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日的泰安宮內,太後的午膳吃得十分熱鬧。
連最近忙得大半個月都沒踏進後宮的劉令都留在泰安宮內陪著秦氏用午膳。
一家人圍坐著,秦氏對著劉令叮囑道:“往年年底也不會這般忙,我仔細想著近來你是連問安都來去匆匆的。你可是得注意休息啊,莫累壞了身子,那可是大事。”
“今年是特殊,難免政事上多些事情。不過等三弟開春入朝後,我有三弟助力,就可以多些時間來母親這裏叨擾了。”
劉令說著話,先看了眼秦氏另一邊坐著的劉念。
他隻用一句話淺淺地帶過了政事,並沒有解釋為何最近尤其地忙。
他的話在秦氏和萬知文聽來,是在說今年是他登基後第一次在京郊新祭壇祈福。在劉念的耳朵裏,則自然地聯想到了現下秘而不宣的李成林通敵一事。
此事皇兄已經交由了大理寺寺丞祝可為銜領內司廷府司獄衛暗查。除了極少的內情者知曉,其他都在嚴格保密之中。
秦氏向來是不多問朝事的。
不過她還是意有所指地開口說道:“兄弟之間互相幫扶是最要銘記於心的。這天下是我們劉氏的天下,不是一個人的天下。血濃於水,你們要記得你們是兄弟,是我的孩子。你們永遠不是敵人。”
“兒臣謹記母親教誨。”
兩人皆順從地應道。
秦氏點了點頭。
她隻盼這兩人是真的聽進去了,也真的是想明白了。可她還是不放心啊,孩子們都是好孩子,他們倆是,謝珽那個丫頭也是,可偏偏就是……
秦氏又特意點了萬知文,道:“惠妃,如今後宮以你為首,以你為楷模,你也要時刻記得我們是一家人。”
枕邊人的風是最難躲的。
萬知文點頭應下。
“說起來你們也成婚兩年多了吧。你也跟著辛苦了。有時候啊兩個人之間拌個嘴什麽的很正常,各自靜一靜,說開了也就好了,也別各自躲著不見麵,於感情無益。”秦氏趁著劉令和萬知文二人都在,也正好讓即將定親的劉念聽一聽,含蓄地勸了一下。
想來是前些日子自己送到勤政殿的東西都被拒了的事傳到了太後耳朵裏,萬知文心裏有些惱火。這些個長舌宮人指不定怎麽背著笑話了,等她真正執掌了後宮,這些愛給泰安宮傳消息的宮人她必定給他們好好上上規矩。
心裏雖然這麽想,萬知文麵上卻倩笑著回答道:“哪裏是拌嘴了,怕是宮人們傳誤了,隻是陛下前段日子確實太忙了。母後不知,陛下得了空閑後就立刻給妾送了絲絹花來呢。”
秦氏聞言詢問般地看向了劉令,見他也點了點頭,隻當二人現在和好了,在她麵前不好承認先前的冷戰。
於是她話鋒一轉,也順坡下驢道:“夫妻和睦當然是更好了。你們就當我嘮叨,聽一聽,用不上才是最好的。”
劉念聽到秦氏的話之後,沉默著沒有說話。
如果說起拌嘴,和他吵得最厲害的,吵得最多的就是謝珽。他們在英國公府曾經大吵了一架,然後那就成了他們之間的最後一次。
此後直到他離京,他們之間連打照麵都沒再有過。
四年多的時間過去了。昨日見謝珽時,她已經對他客客氣氣,像是他們剛認識的時候一樣知禮守節,但也不那麽像少時的她。
他怎麽戳她,欺她,她都那副客氣的樣子。
到底,他們之間的距離已是遠了。
這番回想,他那時竟真的是一直躲著她,不再見她,刻意不去聽有關她的消息,不許身邊人提她的名字,最後他直接躲去了沒有她的地方。
即使回京奔喪時,他也隻是和謝珽擦身而過。
劉令瞥見劉念的表情越來越嚴肅,顯然是在回憶著什麽,出了聲。
“三弟在想什麽呢?”
“倒沒想什麽,我隻是覺得母親說得十分有道理。”
劉令故意問道:“哦?莫不是有了心儀女子?”
劉念下意識地避開了這個問題,訕訕笑道:“我這些年一直在各地遊曆,風餐露宿的,怎會有機會結識什麽女子?”
“哈哈。”劉令附和地笑了兩聲,但半信半疑。
等秦氏讓他們各自去忙後,劉令在泰安宮外叫住了劉念,邀他去自己的紫宸宮喝會茶。
紫宸宮內有專門的侍茶女婢。
煙氣嫋嫋的茶水呈上之後,胡生揮手,讓殿內的尋常宮侍都退了出去。他也退到了外間,守在了門口。
劉令品了口茶,又一次問了劉念,語氣裏的懷疑難以掩飾。
“三弟方才在母親那裏說的是真的?”
