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周湘芫把公司內推的事告訴了李隱曜,然後挑挑眉,頗有得意神色。
“不去。”李隱曜悶聲低頭扒飯。
“你說什麽?”她不可置信,瞪大眼睛。
看到妻子杏眼一瞪,他有點底氣不足,抬頭小聲嘀咕:“那不適合我。”
“怎麽不適合了?就是公司數據平台的建設和數據開發工作,你的專業。我們公司也是五百強的集團公司啊!配不上你咋滴?”
“我工作的事,我自有安排,已經有眉目了。謝謝你啊老婆。”說完,又低頭扒飯。
“你什麽意思?你知道這個內推名額有多難得嗎?你說不去就不去,一句謝謝就完了?我的麵子還要不要了?”
他忽然放下了筷子,提高了分貝:“那我的麵子呢?叫別人說我找個工作還要靠老婆,我還要不要麵子。”
“麵子值幾分錢啊?”
“就你的麵子重要,我的麵子一文不值,行了吧!”李隱曜一反唯唯諾諾的樣子,反嗆一句,繼續低頭夾菜吃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別看李隱曜平時唯唯諾諾好脾氣,他忽然一硬氣,她一時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說,頓了頓,改變策略,硬的不行來軟的,聲音柔和了許多:“鄧爺爺都說了,允許通過一切形式發展經濟,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
襲人正在一旁玩自己尾巴,似乎聽懂了“黑貓白貓”,驀地一哆嗦,警惕地豎起耳朵,抬頭看著她,然後“喵嗚”叫了一聲。
她也注意到了,被逗笑了:“關你什麽事啊?你這個戲精。”
襲人又“喵嗚”一聲跑掉了。
氣氛鬆弛了一些,李隱曜又恢複了正常,循循善誘:“這個黑貓白貓的理論是沒錯,但是我們不能隻顧短期利益而不重視長久的需求,我要走一條可持續發展的道路。”
一聽這話,她就知道,白操心了,瞎忙活了,李隱曜是頭倔驢,勸不動。
“我倒要看看,他的可持續發展的道路,是條什麽路。”她不屑。
“至少是一條不被別人左右不被別人掌控的路。”李隱曜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誰掌控你了?”
“……”他提起一口氣,把想說的話又咽下了。
他總是這樣,每次吵架的情緒拉滿了,他卻忽然偃旗息鼓,啞炮一樣,她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鬱氣不吐不快,能憋出內傷來。
“你說話啊!到底去不去麵試?”她快被氣炸了。
李隱曜不緊不慢地扒完飯,放下筷子,悶聲道:“……我去,我去洗車,再去跑跑車。”
說著,拿了車鑰匙出了門。
周湘芫淩亂了,他到底是去,還是不去?
本想等他晚上回來再問個究竟,誰知李隱曜竟開了一晚上夜車,直到第二天早上她快出門,他也沒有回來。
第二天,她隻能一臉抱歉地去給人事主管賠不是,實施拖延戰術,說老公忽然得了重感冒,這一兩天天不方便來麵試。安主管寬容理解:“身體要緊,不急,麵試再約時間。”
誰知一連幾天,李隱曜都早出晚歸,神出鬼沒,也沒回家吃飯,好像有意躲著她,打他電話,他接是接了,總是打岔說“正在開車”就掛掉了。
氣得她對著已經掛掉的電話大罵:“你那麽喜歡開車,開一輩子車好了。”
這個李隱曜,得給他點顏色看看。
這天一大早,周湘顏一如往常送孩子到學校,沒有直接去公司,而是殺了個回馬槍,又回到家裏,坐在客廳,靜靜地等待。果然,不一會兒,李隱曜回來了。
客廳有張屏風,他目不斜視,徑直走進浴室,剛脫掉上衣,她忽然出現在麵前,他嚇得一激靈。
“你怎麽在家?今天沒上班?”
“等你啊!你故意躲我是嗎?”
“我躲你幹什麽?我就是想多跑跑車,多掙點錢。”
“你還把開網約車當正事了?想掙錢就去找工作啊?你給我說句準話,我們公司的麵試,你到底去不去?”
“早都給你說了,我不去。”
“你什麽時候說了?”
