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其華原想還是在上次給冷峯做過展的那家當代美術館,去給別冬再做一次展,但冷峯總覺得別冬不應該走這個路子,他跟那些“正常”的藝術家都不一樣。
於是冷峯問別冬:“如果讓你自己選,你最想把你做的東西放在哪裏?”
別冬幾乎沒怎麽想,就說:“當然是放森林裏,它們就是屬於那兒的。”
冷峯和邵其華都一怔,跟著幾乎同時想到了同一個主意,這個展就應該這樣,不在任何藝術館,就應該在自然中。
那些鮮靈或枯萎的生命,它們都屬於森林,別冬用雕塑把它們化作了永恒,就應該在屬於它們的地方。
邵其華和冷峯都為這個想法而興奮,連夜開始做展覽計劃,璃山就是最合適的場所,又想到,做這樣的展覽,少不了需要當地政府的支持,為了調動資源,可以讓展覽帶上保護環境的公益性,這樣一來,仁愛那邊也能提供不少助力。
很快,所有能聯想到的各方資源都歸攏到了展覽方案中。
別冬第一次體會這麽多人為他的事情忙活,而他是當之無愧的主角,這感覺十分新奇又令他有些忐忑,尤其展覽還沒開始,已經有媒體聞訊而動,不知怎麽找到他的聯係方式,電話打過來要約采訪,別冬緊張得直接給掛了。
總覺得一切像夢一樣。
他沒覺得自己就是“藝術家”,冷峯這樣的才是他心裏的藝術家,但展覽籌備期間,所有工作人員都畢恭畢敬地稱呼他“小冬老師”,他禮禮貌貌地應對,生怕有什麽做得失了分寸。
竟然也感受到了一絲冷峯曾經說過的“交際上的累”。
布展完成後的那個午後,別冬站在屬於他的森林裏,隻覺得一切如夢似幻。
他雕刻的那些動物,零落地分布在劃定了範圍的自然展覽區內,樹木和花叢之中,宛如一隻隻精靈,陽光穿透樹葉的縫隙閃耀在作品上,每一隻都像在呼吸。
別冬很喜歡這個展。
趁著光線最美的時候,冷峯還扛著攝影機拍了做宣傳用的視頻和照片,也給別冬本人拍了照,20歲的少年站在森林和動物之間,穿著純白的衣衫,和它們渾然一體,仿佛也成了展覽的一份子。
最後選出來做海報的那張,別冬安安靜靜地站在一顆大樹下,白色的襯衫白色的褲子,光裸的腳,懷裏抱著一隻瘦弱的,死去的白色的鹿,淡琥珀色的眼珠被光照射,如湖水泛出晶瑩的漣漪,風吹動他的衣角和頭發,在一片靜謐中破開尖銳的靈氣。
別冬是極其安靜的,卻不是鈍的,他尖銳犀利的靈氣都藏在不動聲色的皮囊之下。
這些冷峯都拍出來了。
海報和視頻同一天在社交平台上發布,展覽的名字冷峯跟別冬討論過後,決定叫它“泡影”。
"一切皆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句出自《金剛經》的話,是他們一致認為的,對生命和緣起最好的注釋。
很快被圈內人紛紛轉發,媒體們聞訊而動,這場不同尋常的展覽很快破了圈,隻因為藝術家是一個純粹的“素人”,更加引發好奇和討論。
可是沒有人扒出別冬的身份和過往,最多有一些住過別冬客棧的,認出來這就是她們見過的那個小老板。
這些固然有邵其華和冷峯背後做了功課的緣故,為著保護別冬,他們甚至動用了公關公司,而在對外宣傳上,別冬的身份注釋隻有寥寥幾個字,是經過別冬本人認可的,他覺得自己是,才對外去講的身份。
甚至都沒有寫上“雕塑家”的名頭,隻有——“獵人/山民”。
神秘,年輕,和看得見的美貌與才氣,這些都形成了破圈自然爆發的傳播,這場藏在深山裏的展覽比預計的更火爆,梨津原本就是如世外桃源一樣的避世之地,許多人的精神故鄉,這場展覽和梨津的氣質相互成就,一個月的展期內,璃山的展覽地竟然成了這裏最知名的打卡地。
別冬沒有露過麵,沒有做開幕式,也沒有接受媒體采訪,甚至在整個展期內,客棧他也沒去露麵打理,都是冷峯在代勞。
他突然覺得不應該在海報上露出自己的照片,應該就是隻是呈現森林和作品,他的人出現後,許多年輕人的關注點都跑到了他本人身上,這是別冬所不想看到的。
不過還好,藝術圈內人的專業人士,對這場展覽的關注點還是在作品本身上,並且給出的反饋遠遠超出他的預料。
每一天都有新的評論報導出來,官媒,自媒體,各式各樣,每一篇評論別冬都仔細看仔細收藏了,無論是說好還是不好的,每天晚上等冷峯回來後他跟冷峯一起看,見到最多的字眼就是“天賦”,“靈氣”,甚至因此引發經典的“藝術到底需不需要高等教育和專業培養”這樣宏大話題的討論。
關於這個話題本身,別冬覺得自己沒有立場去說什麽,他隻是遵從自己的本心,但是他覺得,既然藝術是自由的,那麽一切就都可行,他這樣,冷峯這樣的,不都可以殊途同歸嗎?
有一些從學術角度評論別冬的作品太過“野生和業餘”,不值得劃入“藝術”範疇的文章,別冬和冷峯也都看到了,冷峯看了下這些評論的撰稿人,幾乎都是熟悉的名字,他笑了,跟別冬說:“還以為老頭兒早就把我掃地出門了,沒想到還這麽關心我們的一舉一動呢。”
別冬一怔,問說:“這是你父親……”
“嗯,”冷峯點頭,指了指那幾個名字:“都是我父親的嫡係,以前給我寫過無數吹捧的文章,現在輪到你了,不過他們抨擊打壓的功力明顯比不上吹捧,這幾篇的觀點都浮在水麵,一點力度都沒有。”
這樣啊……別冬心裏冒出那個清瘦又倨傲的臉,跟冷峯有幾分相似,但神色不像,看人的時候永遠似在睥睨眾生。
冷峯又笑:“可能他們也找不到角度,苦於我父親的壓力不得不硬寫,人啊,不保持獨立性,就會淪為一個工具和打手,真可悲。”
別冬心裏根本不在乎這些文章,甚至就算別人真心實意說他做的東西不好,他也會認真點頭說“是的,確實不好,我就是隨便做做的”,這些文章還真傷不到他。
展覽結束後,江沅順理成章地來求作品拍賣,說已經有藏家在聯係他要作品,別冬挑了兩件給他,準備拍賣得來的錢一半捐給仁愛救援機構,一半捐給老家雪湖村。
他一個新人,拍賣價自然遠比不上冷峯,但這一出手也是給出去十好幾萬萬,冷峯還打趣他:“這麽多錢,可以再買個客棧呢,不心疼啊?”
別冬想了想,說:“不想就不會心疼,哎峯哥你別老提這茬啊,這事兒不能多想,錢真落到了手上就舍不得再給出去了,還好都不用過我的手,都從沅哥那兒直接轉過去。”
冷峯哈哈大笑,小財迷果然還是小財迷。
他沒跟別冬講,展覽的這些日子別冬自己藏在了家裏,而冷峯除了天天在外頭替他忙活交際見人,還偷摸去了周邊看地。
山裏的,海子邊的,冷峯想要一塊很大的地,可以裝下他和別冬兩個人的夢想,那麽大的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