劉念的語氣在劉令的直白質問下也少了點好脾氣。
他臉色不大好地回道:“皇兄指的是什麽?”
劉令放下了茶盞。
上好的汝窯白瓷在木案上磕出了咚咚響聲,清脆但震耳。
“你和母親說了很多,比如我們是兄弟不是敵人,比如你沒有心儀之人。我想知道三弟的哪句話我可以信,哪句話我不能信?”
劉令冷冷的語氣裏多了些銳意,鋒芒漸出,直指劉念,
“我一直當皇兄是兄長,從未變過。”劉念回答道,“而皇兄說的那句沒有心儀之人,並非我的原話。”
“所以你借我的手,把柳如是送到了你手邊。”劉令聽懂了他這個三弟的意思,冷笑道,“我的三弟果然不會讓我失望。不但看人的眼光和我一樣,連長情也和我一樣。”
他的指節敲在茶案上,咚咚的,節奏輕快但沉重。
劉令不言不語地敲了一陣後,驀然停住了手裏的動作。
一聲質問從沉寂的屋內破空而出。
“你還記得你離京前跪在這裏和孤說過的話嗎?”
劉令一直在親近之人麵前收斂的帝王之威終於不再遮掩。
這一刻的他目光如炬,冷如玄鐵,是帝王,而不是一個哥哥。
“臣弟記得。”
劉念麵無懼意,伸手撩開前擺,直接雙膝一屈,跪在了劉令麵前,俯首道,“臣弟曾許諾皇兄四年之期,如果一日不忘記謝珽,就一日不歸京。”
“你提前回來了,但你根本沒有忘記她!劉念,這是欺君!”
劉令俯視著這個曾經和他最親近的弟弟,這個曾經和她最親密的弟弟,這個他瘋狂嫉妒的,完整占據了謝珽整個心的弟弟。
他那麽想要的謝珽,差一點就得到的謝珽,在唾手可得的時候因為這個弟弟,成了他這輩子的遺憾,怎麽彌補都回來的遺憾。
他勸過自己。
劉念是他的弟弟,他的親弟弟,他親眼看著他長大的弟弟。他可以對他好,可以相信他,可以依靠他。隻要劉念忘記謝珽,不要搶走謝珽,他這個哥哥可以讓他成為最榮耀的皇弟。
怎麽偏偏,劉念他還是想要謝珽呢?
劉念認命般地閉上了眼,吐出了一口長氣。
“是,我忘不掉她。”
他再睜開眼睛時,坦誠地說出了自己內心羞於承認的話。
“但我心儀的是七年前的揚州通判之女謝珽,不是十九歲的英國公世子謝珽。”
“我隻是忘不掉當年的她。在她選擇成為英國公世子的那刻,我喜歡的那個謝珽就已經死了。皇兄,回京的這段日子裏,我想明白了一件我離京這麽久都沒想明白的事。”
“七年前的謝珽是我此生摯愛。”
這些話是他在告訴劉令,同樣也是在告訴自己。
七年前的謝珽……劉令回憶著,那樣的謝珽啊,確實能讓人心動到一生難忘。
“所以你昨夜私下見謝珽是為了什麽?”
“為了讓我自己明白七年前的謝珽和謝世子是兩個人。”
他初次聽到關於謝世子的風流韻事時的震驚,後來的質疑,再後來的失望,還有不甘,憤怒……知道她生病的擔心,知道她無事的放心,知道她不愛惜自己的寒心……太複雜了,那些交織錯亂的情緒複雜到他還沒有學會怎麽平靜地麵對現在的謝世子。
但本能地,他會想見她,想知道她身體無恙,想知道她究竟還記不記得自己。即使知道皇兄會知道,知道皇兄會大發雷霆,他也想再見一次謝珽。
他這麽做了,然後他失控了。
“但你昨晚對她不是生氣了嗎?我現在該如何相信你?”
“皇兄,我已經答應了母親,我和皇兄永遠是血脈相連的兄弟,絕不會成為皇兄的敵人。請皇兄相信。”劉念承諾道。
劉令沉默了,沉默了很久。
他終於還是起了身,親自扶起了跪拜的劉念。
“我當然信你。”
如今的謝珽可以說一半是他縱出來的,一半是他替謝珽經營出來的。
現在來看,他賭對了,他這個正直的三弟沒有辦法接受這種名聲的謝珽。
但他竟有一瞬間替謝珽覺得有些不值,她年少時最熱烈的愛就這麽給了一個如今瞧不起她的人。
可他更多的是竊喜。
謝珽還是他的掌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