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律室內突然安靜。
謝天雲盯著柳希月,眼珠幾乎快要掉出來。
楊仵作還未到不惑之年,兒子也才八九歲年紀,他怎麽就會身患絕症,沒有幾日可活了?
他這撒手一去,可叫嬌妻幼兒怎麽過?
李珩冷哼一聲,看向剛踱步進屋的章明嶽。
“章尚書,楊仵作在刑部工作多年,他身體有異,你就一點都未察覺?”
章明嶽擠出個比哭難看的笑容,神情很是為難地道:“回稟殿下,楊仵作常年風濕背痛,此次下官也以為他是因為前些日子雨多潮濕,風濕發作,還多發了體恤金讓他去看大夫,真不知道他的病情已然如此嚴重。”
李珩不說話,隻是看著他。
章明嶽被他這森寒冰冷的目光盯著,隻覺得冷汗淋漓,心裏發虛,雙腿止不住發軟。
他原本今日過來,是得了太子令,替太子看看這案子到底查到哪一步,可被李珩這麽一盯,他真是後悔今日踏入這間屋子。
章明嶽忙低頭垂目,誠懇回道:“殿下,下官所言句句屬實,絕無半點虛言,再則最近京中太平,甚少有需仵作驗屍之案,下官也許久未與他見麵了,實在是不知……。”
李珩不說話,將目光轉向柳希月:“你驗屍時也未發現?”
柳希月搖搖頭:“當時事出緊急,我主查的腹腔,未曾開胸腔,並未發現。”
“所以驗屍這事還得專業的仵作來做,才不會有遺漏。”章明嶽見有人背鍋,連忙抬頭補充道。
“若是你刑部仵作靠譜,也不會出這檔事。”李珩冷哼一聲,輕飄飄地瞥章明嶽一眼。
章明嶽被他看得冷汗直冒,複又低下頭,連忙閉嘴,不敢再言。
李珩複又轉向柳希月:“接下來打算從哪開始查?”
“從楊仵作家。”柳希月瞄李珩一眼,若有似無地笑了笑,“想買將死之人的命是最容易不過的,條件無非是錢,或是家人的安寧生活、以後的前程,我們從他家查起,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麽端倪。”
李珩點點頭,拂袖起身,舉步走在前麵:“去楊仵作家。”
柳希月扭頭看著他挺拔的背影,提步跟了上去。
章明嶽見李珩帶著人走了,這才鬆了口氣,擦了擦額頭地汗,轉身走了。
楊仵作家離刑部隻有兩個胡同,是個獨立的一進院落,位置遠離大街,門口種兩篷竹林,院內十分幽靜整潔,一隊錦衣衛正在院內搜查。
柳希月站在院子裏四處看了看,問身旁的謝天雲:“楊仵作在此處住了多久了?”
謝天雲思索片刻,神情有幾分尷尬:“從我打探的消息來看,有些年頭了,具體多久,我也不太清楚。”
“這院子地段不錯,麵積也不小,楊仵作的俸祿夠負擔這院子的租金?”柳希月挑挑眉。
“這我倒是知道。”謝天雲跟柳希月解釋,“這院子先頭發生過命案,一家五口遭遇入室搶劫,全慘死在這院內,導致這院子當時售價極低也無人肯買,楊仵作說他日常工作便是與屍體打交道,不計較這樣,用極低的價格買下了這院子。”
“原來如此。”柳希月點點頭,“他家人呢?”
“他夫人母親病重,帶著兒子女兒回老家侍疾,我已經派人去接他們回京。”謝天雲回道。
柳希月聞言皺了皺眉:“什麽時候走的?”
“就上周的事……”謝天雲說著,倒吸一口氣,“你是說他故意提前支開他妻兒?”
“有可能隻是巧合。”柳希月搖頭,提步走進堂屋。
堂屋麵積不大,收拾得幹淨整潔,屋內整整齊齊擺放著一套酸枝木家具。
靠窗立著一座小書架,上麵擺了不少驗屍相關的書籍,還有幾本醫書,其中一本是專講治療風濕的醫書。
柳希月隨手拿起一本,略略翻看,醫術內容晦澀,但卻十分專業詳盡。
楊仵作是刑部的老仵作,雖不是專業學醫出身,於望聞問切之道頗為熟悉,一些尋常的病症也可自行醫治,再加上他還在研習風濕一類的醫書,想必比任何人更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態,知道自己到底還有幾日可活。
謝天雲跟著走了進來,看著柳希月手裏的書,鬱悶地歎口氣:“刑部的人都說楊仵作心地純善,刑部事少時,還會到流民巷支攤子做義診。”
流民巷是京郊的胡同巷子,因聚集了大量家鄉受災,來燕京討生活的流民,因此又被稱作流民巷。
流民巷內環境極差,再加上居民多為盲流,饑一頓飽一頓的,因此多有身患重病卻無錢醫治的老人孩子。
燕京醫館每月都會自發組織到流民巷義診,而楊仵作就是其中一員。
他不僅參加義診,更會自費做些藥包藥粥,免費發給流民巷內的流民們。
謝天雲又長歎口氣:“這樣好的人品,怎麽會……和叛變的暗探勾結偷運屍首?”