“就那天啊!”
她上前一步,一把扯住他抱在懷裏的浴巾,厲聲道:“我已經和人事部說好了,你說不去就不去了?李隱曜,你別太過分了。”
浴巾掉在地上,他後退了一步,愧疚又堅決地說:“對不起!你回絕了吧!”
她忽然一愣,眼神僵了一下,裸。 露上身的李隱曜,竟然有腹肌?她的那位李老師沒有腹肌,雖然不胖,但肚子有點贅肉,穿上衣服修飾一下還能看,若上床脫了衣服,令人十分生厭,興趣全無,她和他有幾個月沒那事兒了?不是不想,而是實在提不起興趣,俗話說“中年夫妻親一口,噩夢能做好幾宿”,那**豈不是添堵?
眼前的李隱曜的腹肌一塊一塊的,像磚頭,看上去孔武有力,讓人想入非非。想到這裏,她忽然臉色漲紅,呼吸有點急促。
“你怎麽了?你不舒服?”他關切地問著,並靠近她,摸了摸她的額頭。
要命了!他身體一逼近,她更覺得呼吸不暢,忙躲閃後退了一下,一時亂了陣腳,虛弱道:“沒事,沒事。麵試,你到底去不去?”
“對不起!”
她氣急敗壞,又羞又窘,推了他一把,轉身憤然離開家門。
到了公司,她隻能一臉抱歉地去給安主管賠不是,安主管一聽,一臉詫異:“什麽?他不來麵試了?你知道這個內推的名額多難得嗎?多少人擠破腦袋想要呢!拖了這麽久,這不是耽誤事兒嗎?”
周湘芫無可奈何,隻能歎氣,一迭聲地說:“對不起啊!”
……
公司裏消息靈通,從人事部出來,小白湊上來:“顏姐,聽說姐夫在找工作?”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誰是你姐夫?”
“姐夫,就是姐夫啊!”
她恍然大悟,正在氣頭上,不想提:“管好你自己。”
“姐夫那麽有能力,咱們這廟小,不適合他,他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工作的。”
“那還用說。”
她回到工位,拿了車鑰匙,朝外走。
小白見狀又跟上來:“顏姐,你去哪兒啊?”
“新產品生產,我得下廠裏去看看。”
“我陪你去,我給你開車。”
她戴上墨鏡,冷麵道:“你沒有自己的事做嗎?新品包裝審核是你負責的吧?”
小白撇撇嘴,停下了腳步。
愛丫食品公司旗下的加工廠坐落在西郊,四十分鍾車程。
此刻,李隱曜的車子也奔跑在川流不息的城市中。他一直說,工作的事,他心裏有數,自有安排,其實是一句謊言,剛辭職那幾天他投過幾次簡曆,發現找工作並不想十年前那麽容易,他隻得到了兩次麵試計劃,這兩次麵試均以失敗告終,有一家嫌他薪資期望過高,有一家他嫌薪資過低,反正都差不多,至於還有什麽原因,他不想去多想。
他也不太想做老本行了,不僅沒意思,還容易禿頭,連性欲都減退了,至於想做什麽行當,又能做什麽,他還沒想好,趁著開網約車這段時間,他可以好好想一想,捋一捋。
開車對於他這樣的老司機來說,是最簡單不過的事,他把開車當作一種放鬆,一種減壓,一種逃避,機械,重複,周而複始,人際關係簡單,好像什麽都可以不用想,目視前方,一直朝前開就行了,隻是每次下高架橋或走到岔路口時,他常常會陷入短暫的迷茫,向左?向右?他還沒想好。
……
到達廠子,一位副廠長熱情地接待了她。副廠長雖然級別比她高,但周湘顏每次來,廠長或副廠長親自陪同,不敢怠慢,因為研發部有對生產的監督權,誰也不希望她“找麻煩”。
在生產車間和廠區四處看了看,一切有條不紊,回到會客室,剛坐下喝了口水,副廠長接了個電話出去了。
她略坐了坐,覺得有些內急。會客室就有洗手間,打開門一看,上麵貼了一張紙,寫著“馬桶已壞,暫停使用”。
她走出會議室,穿過走廊,轉到辦公樓後麵。這座廠子她很熟悉,和過去那個時空一樣,開在同樣的地段,同樣的格局,她記得生產車間後麵有一間公廁供職工使用。走過一條磚頭鋪的小道,果然看到那間公廁。
上完廁所出來,聽到一陣“隆隆”的倒車聲,轉頭一看,廠區不知什麽時候在西邊開了一個側門,鐵柵門正緩緩打開,水產基地的徐總和這裏的廠長正握手道別。
她正好想找徐總交代一下最近所需的樣品種類,忙緊走兩步:“徐總,請留步!”
