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式部(約973—1014)是日本平安中期的女性作家,其作品《源氏物語》被譽為日本古典文學的高峰,也被視作世界上最早的長篇小說。

一、 生平與創作

紫式部是著名漢學者藤原為時的女兒,自幼喪母,由父親撫養成人。據《紫式部日記》記載,她幼時常常旁聽父親為弟弟講解漢籍,因為天資聰穎,很多難解難記的部分總是比弟弟領悟得快,以至於父親經常歎息她不是一個男兒。在良好家庭環境的熏陶下,紫式部精通漢籍、佛典與音樂,這為她日後創作《源氏物語》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紫式部在大約26歲的時候,與45歲的藤原宣孝結婚。藤原宣孝當時已有好幾個妻子,長子的年紀幾乎和紫式部相當。紫式部在生下女兒賢子後不久,藤原宣孝因感染疫病而死去,他們的婚姻生活隻持續了短暫的三年。據說,紫式部就是在幻想破滅、孤獨無助的守寡期間開始寫作《源氏物語》的,與現實生活中年長於自己的丈夫形成鮮明對照,主人公光源氏是一個豐姿俊美、秉性多情且富有才華的理想男性,這也反映出紫式部對無情現實的失望和對理想婚戀的憧憬。

紫式部因出眾的才學得到當朝實權人物藤原道長(966—1027)的賞識,並在1006年被送入宮中,擔任中宮彰子(藤原道長的女兒)的侍讀女官。紫式部為彰子講解《白氏文集》,並在閱讀《日本書紀》方麵受到一條天皇的讚賞,被譽為“日本紀之局”。宮中生活給紫式部多方麵的影響:一方麵在宮中她的知識和才能得以發揮和承認,從中多少實現了部分自我價值,這給她淒苦的生活以安慰。從她的日記和和歌中可以看到她對這段生活的留戀。另一方麵,在宮中她親眼目睹皇妃和各門才女的爭妍鬥豔,後宮的鉤心鬥角,整個貴族集團內部的複雜矛盾,上層貴族的腐敗墮落等,她敏銳地感受到平安貴族作為一個階級的可悲,在豪華的宮廷生活中隱藏著氣數將盡的兆頭。這更強化了她個人生活所形成的哀傷、寂鬱的內心感受。在日記中她記錄了這種痛苦體驗:“每當看到和聽到一些喜慶的事,有趣的事,反而深深勾起我平素出家遁世的思想,增加我的鬱悶、憂然之情,這真是再苦惱不過的事。還是將一切忘卻吧,想也無用,而且徒增罪孽。唯於清晨觀看池鳥戲水無憂無慮之狀而已。”正是這種見聞和體驗,為她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不過,紫式部也因為其他宮廷女官的嫉妒而備感壓抑,她是一個外表溫和但堅強隱忍的女性,她以宮廷生活為創作源泉,繼續著《源氏物語》後半部分的寫作。

除《源氏物語》外,紫式部的作品還有《紫式部日記》和《紫式部集》, 同時還有優秀的和歌流傳於世。《紫式部日記》是平安時代女性日記文學的代表作,記錄了作者從寬弘五年(1008)至寬弘七年(1010)期間在宮中生活的見聞與感想。日記前半部詳細記載了敦成親王(後一條天皇)誕生時宮中各種慶祝儀式和風俗習俗、主仆的言行;後半部是對中宮彰子和宮中女官的容姿、性格的品評以及對和泉式部、赤染衛門、清少納言等女歌人、作家才能和性格的評論,內容從單純的記錄轉向自己內心世界的告白,這篇日記對了解《源氏物語》作者紫式部的宮廷生活和人生觀具有重要的價值。《紫式部集》是其晚年編撰的私家集,收入了作者少女時代至晚年創作的和歌約120首,內容有抒發親情、愛情、友情,反映越前國風情、描寫宮中隨侍經曆等,對了解作者的生平、感情經曆以及歌風等都是不可多得的珍貴資料,其中近60首被收錄於《後拾遺和歌集》等勅撰和歌集。