柳希月沒有接話,將手中醫書放回到書架上,問謝天雲:“楊仵作是燕京人?”
謝天雲點點頭:“是,他父親就在刑部做仵作,也算是繼承衣缽。”
柳希月聞言皺了皺眉,頗有些不解:“燕京氣候幹燥,楊仵作自小在此長大,怎麽會串患有如此嚴重的風濕病?”
“因為救人。此事說來話長,還有段故事。”
謝天雲靠著案幾坐下,將他探聽來的陳年往事緩緩向柳希月講訴。
楊仵作剛到刑部做仵作時,燕京的元宵節年年有在運河上放花燈祈願的習俗,京兆尹也會安排官兵在運河沿岸把守,謹防有人失足落水,所以一直沒有出過事故。
偏生那年冬天氣溫極低,卻沒有落雪,而是連著下了幾場冬雨,河岸邊的積水一到早晚便會結出薄冰,異常濕滑。
京兆尹怕出事,禁了運河放燈的活動,也撤了夜間在河邊巡邏的官兵,但有些人不守規矩,仍偷偷到河邊放燈。
楊仵作的夫人秦氏就是其中一員。
當年她不過十四五歲年紀,心誠卻膽小,不敢白天到運河邊上放燈,怕被巡邏的官兵抓住,隻敢夜裏偷偷去放。
這一去就出了事,她剛走近運河邊,就踩到一塊滑冰,刺溜一聲摔進了運河裏。
每到冬夜,運河長街上的攤子總是早早收攤,此處少有人至,再加上正值元宵,運船也都停運,碼頭上沒有工人,無人發現秦氏落進了河裏。
偏偏秦氏不識水性,掉裏水裏就慌了神,隻顧著亂撲騰,可惜她的撲騰毫無章法,怎麽也未能上岸,反而還嗆了水,眼瞅著就要沉下去。
正在這危急時刻,剛結束義診的楊仵作準備回家,正巧從河邊經過,聽到有人呼救,發現了已經快放棄掙紮的秦氏。
他想也沒想就跳了下去,將人連拖帶拽地送上岸。
隻是那時候他年紀不大,身形瘦小,救了秦氏上岸後就沒了力氣,要不是秦氏在岸上扒拉著他死活不肯鬆手,怕是早就出了意外。
幸得後來有人經過,一番折騰,終是將他成功救了上來。
隻是他在冬夜的河水裏泡了幾乎半宿,從此落下了病根。
秦氏當日違反禁令去河邊放燈,是為了給病重的母親祈福,雖出了意外,她的母親身體卻漸漸康複,秦氏認為這一切都歸功楊仵作對她的搭救。
如若不然,她要是在河裏喪生,她的母親傷心之下,病情更會加重,楊仵作這算是救了她們母女二人兩條性命。
秦氏對楊仵作感激不已,見他因此生病,主動前來照顧他,並時常到楊仵作家送些小吃食,待楊仵作病愈之後,還跟著一同到流明巷出義診。
一來二去,兩人相處非常愉快,秦氏更是敬佩楊仵作為人,對他心生愛意,和母親商量之後,請了媒人前來提親,願意嫁給楊仵作。
本以為是板上釘釘的事,楊仵作卻拒絕了。
理由也很給秦氏麵子,八字不和。
秦氏不信,自己找大師和了,明明是天作之合,大吉大利,這顯然是楊仵作的借口。
秦氏以為楊仵作看不上她,傷心欲絕,人也茶飯不思,日漸消瘦。
楊仵作看得心痛不已,終是告訴她實情。
原來秦氏長得嬌小柔美,性情溫順,人又能幹,家境不算富裕,卻也是京城良民。
而楊仵作自知自己職業不好,遭人嫌棄,容貌也並不出眾,再加上此次受寒落了病,自覺配不上秦氏。
秦氏若嫁給他,隻會被他連累,跟著他吃苦,她那樣好的人,值得更好的人相伴終老一生。
秦氏知道真相,大哭一場,追到楊仵作家放下話,此生非楊仵作不嫁,若楊仵作不娶,她就孤老一生。
楊仵作被她的真情打動,放下心結,兩人成了親,盤下這處小院成家立戶。
成親後,他們夫唱婦隨,琴瑟和鳴,感情非常好,令人十分羨慕。