徐總回了下頭,明明看到了她,卻像沒聽到似的,轉身打開車門,跳上了副駕駛,車子駛出側門。
這時,她的手機忽然響起來,一看,是學校趙老師打來的。
接起電話,趙老師很嚴肅:“李樂陶媽媽,請你馬上到學校一趟。”
電話那端傳來嘈雜的指責聲:“你看看孩子這個胳膊,好幾道血印子。”還不待她問清楚,老師已掛斷了電話。
血印子?樂樂受傷了?她心裏“咯噔”一下,急忙返回會客室,和接待的員工打了個招呼,匆忙駕車返回。
一路快馬加鞭,四十分鍾的車程,她用了半個小時就趕到了。
教師辦公室,門虛掩著,樂樂低著頭,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和樂樂差不多大的男孩,喋喋不休地指責:“這要留疤了怎麽辦?……貓怎麽能帶到學校裏?你家長知道嗎?……這孩子就是上次考59分的那個嗎?難怪呢?”
趙老師一臉尷尬無奈,安撫道:“小宇媽媽,您消消氣,喝口水吧!”
小宇媽媽勉為其難地用一隻手接過水杯,又放到旁邊:“他就叫李樂陶吧?是你們班七個葫蘆娃中的一個吧?”
叫小宇的男孩認真回答:“不是,他是四座大山中的一座大山。”
辦公室是公共辦公室,好幾位老師都在,大家麵麵相覷,有的繃不住笑了。
趙老師忙製止:“杜飛宇,別瞎說。”
周湘顏敲了敲門,忍氣走了進去,被拴在椅子腿上的襲人懨懨地臥在地上,看到她來,委屈地叫了一聲,站起來蹭她的腳。
趙老師解釋:“樂樂媽媽,是這樣,樂樂今天把貓帶到了學校……”
“老師,我知道了。”她已經看明白了,先恭恭敬敬地給杜飛宇的家長鞠了個躬:“小宇媽媽,對不起,李樂陶把貓帶到學校,肯定是不對的,作為家長,對孩子疏於管教,是我的失職,我代表我,也代表李樂陶,向小宇和您道歉。”
她一邊說,一邊拉過樂樂,手上暗暗使了勁,樂樂心裏忌憚,也知道自己錯了,順從地鞠了個躬:“對不起!”樂樂的聲音裏帶了一絲哭腔。
趙老師忙從中調和:“樂樂我也批評過了,他也知道錯了,小宇媽媽,你看,孩子的傷,要不要再去大醫院看看?你還有什麽要求?”
