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威尼斯的布展結束,雙年展正式開幕他們就離開了這裏,二十天後還有一場學術交流會需要參加,這個不長不短的空擋,冷峯早就做好了安排。
大大小小的展館和作品他們已經趁著布展的期間看了個遍,雖然別冬認為自己搞的勉強也沾個當代藝術的邊,但他對這裏有一些超前沿的藝術理念和表達還是有些水土不服,自嘲說自己就是個土包子,看不懂。
冷峯說我也看不懂,當代藝術以讓人看不懂為榮。
別冬一時倒不知道這是讚美還是反諷了。
冷峯說咱們去看能看得懂的,於是兩人坐火車直奔佛羅倫薩。
記錄在佛羅倫薩的名字——但丁、薄伽丘、達芬奇、馬基雅維利、拉斐爾、伽利略…每一個都響徹天際,別冬在火車上還在惡補關於佛羅倫薩的曆史知識,這座城市的藝術傑作如銀河萬星璀璨,別冬有種終其一生,他也無法全部參透的感覺。
冷峯笑說,沒人能參透,把單個的人放進曆史的長河中,任誰都隻能取一瓢飲。
他說他自己受米開朗基羅的影響至深,時至今日最喜歡的材料仍是白色大理石,他用石頭做的雕塑作品,無論理念如何先鋒,都有股揮之不去的古典氣息。
別冬立馬想起放在梨津家裏的那一尊“冬”,那完全是古典雕塑的手法。
一路上冷峯跟別冬講了這位大師的生平,文藝複興鼎盛期,群星璀璨的佛羅倫薩藝術大師裏,米開朗基羅是與神最接近的隻有一位——他易怒好鬥、孤僻多疑,身邊沒有朋友;被幾世教皇“要挾”,身價不菲,卻過得像個窮光蛋;他的才華近乎刺眼,對刻刀下的石頭有敬畏之心,自願將靈魂附於其中,與神對話。
待到了古城中,兩人在中央廣場看見了大衛雕塑,別冬有些激動,冷峯卻說:“這尊是青銅的,是後人仿製的,正品在美術學院裏,我已經預約了,下午就可以去參觀。”
“噢……”雖是仿品,別冬卻也看得津津有味,他現在能看出些門道,即便是仿品,也跟國內那些公園或地產商搞出來的拙劣“大衛”大相徑庭。
天太熱了,廣場上寂寂無人,冷峯帶著別冬躲進一條小巷子,隨便找了家餐館吃東西,從窗口能窺見百花大教堂,這麽寂靜的午後,別冬突然記起跟冷峯一起看過的一部電影,《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兩個主角也是在這麽炙熱的午後,在空曠的意大利北部小城的廣場喝東西,看書,一人騎一輛單車往返家和城中,無所事事地消夏。
突然就有那麽一種自己誤闖進了電影畫麵的感覺,可是別冬看著對麵摘掉墨鏡的男朋友,覺得他比電影男主角更帥。
“想什麽呢,偷摸笑。”冷峯問。
別冬於是說了那部電影,冷峯伸手摸了摸他的下頜,學著電影主角,以一種慵懶又略帶不自知的傲慢說了那句經典的:“later。”
別冬笑了,想起那部電影的結尾,突然有些不合時宜的悲傷。
越覺得此刻的自己幸福,越是有種無法形容的傷感。
下午他們去美術學院看了真正的大衛,冷峯什麽也沒說,藝術作品固然有許多創作背景和與之相關的故事,可是在欣賞的時候,冷峯覺得最不需要的,是像個導遊一樣在邊上嘮叨,知識可以提前了解,但麵對藝術本身,隻需要用身體和心去感受。
別冬細細地觀摩光滑的人體和繁複流暢的褶皺,看到雕像本身,又看到它所傳遞的無所畏懼的戰鬥氣息。
這座城有取之不盡的藝術瑰寶,他們又去了烏菲齊美術館,看到了文藝複興時期最偉大的畫作,然後去聖洛倫佐教堂,佛羅倫薩最負盛名的美第奇家族墓地就在此處,以及米開朗基羅的《晝、夜、晨、暮》係列。
藝術作品都是沉默的,可是所有的表達也都在沉默中。
別冬覺得自己多了許多對藝術的“敬畏”,像敬畏天地自然一樣,開始發自心底敬畏這項“人為的”創作方式。
冷峯也說,“大師就是最好的老師,看一遍大師的作品,比上幾年的課都有用。”
別冬想起自己曾經真的起過心,想讓冷峯教他如何做雕塑,想也能擁有跟他一樣的,那麽牛批的一手技術,但冷峯從來不教,總說別冬保持最本真的天分就好。
現在他帶著別冬到處看作品,也從不解說,別冬漸漸能體會到一些冷峯的用意,一千個人看大衛也許會有一千個理解,自己看出來的,感受到的,才真正是自己的,冷峯從來不想去“灌輸”什麽,他喜歡那個“獨一無二”的別冬。
夏天的傍晚來得遲且長,兩人在城裏逛來逛去,不知不覺走到河邊,日暮時分人漸漸多了起來,冷峯指著河麵上唯一的一座廊橋說,“那裏是但丁遇見他的夢中情人的地方,後來人們就叫這裏情人橋。”
這個名字讓別冬噗嗤一聲,果真哪兒哪兒都有情人橋,可是待他聽了這橋的來曆,卻又笑不出了。
9歲的但丁第一次在橋上遇見了8歲的貝特麗絲,並不知到底是什麽吸引著他,卻對她一見鍾情。
再見已是8年後,仍然在橋上,深情注視愛慕之人的但丁卻直接被忽視了,後來夢中情人嫁給了伯爵,又在24歲就香消玉殞,徒給詩人留下一地遺憾。
聽了這個故事,別冬第一反應是:“我們不要去走那座橋。”
“為什麽?”
