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了,遠在h市的父母要回來了,周湘芫去機場接。
一路上,她的心撲通撲通直跳,手握著方向盤,手心出了一層汗。
她真的還會見到父親嗎?父親還是老樣子嗎?三年了,她時常在夢裏見到他,在夢裏她還是女童,父親騎車自行車送她去少年宮學畫畫,夢裏那條林蔭路很長很長,好像永遠也不會到達。她進入畫室上課,父親就在外麵等她,一下課,父親就迎上來,從背後忽然拿出一支雪糕:“快吃,別告訴媽媽。”在夢裏,雪糕很甜,但是很快就融化了。
樂樂坐在後座,興奮不已,看得出,小家夥和外公外婆感情很深。
到達機場,沒等多久,航班準時,老遠就看見父母親有說有笑朝出站口走來。父親還是老樣子,身材魁梧,但因為強製性脊柱炎,背有些駝,兩人隻帶了一隻行李箱,老兩口都搶著拖,這老兩口,一直都是恩愛夫妻的典範,令人羨慕。
快到出站口,樂樂開心地喊:“外公,外婆!”
父親驚喜抬頭朝這邊看,與周湘芫的目光交接上,她張張嘴,想叫一聲“爸爸”,發現自己忽然失聲了,嗓子裏像卡了什麽東西。生死茫茫,夢裏的父親就像那根很快融化的雪糕一樣,總是很快就消失了,她每每撲上去抱他,最後發現隻有驚醒後的一片虛空。
她沒想到,在這個時空,她能再見到父親。數秒失語後,父親的聲音喚回她的思緒:“顏顏?”
說著,父親張開了雙臂,做出擁抱的姿勢。
她顫抖著伸出雙臂,正待擁抱父親,沒想到被樂樂捷足先登,這小子像隻猴子似的,已躥上外公的懷裏,雙臂攏著外公脖子,爺孫倆親熱不夠。
爺孫倆親熱完,樂樂又去抱外婆,父親脫了身,她才小心翼翼地挽住了他的臂彎,父親的手臂,是真實的皮膚的觸感,幹燥的,有溫度的皮膚,父親的臂彎溫暖如初,安全感驟生,她控製不住聲音哽咽起來:“爸,你終於回來了,爸,你怎麽這麽狠心撇下我,我想你了,太想你了。”
母親頗感意外,又有些吃醋:“怎麽忽然這麽煽情起來?怎麽?光想你爸,不想我啊?”
她這才意識到有些失態,斂了斂神,破涕為笑,另一隻手攬住了母親:“想,想死我了。爸,媽,我們回家!”
上車,父親坐副駕,母親和樂樂坐後排。從機場到城中,一路藍天白雲,繁花似錦,她一路哼著歌,時不時偷眼看看父親,心裏說不出的歡喜。父親舟車勞頓,靠著座椅打起了盹兒,還扯起了鼾,她怕驚醒他,就開慢一些,他的頭歪著歪著,忽然驚醒,一臉懵:“到家了?”
樂樂一直在後座和外婆聊天,見外公醒了,故意逗他,在外婆懷裏假裝睡著,誇張地模仿外公的呼嚕聲,長籲一聲,再吸氣,像風箱卡殼,數秒後,終於疏通,再發出長長的“噗”聲,樂樂模仿得惟妙惟肖。大家都笑起來。
外婆說:“讓你模仿,沒讓你超越啊!”
外公假裝慍怒:“你小子,敢擠兌我,我去釣魚可不帶你了,釣到大鯉魚也不給你吃。”
樂樂一聽忙求饒:“我錯了,再也不敢了。外公,去釣魚帶上我,我也要去。”
“好好好,帶上你,帶上你。”
“釣魚?”她心裏咯噔一下,一層憂色浮上眉頭,遲疑道:“爸,你還要去釣魚?”
一提起釣魚,母親有話說:“這回家了,哪能不去釣魚?去你哥那兒小半年,人生地不熟,又不得閑,可把你爸憋壞了。”
“昨天晚上我都和你老林叔約好了,明天去雁棲湖水庫。”父親說。
雁棲湖水庫,離城二十公裏,風景秀麗,是釣友們的好去處。三年前,在那個時空,父親因勇救溺水兒童而葬身在那裏,這是周湘芫不願觸及的痛。也許,三年前那天,眼前的父親卻因某種原因沒有出門,因此幸免於難,也許這就是歌裏唱的,向前一步是黃昏,退後一步是人生。有前車之鑒,無論如何,她都不想父親再去那個地方。
“天氣熱了,別往外麵跑了。”她企圖阻止。
父親馬上反駁:“怎麽會?雁棲湖水庫你沒去過?那個地方特別涼快。”
她笑笑,心情複雜,沒再說什麽。
父母的家在一個國企廠區家屬院,過去父親是那家國營廠子的會計,母親是那家廠子子弟學校的老師。家屬院有些年代了,牆皮斑駁,但這兩年小區門換成了要刷門禁卡的感應門,顯得有些不洋不土,不倫不類。
母親打開家門,房子窗明幾淨,整整齊齊,隨口就誇女兒:“你還知道過來把房子打掃了一下。”
她尷尬地笑了一下,其實她沒來過。
廚房一陣水流聲後,李隱曜從廚房走出,擦了擦手:“爸,媽,回來了,洗洗手就可以吃飯了。”
周湘芫欣慰地笑了,對母親說:“不是我打掃的,是這位田螺先生。”
李隱曜廚藝不錯,很快做了六菜一湯出來,她進去幫忙端菜的時候,他低聲說:“別給爸媽說我失業開網約車的事啊?”
