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馮友蘭(1895—1990)在反思中國2500多年來的家族製度時這樣寫道,“農民靠土地生活,而土地是無法挪動的,地主階級出身的讀書人也無法離開土地。一個人若沒有特殊的才能,他無法離開祖輩生活的這片土地;他的子孫也隻有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這就是說,同一個家庭的後代,由於經濟的原因,不得不生活在一起。由此發展起中國的家族製度,它的複雜性和組織性是世界少有的。儒家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便是這種家族製度的理性化。”(馮友蘭,2004)。這樣,中國的農業經濟(小農經濟)造成了中國的家族製度,儒家文化就是中國家族製度的理論表現。
經濟學家陳誌武(2009,(a))以金融學的理論與觀點分析中國的家庭與孝道,反思儒家文化,為我們理解中國人的自我提供了新的視角。他的思考方式與上述馮友蘭的思考方式是一致的。
在農業社會,家庭有兩個主要功能:一個是經濟互助;另一個是社會功能即精神互助。其經濟功能包括兩方麵:第一,在家庭內部存在各種隱性金融契約關係,父母在後代身上有投資,而後代有隱性“回報”責任;兄弟姐妹之間則你欠我的、我欠他的等;這個家庭欠同族上另一家的等,相互間存在許多說不清的隱性債務、保險責任。這是市場經濟不發達的結果。第二,因血緣關係,“家”能大大減少各成員間利益交換的執行風險,減少交易成本。
正是由於“家”的經濟互助和精神互助這兩種功能,使農民不僅有可能勉強滿足今天的物質消費和精神需求,還能應對未來物質生活所需的收入的不確定性、身體健康的不確定性,以及未來精神生活的不確定性。如生病、交通或生產事故、房子起火等意外事件,以及娶妻、嫁女、蓋房、養老等大開支,都是個人一輩子要應對的不好預測的各種風險。換句話說,在沒有市場提供的各類保險、借貸、股票、投資基金、養老基金等金融品種的前提下,農民是怎麽規避未來風險,安排不同年齡時的生活需要呢?他們靠的是後代,靠的是家族、宗族。因此,成家生兒育女,而且最好是生兒子,就成了規避未來物質風險和精神風險的具體手段,即所謂“養兒防老”。
生兒育女既是父母對未來的投資,又是為未來買的保險,兒女是人格化的金融品種。因此,“養兒防老”是保險和投資的概念,而“孝”則是兒女履行隱性“契約”的概念。以“孝”和“義務”為核心的儒家文化,是孔孟為了降低這些隱性的利益交易的不確定、增加交易安全而設計的(陳誌武,2009,(a),201—202)。費孝通也指出,“儒家所注重的‘孝’道,其實是維持社會安定的手段,孝的解釋是‘無違’——無違於父之教”(費孝通,2009,78)。
陳誌武把兒女看作是中國傳統社會中人格化的金融品種,可能有些人認為過於**裸而不能接受。但是,類似的思想早已有之,隻不過陳誌武是用金融學的術語表達,更為清晰而己。例如,葉光輝引述他自己1997年的說法:“‘養兒防老’是在未具體規劃任何老人福利製度的傳統社會中,父母賴以保障自己年老生活無慮的期待。同樣的,子女願意敬愛與善待父母也可能是期待由擁有權力與資源的父母處,獲得任何好處的考慮下的表現。這是一種工具性目的的交換行為,而且是人類交往互動中一項很根本的行為。不過在中國傳統社會的孝道中,交換除了發生在互動親子(父子)的身上外,還發生在跨代間的親子(子孫)身上”(葉光輝,2005,305—306)。而且,上海青年並不排斥陳誌武式的觀點。薩比特(D. Sabet,2011)研究了上海“80後”,她引述一位深度訪談對象的活說:“你要知道,你同你的兒女的關係是怎樣的?是朋友關係還是投資關係?在西方,兒童是一個個體。他的父母認為,‘我給他生命,我們有某種聯係。’但是在中國,我不認為父母對兒童持有這種看法。中國父母把兒童看成私有財產……他們的兒女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他們就是為兒女活著的。”薩比特(D. Sabet,2011)認為,“感覺中國父母把兒童看成私有財產符合中國的實際情況:父母爭相投資於兒童的未來,因為家庭要靠他/她們養老。”2015年一位中國留學生的自述,再次證明陳誌武說法的正確性。她說:“我的家鄉在浙江省一個名叫羅源的小山村……我正在攻讀公共政策碩士學位……我父母都是農民,他們多年來的希望是,他們在我教育上的投資和耐心能夠收獲經濟回報”(《參考消息》,2015-3-13)。
簡言之,兒女要孝順父母以實現父母“養兒防老”的目的,當兒女成為父母,也要求其兒女這樣做。這就是上千年中國農業社會一代又一代的曆史。陳誌武指出,“傳統中國家庭忒以利益交換為目的了,一旦婚姻、家庭都成了實現生存概率最大化的工具,每個人都沒有自己,而隻是為別人活著的工具。”(陳誌武,2009,b)。陳誌武關於中國人的結論與梁潄溟關於中國人的結論是一致的。梁潄溟說,中國人在人倫中,“在倫理情誼中,彼此互以對方為重,早已超過了‘承認旁人’那句話,而變成‘一個人似不為其自己而存在,乃仿佛互為他人而存在者’”(梁潄溟,2010,71)。如果陳誌武是對的,那麽中國人“隻是為別人活著的工具”的傳統習俗也有了上千年的曆史,這樣的習俗是不會輕易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