——矛盾——解決矛盾的結構模式,別出心裁地構思了一個沒有情節發展和結局的故事在重疊反複中循環的獨特結構。這種結構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麵:
首先,幕與幕之間的重疊反複,如場景、時間、出場人物等前後如出一轍。兩幕戲沿著相同的順序展開劇情:路旁等戈多——遇見波卓和幸運兒——小男孩捎來戈多的歉意和明天將至的諾言。就劇中的細節而言,也是重複的。例如,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季米爾一上場,均要先議論一番他們的重逢,接著抱怨他們的苦難,互相憐憫,繼而又想分道揚鑣,最終又在甜言蜜語中和解,彼此依伴,共同消磨時間。他倆還不時回憶往事,述說著對未來的希望,表白著對時間、地點和話語的懷疑。他們在同一條鄉間路旁,同一棵枯樹下等待戈多的到來。第一幕是等待,第二幕還是等待,劇情沒有發展,結尾是開端的重複。而且,“等待”這一戲劇環節重複多次,構成了劇作的主旋律。另外,兩幕結尾時,都描寫了主人公的欲死不能,並交替重複同一對話:“嗯,咱們走不走?好,咱們走吧。”但他們誰也未走。簡單的重複意味著單調,但貝克特的重複卻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深深吸引著我們。他的高明之處在於:重複中有變化,且重複的內容與觀眾的心理狀態息息相通。就劇作的長度而言,第二幕比第一幕要短。第二幕的禿樹上竟一夜間長出了幾片葉子,這仿佛表明世界的荒誕,難以把握,不可思議。另外,第二幕中的波卓瞎了,幸運兒成了啞巴。這又給人一種朦朧而又清晰的感覺:事物有一種正日趨萎縮之勢。
其次,人物的語言和動作的重疊反複。劇中台詞主要是一些片言和短語,其中有不少是經常反複的。如:愛斯特拉岡:咱們走吧。/弗拉季米爾:咱們不能。/愛斯特拉岡:幹嘛不能?/弗拉季米爾:咱們在等待戈多。重複最多的要數“咱們走吧”和“我要走了”這兩句話。“消磨時間”也被不厭其煩地重複了多次。有些問句,如“咱們怎麽辦呢?”也常常反複出現。另外,劇作中還常出現一些“有變化的重複”。如:愛斯特拉岡:奮鬥沒有用。/弗拉季米爾:天生的脾氣。/愛斯特拉岡:掙紮沒有用。/弗拉季米爾:本性難移。/愛斯特拉岡:毫無辦法。特別是幸運兒的一段長達一千二百字的冗長獨白更是采用了很別致的重複手法。波卓命令幸運兒表演“思想”,來給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解悶消愁。幸運兒便竭盡揶揄嘲弄之能事,對哲學思想家做了一番模仿。這番模仿雲遮霧繞,洋洋灑灑,用了不少學者名流的大號和冷僻的字眼作裝飾,但弄巧成拙,以至於支離破碎,最後僅僅剩下幾個詞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劇中的出場人物幾乎還都做著重複循環的動作。比如,愛斯特拉岡總是習慣於脫下靴子,往裏瞧瞧,伸手進去摸摸,再把靴子口朝下倒倒,又往地上望望,看看是否有什麽東西從裏麵掉出來……然後又往靴內摸。弗拉季米爾也多次脫下帽子往裏瞧,接著伸手進去摸摸,又在帽頂上敲敲,往帽裏吹吹,最後重新戴上帽子。作者還集中對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季米爾循環接替戴脫帽子舉動的場麵進行了一次幾乎令人不堪忍耐的連篇累牘式實錄。這段實錄一如本文開頭提到的那首歌一樣,也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典型的循環。呈現出一種無限循環的開放式結構。這種荒誕的結構形式揭示了荒誕的內容,且更使人們從荒誕中看到荒誕。首先,它將荒誕性推向極致,強化了悲劇的氛圍。貝克特運用循環結構這一獨特的藝術形式,極為誇張地強調了這個世界已經徹底喪失了蓬勃的生機和旺盛的生命力,而且在這個沒有希望的世界上,人變得日益渺小,漸趨萎縮,僅能說一些相同的無聊話語,做一些同樣的滑稽動作。這種無限的日常瑣碎動作和語言的機械循環就是令人感到荒誕而絕望的人生。其次,這種結構上的循環還象征了等待的無休止、無意義,人類生活的苦難與無望是永無盡頭的。循環本身就暗示了苦難的延續,人的毫無出路。正如《泰晤士報》的評論指出的那樣:“它……從無聊的意識中抽拔出最真切的悲哀和令人銷魂的喜劇。《等待戈多》的主題本身是對人類生活本質的一種綿延又懸而未決的暗喻。它也是這樣一種暗喻:是對籠罩著戰後歐洲那種普遍的迷惘、惆悵氣氛一次特殊的挑戰。”如果說,戲劇行動是悲劇的原則和靈魂,其根本意義在於表現戲劇的主題,那麽,在《等待戈多》中,沒有行動,就是劇本的基本行動。美國批評家L.C.普朗柯說:“能夠把一個所謂靜止的戲,‘什麽也沒有發生’的戲寫得自始至終引起我們的興趣,這正是貝克特的才能。”
總之,貝克特憑借著超凡脫俗的天才構思,通過《等待戈多》巧妙地折射出人生的痛苦、虛幻與無望,深刻地揭示了人類在一個荒謬的宇宙中的尷尬處境,從而使人們看到戰後西方社會生活真實的一個側麵。
思考題
1.荒誕派戲劇的基本主題。
2.結合《等待戈多》,闡述荒誕派戲劇的反戲劇特征。
3.《等待戈多》的循環結構。
4.“等待戈多”的象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