那段時間,刑部不少未成親的捕快都在玩笑說,沒事要多到護城河邊逛逛,沒準也能撿個媳婦回來。
後來兩人生育一兒一女,其中兒子年方八歲,聰明異常,被教導得非常懂事,現在在書院上學。
先生曾放言,此子隻要勤加學習,前途不可限量。
楊仵作夫妻視他若珍寶,每每提起,都以他為榮。
這樣美好的家庭,可惜現在卻家破人亡,怎不令人唏噓。
“如此說來,倒基本能知曉緣由了。”柳希月理了理衣袖,“秦氏當晚也在河水中浸泡過,上岸後又吹了寒風,身體恐怕也多少受了影響,狀況估計不會比楊仵作好到哪裏去。”
“你是說秦氏也?”謝天雲吸一口涼氣,“楊仵作那兒子......若他們都因病離世,他可怎麽辦?”
“這正是此中關鍵。”柳希月手指敲了敲桌麵。
正說著,突然有兩名錦衣衛抬著木箱過來,打斷兩人的對話:“大人,你看這個。”
說著打開木箱,向兩人展示此中物件。
約莫二十個圓餅整整齊齊碼在木箱內。
純金的。
柳希月看著這熟悉的金圓餅,眼皮止不住地跳。
這金圓餅怎麽楊仵作也有?
大齊是有製金的習慣,但多是金錠或是做成小黃魚的模樣,這樣形狀的圓餅甚少見到,就連當初拿給巧雲巧星時,兩人也覺得奇異,怎麽會將金子製成這副模樣?
如此外觀大小相似的金餅同時出現在她和楊仵作家中,絕不是巧合。
但原主記憶中確實沒有任何關於金餅的記憶,難道是收買楊仵作的人故意放在她家中,若是東窗事發,好讓她頂罪?
可原主出事犯錯是在兩月前,書琦被凶手接近是在四月前,換句話說凶手為了取她性命,整整謀劃了四個月甚至更久的時間。
如此周密的計劃讓柳希月不寒而栗。
她小小一個相府千金,究竟是何德何能,讓一個專業的暗探謀劃到如此地步?就為了一個太子妃的位置?
可若想奪她太子妃之位,有的是更省力的法子,何須大費周章?
正想著,李珩在院中聽完錦衣衛匯報的消息,剛一進屋,就看見整整一箱的金圓餅,挑了挑眉。
“刑部發的體恤金?”
謝天雲見了倒吸口涼氣:“這不可能吧?。”
“那便是收買楊仵作的贓款了。”柳希月勉強穩了心神,出聲詢問道,“謝大人,我出事入獄後,可有人動過我的東西?”
謝天雲搖頭:“我也不太清楚,當時事發突然,刑部的人說暗探所的人來刑部要查封你的屋子時,是你師兄十四替你攔下來人,說什麽抄家也得等聖上定了罪再說,還請了你師父來主持公道,這才將人打發走,後來有沒有人再動過就不得而知了。”
柳希月低頭沉默不語。
若後來再無人去過,那麽十四就是最後一個接近她屋子的人。
可十四……
柳希月腦中浮出那張樸實略帶憨厚的臉。
在原主記憶中,十四與原主一樣,皆是師父收養的孤兒,兩人一同在暗探所長大,因無其他親人,兩人十分依賴信任彼此,不管是在任務中還是日常生活,都互相扶持,度過難關,甚至比尋常親兄妹更加親厚。
也不知是否是受原主記憶的影響,柳希月一直不太願意相信十四會背叛原主,陷害原主,因此哪怕知道十四也有嫌疑,卻一直沒有真正懷疑過他。
“怎麽?有何不妥?”李珩見柳希月發愣,冷聲問道。
柳希月搖搖頭:“無事。”
“正好,楊仵作的妻子和兒女到刑部了。”
柳希月盯著那一箱金圓餅,站起身。
“走吧,去問問究竟是怎麽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