紫式部因《源氏物語》在日本文學及文化史上影響深遠,古代和中世時期,人們甚至將她視作觀音菩薩的化身而加以膜拜。當然,自古以來也一直存在對她的負麵評價,例如,佛家認為她因玩弄“狂言綺語”之罪而墮入地獄,儒家也多貶斥其書誨**導欲。昭和初期,政府還以對皇室“大不敬”為由禁止其現代語的翻譯等。

二、《源氏物語》

《源氏物語》的基本內容可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豐富多彩、優雅感傷的戀情世界,記錄了主人公光源氏與藤壺女禦、葵姬、六條妃子、紫姬、明石姬等多名女性的戀情。第二部分是一個苦惱日漸襲來、逐漸走向幻滅的世界,正妻三公主與柏木私通且最愛的紫姬也抑鬱而終,光源氏的精神世界最終崩潰。第三部分是光源氏的子孫所麵對的充滿苦惱的世界,薰大將、匂(音xiōnɡ)皇子與美女浮舟之間展開了痛苦的戀情糾葛。

《源氏物語》的創作主旨在於展現平安貴族難以排遣的深刻哀愁。哀愁既起源於作者自身的情感體驗,也是作者對貴族及宮廷生活所見所聞的高度濃縮。當然,本身即為貴族社會一員的紫式部,不可能清晰地意識到導致人們生活不幸的根源,當她的筆觸不可避免地寫到那些不可解決的矛盾時,就不禁發出悲哀的歎息,而這就是經本居宣長提煉而成的物哀情緒。可以說,紫式部是在主觀抒發物哀感受、期待讀者共鳴的同時,客觀上揭示了平安朝逐漸走向沒落的曆史趨勢,以及蘊含其中的種種矛盾(宮廷政權爭奪、貴族內部的森嚴等級、一夫多妻製度的弊端等)。

《源氏物語》哀愁主題的形成有其深刻的曆史文化背景:第一,平安朝的攝關政治是導致大部分宮廷婚戀悲劇的根源。攝關政治指藤原氏以外戚的地位實行寡頭統治的政治體製,當然,紫式部並未聚焦於激烈的政權爭奪,而是以政治聯姻為背景描寫了貴族男女悲苦的戀情;第二,平安朝濃鬱的佛學氛圍使作品始終籠罩著一層沉重的感傷。《源氏物語》通篇彌漫的淨土往生、因果報應、宿命意識、人世無常等佛學意識,進一步烘托出因人生苦惱而產生的悲哀情緒;第三,以《長恨歌》為代表的中國詩歌的感傷審美對《源氏物語》起到了重要的浸潤作用。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故事與開篇桐壺帝與更衣的麵影交疊在一起,以“恨”為精髓的審美情趣被自然而然地移植到《源氏物語》的行文脈絡中。

光源氏是《源氏物語》前兩部分的主人公,他是一個理想化的平安貴族形象,作品的哀愁主題通過這一形象的刻畫得以表現。“容華如玉、蓋世無雙”的他似乎一生都在尋覓容貌酷似母親的女性。光源氏的母親是一個出身低微但深受帝寵愛的更衣,在皇子三歲時便因心情抑鬱而過早離世。光源氏最早戀慕的對象是年長自己五歲的繼母藤壺女禦,藤壺女禦就是因為容貌肖似當年的更衣才入選進宮的。成年後,光源氏邂逅了藤壺女禦的侄女、當時年僅十歲的紫姬,於是設法將她撫育成自己理想中的戀人,藉以彌補難以與藤壺接近的寂寥之情。四十歲時之所以動心迎娶了三公主,也是因為她和紫姬一樣都是藤壺女禦的侄女,光源氏試圖以此慰藉對於逝去的藤壺女禦難以抑製的思念。可以說,對於生母的眷戀以及由此衍生的對於繼母藤壺的愛慕,成為貫穿光源氏婚戀故事的一條基本線索。

光源氏的內心深處始終籠罩著“因果報應”的佛教式陰影。他時常擔心早年與繼母藤壺私通生子的真相敗露,也為自己給藤壺帶來的傷害而遭受著良心的譴責。他在朧月夜事件中坦然接受了被貶至邊鄙之地的懲罰,就是希望借此來為當年的輕狂之舉贖罪。晚年時期,正妻三公主與柏木有染並生下一子,當光源氏看到嬰兒的那一刻,他深刻感受到這就是自己早年劣跡的惡報,並由此逐漸步入憂傷與幻滅的深淵。