她仍在為他不肯參加內推麵試而生氣,陰陽怪氣地揶揄道:“怕什麽?職業不分貴賤,司機也挺好的。”
“你媽一直都不待見我,再讓她知道了,不知道怎麽說我呢!”他的眼神和語氣都流露出軟弱可欺。
周湘芫差點繃不住笑起來,李隱曜的命怎麽這麽苦?無論在哪個時空,都逃不過被丈母娘嫌棄的命運,記得在那邊,母親當年反對她和李隱曜李老師交往,嫌他性格木納,做教師沒前途,將來沒大出息,至於這個李隱曜,母親又是怎麽挑剔的呢?她有點好奇。
“我媽為什麽不待見你?你心裏沒數嗎?”她想打探一下。
“莫須有的罪名,說做程序員容易禿頭,禿了就醜,配不上她女兒了。我禿了嗎?我禿嗎?我頭發依舊很茂盛好嗎?”李隱曜想起當年第一次拜訪嶽父母家受到的冷遇,心裏還是憋著一股鬱氣,氣得用手在頭上狠狠薅了一把,以證毛發濃密不禿不醜。
她被他逗笑了。
吃飯的時候,翁婿倆推杯換盞,周湘芫起身給父親夾菜,胳膊伸得老長,母親忽然驚奇地問:“顏顏,你胳膊關節那塊那個大傷疤怎麽不見了?”
母親伸手摸了摸她的肘關節,一臉疑惑。
周湘芫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看肘關節,暗忖著怎麽回答。不同的時空,不同的自我,經曆的事有些一樣,有些不太一樣,做出的選擇不一樣,麵對的結果也不太一樣,這裏的“自己”肘關節有一塊傷疤,因為什麽事留下的?什麽時候留下的?是新傷還是舊傷?多大麵積?她一無所知,怎麽回答,才能自圓其說,不留破綻?
“哦哦哦!那個啊?那個傷疤……”她的腦子飛速地運轉著,還是慢了幾拍,一時沒想到合適的答案。
李隱曜忽然說:“她最近用了一個祛疤膏,效果很好。”
母親驚訝地伸手摸了摸女兒的胳膊,那裏光滑平整,關節處除了皮膚褶皺,看不出一點瘢痕的痕跡,她驚歎不已:“一點都看不出來了呀!這什麽藥膏?這麽神奇。”
周湘芫隨口敷衍:“一點小傷,不礙事。”
“什麽小傷?二十多年的老疤了。”
“呃?啊!哦對,還是老媽關心我。”她打哈哈。
“我不關心你能行嗎?小時候像個假小子,整天爬高上低,招貓逗狗的,胳膊上那塊傷,就是小時候午睡偷跑出去,和隔壁那個芬芬去爬樹掏鳥窩,從樹上掉下來,胳膊肘的皮擦掉好大一塊,骨頭都快露出來了,流了好多血。”
聽著就疼,她皺皺眉,“嘶嘶”地吸涼氣。記憶中好像有這麽回事,但主角不是她。記得那是五年級還是六年級,有天午休,芬芬在樓下喊她,本想偷偷溜出去,無奈被母親發現喝斥回去。芬芬和另外兩個孩子去了,芬芬從樹上掉下來,胳膊肘的皮擦掉好大一塊,骨頭都快露出來了,流了好多血。一念之差,如果那天她也出去了,也許受傷的就是她了。看來,同樣的時間,同樣的情形,這裏的那個“她”卻出去了。
她扶扶額,尷尬地笑笑,解嘲道:“我那時還是個孩子嘛!”
“你用的什麽藥膏?效果這麽好?我走時給軒軒帶一個,上個月萱萱從**摔下來,額頭磕破了,留了一塊疤,總不見好,你嫂子雖然嘴上不說,心裏肯定埋怨我們呢!”
什麽藥?什麽藥?她把頭轉向李隱曜,投去求助的目光,遲疑道:“什麽,什麽藥?我是……”
“藥是我買的,一個老中醫的配方,不過是我出差買的,回頭我讓那邊的朋友再幫忙買一盒。”李隱曜又幫她解了圍。——看表情他又不像是在說謊,也許確有此事?她困惑了。
母親一聽,覺得麻煩,說:“那就算了,還要麻煩朋友,算了。”
本以為此事就到此為止了,誰知李隱曜又多嘴問一句:“你那瓶用完了嗎?沒用完不如給萱萱帶上吧!”
她又扶扶額,支支吾吾:“用完,用完了嗎?”
李隱曜背對著嶽母,小聲對周湘顏說:“就說用完了。”
誰知她不知哪根筋抽了,覺得自己作為姑姑再推三阻四不像話,忽然脫口而出:“沒用完吧!我回去看看。”
父親這邊已經愉快地和釣友打起了電話,約第二日釣魚的時間。
她還是隱隱擔心,又忍不住勸道:“爸,你剛回來,在家好好休息休息,別亂跑了。”
父親不以為然:“我釣魚就是休息。”
飯畢,一家人閑聊了一會兒,暮色四合,母親有了倦意,女兒一家三口打算回了,出了門,周湘芫忽然說:“爸,明天正好周六,我和樂樂陪你去釣魚吧!”
父親忙推辭:“不用不用,我和老林已經約好了。”
她忙悄悄給樂樂眨眼,樂樂正想出去玩呢,馬上心領神會,撒嬌道:“不嘛!我也要去,我也要去。”說著,像小狗一樣在外公懷裏蹭。
父親被纏得沒脾氣,隻能答應:“好好好,帶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