“不吉利。”
冷峯笑了,卻點頭:“好。”
然後他們從另一座橋過河,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朝高處去,到了一片可以俯瞰整個古城的山頂。
許多人在這裏,遊客,情侶,三三兩兩散座在台階上,別冬和冷峯也隨意找了一處坐下,這裏的火燒雲不如梨津繾綣,卻也一樣濃烈。
有個賣唱的歌手來到了人群背後,抱上吉他開始唱歌,歌聲並不算十分動聽,有一些生硬,可是在這空**又寂靜的傍晚,平添了許多浪漫。
別冬靠在冷峯身上,覺得這個世界真的有許多的好東西,值得花時間,花力氣,花錢出來走一走,看一看的,哪怕這些時光都如水一樣,都會從指縫中毫無痕跡地流走,可是他體驗過,感受過,心裏就會不一樣。
他突然有了一些野心,想,還是要成為一個非常有見識的人,他短短的人生中見識過許多的壞,但現在他想要去見識許許多多的好,看過萬千美景,嚐美酒佳肴,在曆史和傳說中見證許多的愛,許多的別離,把自己扔進無數的繁華中,待再出來,仍然保有那一顆幹淨的心。
隻給一個人的心。
他想成為這樣的人。
暮色四合,他們起身下山。
歌手還在努力地賣唱,冷峯和別冬找出身上的零錢放進地上的琴盒中,回到古城,發覺夜裏的城池這才發出本屬於它的活力。
廣場上全是人,露天席地都是一群群坐在一起喝酒的年輕人,各種樂器演奏賣唱的,手碟,小提琴,大提琴,甚至還有弦樂隊,餐廳都在室外擺上了桌椅,會營業到黎明。
別冬的心裏有說不出的輕鬆,仿佛出來一趟最好的事情是看到了許多“別人的生活”,一種不輕易給自己設限,怎麽活都可以的自由。
冷峯敏感地感受到了別冬身上的變化,出來的日子並不久,但別冬看起來入鄉隨俗,越發像一個土生土長的藝術少年,輕鬆又隨意。
冷峯認認真真地愛著別冬,終於消解掉他身上一部分的緊繃,而現在的遠行和各種新鮮的體驗遭遇,正在大步消解掉別冬身上剩餘的束縛。
晚上住在阿爾諾河邊上的旅館,三樓的房間窗外聽得到平靜的水聲,兩人在有一百多年曆史的旅館裏折騰,房間裏的一切都是古董,地板是,衣櫃是,床也是。
到了那種時候別冬突然擔憂:“這床不會塌吧?”
把炕都草塌了的“牛批曆史”還曆曆在目,他真不想在異國他鄉搞出這種賠錢的光輝事跡,冷峯二話不說,幹脆撈起人滾去地板,把沙發上厚厚的羊毛毯子墊在別冬身下。
然而不一會古董木地板竟然開始嘎吱嘎吱起來,別冬一愣,按住冷峯,兩人一停,嘎吱聲立馬沒了,冷峯再一動,地板就又開始帶節奏,兩人麵麵相覷地忍不住笑起來,唉,什麽都好,就是這事兒,怎麽能這麽不盡興呢,冷峯可不管,繼續撞他的,喘著氣說:“歐洲一百多年的房子裏一般都有亡靈,什麽都見過,說不定這聲兒他們發出來給咱們助興的。”
是嘛,別冬聽著他的鬼扯,然後按住冷峯,翻身騎在了他身上,“那正好。”
冷峯掐住別冬的腰,都來不及說“慢點",就聽見地板比剛才更快的頻率震動了起來,嘎吱聲此起彼伏,放肆又狂野,還真像一首助興的交響樂。
作者有話說:
明天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