中國的一些文學評論對光源氏的風流好色行為多持批判態度,但追溯到一千多年前的平安時代,不難發現那時對男女交往還沒有嚴苛的道德約束,一夫多妻及“夜訪婚”(妻子仍住在娘家,男子夜晚造訪清晨離開)的婚姻製度,使當時的婚姻處於很不穩定的狀態,這客觀上為男性好色的社會風習創造了條件。《源氏物語》中光源氏對眾多女性並非始亂終棄而是始終照拂,如將落魄而醜陋的末摘花接入東院共享榮華等,作者將光源氏的風流行為進行了理想化的描述。紫式部隻是典型記錄了平安朝貴族生活的真實狀態,因此無須套用現代的道德標準加以過多苛責。

紫姬是《源氏物語》中最重要的女性,光源氏對她的寵愛是其他女子所望塵莫及的,她實際上享有正妻的尊榮。然而,表麵上風光無限的紫姬,內心的苦惱其實同樣深重。她忍受著光源氏不斷傳出風流韻事的精神折磨,但自幼來自光源氏的教導又使她要表現得隱忍順從。自從晚年時期的光源氏迎娶了正妻三公主後,紫姬在心理上開始疏遠光源氏,她痛感人間盛衰無常,後來因心情抑鬱而盛年辭世。紫姬的一生表明,在一夫多妻社會背景下,女性很難獲得真正的愛情和幸福,隻能在真實情感與倫理枷鎖的衝突中飽嚐苦痛。

六條妃子是《源氏物語》中很特殊的一位女性,她生前及死後數次發生的“怨靈作祟”,彰顯了當時女性的極端嫉妒與苦惱。她是先朝東宮的太子妃,與光源氏結合後卻又遭到冷遇,她終日擔心自己成為世人的笑柄,不僅死後折磨光源氏最愛的紫姬,而且在活著的時候就化為生魂導致夕顏和葵姬的離奇死亡,這使得光源氏更加厭棄和疏遠於她,世間四起的流言也使得六條妃子最終選擇了出家遁世。在當時的社會,女性不僅在事實上承受著被遺棄的痛苦,而且在社會輿論中也處於非常被動的地位,一旦情之所至而有過激行為,便會招致周遭環境的譴責和鎮壓,作者似乎意在表明,這些女子的悲哀之情其實總是處於無可發散的困境。

浮舟是《源氏物語》第三部分的女主角,一個充滿悲傷色彩的女子。她最早曾因出身低微而遭到退婚,後來薰大將之所以鍾情於她,是因為她的容貌與逝去的姐姐大君相似,匂皇子也是出於同薰競爭的念頭而設法接近她。夾在兩個男人看似真摯實則虛無的愛情中間,浮舟終因難以抉擇的苦惱和背叛的負罪感而投河自盡,獲救後毅然地舍棄凡塵出家為尼。浮舟的結局仿佛在暗示,這是一個無法獲得救贖的黑暗的世界,唯有專心念佛以求來世的解脫。

光源氏的一生邂逅了眾多女性,她們的結局大都十分淒楚,仿佛是平安朝貴族女子不幸命運的縮影。藤壺女禦、空蟬、六條妃子、三公主、浮舟等都選擇了出家遁世以逃避現世的痛苦,夕顏離奇夭折,葵姬則在難產後死去。其中,隻有明石姬的人生軌跡呈現出逐漸上升的態勢,她的女兒後來榮升皇後並且生下皇子。不過,低微的出身和窮鄉僻壤的成長經曆使她一直心懷謙卑,為了女兒的未來著想,她不得不將女兒自幼托付給身份高貴的紫姬撫養,骨肉分離的痛苦也曾經長久地折磨著明石姬。

《源氏物語》以接近於現實主義的手法、細膩的心理及性格刻畫、情景交融的自然風物描寫、含蓄優雅的文體、各卷獨立成章而又緊密結合的結構等,獲得了日本乃至世界文學界的廣泛讚譽,並被視作日本“古典中的古典”。雖然也存在角色單調、過度朦朧、事件繁雜、敘事冗長等缺點,但這仍然不能遮掩其傑出的藝術光芒。