周湘芫也誠懇表示:“對,我現在載你們去醫院看看吧!夏天了,不要讓傷口感染了,貓抓的,可能需要打一針狂犬疫苗。”
小宇胳膊上的傷,隻是兩道紅印子,沒有出血,校醫已處理過了。
見樂樂媽媽態度良好,小宇媽媽撇撇嘴:“本來今天應該打的,但是小宇兩個月前才打過狂犬疫苗,就不必了,可是……”
“當然不能重複打,但我們也應該承擔這個打疫苗的費用,還有精神損失費,營養費,您看一千塊可以嗎?如果不行,我們可以再協商。”她低頭查看小宇的傷口,滿目關切。
樂樂媽媽這麽坦誠直接,令小宇媽媽找不到一點破綻可攻擊,隻能陰陽怪氣道:“你這話說的,我們也不是為了這點錢。罷了罷了,都是為了孩子,你這孩子啊,你可得好好管管,學習成績差就不說了,可別整天惹事闖禍,將來可有你受的……”
“小宇媽媽,樂樂做錯了事,我們誠懇地道歉,回家以後,我也會再嚴厲地批評他,但是,這件事和成績,和59分沒有任何關係,請你不要再講了。”
話音剛落,一直默默站在旁邊的樂樂忽然撲到媽媽懷裏,“哇”的一聲哭起來。
一聽這話,才聽出這樂樂媽媽也不是善茬兒,小宇媽媽馬上進入戰備狀態,像一隻公雞梗起脖子:“你這人怎麽回事?我說這話還不都是為你好,怎麽不知好歹……”
趙老師一見樂樂哭了,心裏有點發毛,忙兩邊安撫:“消消氣,有問題我們坐下來溝通,都是為了孩子……”
“趙老師,我正想問你,這七個葫蘆娃,四座大山,是什麽意思?”她剛才忍氣吞聲,已經快憋出內傷,現在孩子委屈哭了,索性問了出來。
趙老師尷尬心虛地扯扯嘴角:“沒什麽,小孩子亂開玩笑,瞎說的。”
眾人在側,她不想深究讓彼此下不來台,說:“哦!這樣。那我今天先帶樂樂回去,好好教育教育,小宇媽媽,小宇,對不起!”
把貓裝進書包,她拉著樂樂的手走出校門,一臉冰霜,冷言問:“為什麽把貓帶到學校?”那隻貓時不時從一個小縫隙探出頭來,被她再按回去。
“我覺得它一個人……,一個貓,在家好孤單。”
細問後才得知,樂樂早上出門的時候,悄悄把貓裝進了書包,帶入學校後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藏好,課間偷偷溜去看貓,誰知被幾個同學發現,都跟去逗貓,才發生了貓傷人的事。
她閉眼,深吸一口氣,忍了又忍,又問:“四座大山到底是怎麽回事?”
樂樂低下了頭,步子緩下來,撅著嘴,淚又淌下來:“我,李成武,任思明,戚雅蕊,成績不好,被他們叫四座大山。”
“他們是誰?”
“媽媽,不怪老師,老師就是比喻一下,說我們給她很大的壓力,你別問了,我以後好好學習,不給你和老師壓力。嗚嗚……”樂樂哭得更大聲了。
她看著哭泣的孩子,又氣又心疼,煩躁地摸了摸他的腦袋,潦草地給予安撫。
陽光刺眼,她忽然感到胸口憋悶,一陣頭暈目眩,忙找了一個台階坐下來,撫著胸口,大口喘著粗氣。
失業的老公,不聽話的兒子,勾心鬥角的職場,紛雜的人際關係,巨大的壓力,擁有大房子的她,似乎並沒有比過去更好一點,甚至更加狼狽。這一刻,她產生深深的疲倦感,如果這是一場旅行,是不是可以結束了?如果這是一場夢,是不是該醒了?
樂樂貼心地撫了撫媽媽的後背,怯生生地問:“媽媽,你怎麽了?不舒服嗎?”
“我想回家。”她也聲帶哽咽,她想家了,想那個家了。
“那我們回家吧!”孩子不明就裏,懵懂地說。
她抬起頭,糾結地看著樂樂,無語凝噎。
回到家,樂樂自知待罪在身,安頓好襲人,很有眼色地主動去練小提琴。她疲倦不堪,獨自去露台吹風,竟意外地發現,她種香菜的地方,長出了一大片細長帶柄的根生葉,風一吹,葉子輕輕晃動,她驚喜過望,她種的香菜,發芽了。
公元前兩千多年前,當我們的祖先在黃河流域鬆軟的土地上種植的第一株穀蔬發芽,他們決定長久地留下來,並開始搭建屋舍,畜養幼豕,當雞棲於塒,日之夕矣,人們給那個棲息之地取名叫做“家”。
樂樂練完琴,跑上露台找她。“媽媽,你在做什麽?”
她一時晃神,“我不回家了。”她失語。
“媽媽,你怎麽了?這裏就是我們的家啊?我和爸爸媽媽的家。”
她轉過頭,夕陽照在孩子的臉上,他的臉,像一朵圓圓的向日葵鑲上了毛茸茸的金邊,多好看的孩子啊!她應該原諒他。
她動情地說:“對,這裏就是我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