首先,《源氏物語》因其“寫實性”而被稱為“平安朝文化的集大成之作”。紫式部以宮廷生活為中心,展現了平安朝前期和中期貴族社會的真實的生活畫卷,小說中以光源氏和左大臣為代表的皇室一派與以弘徽殿及右大臣為代表的外戚一派輪番執政,就起源於道隆派與道長派交替興衰的曆史事實。主人公在現實世界中也能找到原型,像光源氏與現實生活中的道長、伊周、賴通等人在性格、言行、境遇上很類似,可以說是紮根於真實人物而塑造出來的藝術典型。此外,作者對於當時婚姻形態的記錄,對祈禱安產、驅逐怨靈等民俗儀式的講解,對白馬節日、踏歌會等宮中節日的描繪,對男女之間互贈和歌唱酬習慣的記述,對房屋陳設及貴族男女服飾妝容的刻畫等,都對了解平安朝貴族社會的生活實態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其次,《源氏物語》非常注重對人物心理細致入微的刻畫。紫式部借鑒了《蜻蛉日記》等女性日記文學的心理寫實筆法,致力於展現人類內心世界的真情實感,並賦予了人物以典型的性格,這正是《源氏物語》截然不同於以往傳奇性物語的特質。它超越了對於事件本身單純的獵奇性描寫,轉而深入到人物的內心世界,從而使文學作品的描寫對象更加豐滿和立體,高雅而冷淡的葵姬、理智而堅決的空蟬、怨恨多疑以致生靈作祟的六條妃子、從嬌憨隱忍發展到妒忌絕望的紫姬、溫順謙卑的明石姬等,都給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像這樣,紫式部細膩而真切地描繪出貴族女性或悲哀或嫉妒或絕望的內心情感,並由此喚起了千百年來讀者的強烈共鳴。

再次,《源氏物語》通篇情景交融。作者通過對特定景色的選取和渲染,進一步凸顯人物當時的心境。例如,桐壺帝派遣命婦前往已逝更衣的娘家探望,“車子一進門內,但見景象異常蕭條。……加之此時寒風蕭瑟,更顯得冷落淒涼。隻有一輪秋月,繁茂的雜草也遮它不住,還是明朗地照著”。庭院內蕭條荒蕪的景象越發襯托出主人失去女兒後淒涼的心境。在“夕顏”卷中,當夕顏怪異地慘死後,眾人驚恐萬狀,“時候已過夜半,風漸漸緊起來,茂密的鬆林發出淒慘的嘯聲”。恐怖詭異的景色描寫,越發襯托出光源氏等人身處怪異院落的淒涼與無助。總之,生動細致的景物描寫,對展現主人公的性格、情感、命運變遷等具有很好的烘托作用。

最後,《源氏物語》全篇穿插的近800首和歌深化了作品風雅的情趣。和歌擅長表現刹那間情緒的感動,平安貴族多借和歌傾吐心曲、傳情達意。例如,當玉鬘跟隨乳母離開故鄉乘船前往京都時,聽到艄公蒼涼的歌聲不禁唱和道:“舟經大島船歌咽,想是艄公也懷人?茫茫大海舟迷路,苦戀斯人何處尋?”遠赴他鄉的離愁、對未來命運的不安以及對逝去母親夕顏的懷念,都淋漓盡致地展現在這首傷感的和歌中。此外,和歌唱酬也是男女交往時必不可少的一種優雅儀式。光源氏試探性地想與明石姬交往:“未聞親筆佳音至,隻索垂頭獨自傷。”明石姬無奈地提筆回複:“試問君思我,情緣幾許深?聞名未見麵,安得惱君心?”信寫在一張濃香熏透的淡紫色紙上,墨色忽濃忽淡,優雅的筆跡中流露著不遜色於京都女子的風韻與閑雅,隨信附上的還經常有一束白梅或幾枝荻花。像這樣,適時插入的優雅和歌進一步增強了《源氏物語》的藝術色彩。

思考題

1.《源氏物語》的哀愁主題及其形成的曆史文化淵源。

2.如何認識光源氏形象的複雜性?

3.《源氏物語》藝術上的成就有哪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