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個豔陽天,有點熱,周湘芫開車載著父親、樂樂還有老林叔叔,臨行時邀母親一起去,被她拒絕了:“我才沒那耐心,你們去吧!我去找你娟姨聊聊天,下午給你們做好飯。”

雁棲湖水庫離城三十多公裏,出了城,一路暢通,很快就到了。水庫兩麵環山,岸邊林蔭遮蔽,水草豐盛,水清風涼,父親和老林叔叔找了塊陰涼的空地,安營紮寨,準備工具,父親一邊支魚竿,準備魚餌,一邊給樂樂教授經驗:“春蟲夏麵秋蚯蚓,冬釣紅蟲魚兒親,這天熱了,魚也和人一樣,喜歡吃點素的。”

樂樂說:“我不吃素,我一會兒要吃自己的釣的魚。”

父親教樂樂把魚線扔出去,水麵**起一圈圈漣漪,然後逐漸歸於平靜。

周湘芫從後備箱拿了小馬紮,折疊桌,茶具,招呼大家坐下,泡上茶。

樂樂坐不住,撿石子打水漂,父親把他提溜回來,小聲製止:“別把我的魚驚跑了。”

樂樂隻能坐下來,不到一分鍾,按耐不住,又撿了幾顆石子,跑遠了一點,很快找到一個小夥伴,看樣子是附近村子的小孩,曬得黑紅黑紅,但虎頭虎腦,挺可愛,兩人很快一起玩起來。

周湘芫不放心樂樂,追過去,坐在他們不遠處的石凳上看顧著。抬眼望去,不遠處,父親和老林叔叔一邊喝茶,一邊小聲談笑著,悠然自得。這一刻,她心裏一片惘然,多希望畫麵就永遠定格在此刻,小兒頑劣繞膝,父親還在身邊……

“撲通!”忽然,一個清晰的落水聲將她的思緒拉回,定睛一看,樂樂和那個男孩已不見了蹤影,旋即有人大喊起來:“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她的心跌宕了一下,腦袋嗡嗡作響,迅速跑到水邊,水中一個孩子撲騰著,大聲喊著“救命”,卻不見樂樂蹤影。

“樂樂!”她慌了,大腦一片空白。

“媽媽,我在這兒。”一轉頭,看到樂樂手裏拿著幾顆石子,原來是去撿石頭去了。他一看到小夥伴掉水裏去了,頓時嚇得小臉煞白,聲帶哭腔喊起來:“救命啊!媽媽,快救他,他是我剛認識的好朋友。”

周湘芫被突如其來的狀況嚇壞了,把樂樂緊緊地箍在身後,手足無措。不遠處的父親和老林叔叔聞訊而來,一看到有小孩落水,父親二話不說,就打算跳水救人。……

往日重現,她的腦海中瞬間閃現著那一年在岸邊見到的父親最後一麵,他的身體被水泡得腫脹不堪,慘白,口唇青紫,不忍直視。……

那一幕像一個招引,一個暗示,令她陷入深深的恐懼之中。

不行!不能讓他去,她不能再失去他。

她一把拉住父親,搖搖頭:“不,你不能去。”

父親甩掉鞋子,非常著急:“沒事,我水性好。”

水裏的孩子已越來越遠,掙紮的幅度也越來也小,隱約隻看得到頭和伸出水麵的手。樂樂大哭起來。

她仍死死拉住父親,不知哪裏來了一股勇氣,咬牙道:“我去。”

父親忙又拉住她:“你不會遊泳,別添亂。”

她掙脫父親的手,不待大家反應過來,縱身一躍,奮力朝那個孩子遊去。

她學過遊泳,隻是遊得一般,更沒有想過,自己遊泳和遊泳救人是兩碼事。等她終於靠近那個孩子,自己已精疲力盡,剛剛觸到孩子的手,還沒反應過來,忽然被那隻手緊緊抓住,拚命往下扯,往下壓。她這才想起來,人說溺水的人在絕望恐懼之下,抓住一個東西就不會鬆手,並本能地以其支撐使得自己浮出水麵,最終的結果常常是救人的人和落水的人雙雙溺亡。

她措手不及,頓時亂了陣腳,感覺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向一個漩渦裏拖,水瞬間沒過嘴巴,眼睛,耳朵,一陣耳鳴之後,世界仿佛瞬間安靜了,那一刻,她以為自己要死了。

瀕死掙紮之間,她忽然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道托起了她的脖頸,緊箍她手腕的那隻手也鬆開了,她忽然感到一陣輕盈,口鼻浮出水麵,得以喘息片刻,恍惚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爸,你救那個孩子,顏顏交給我。”

是李隱曜的聲音。他怎麽來了?

……

眼前影影綽綽,120來了,穿白大褂的醫務工作者正抬擔架上車,人聲鼎沸,噪雜混亂。

她醒來的時候,樂樂、李隱曜都在,他剛剛為她做了急救,一臉焦灼地看著她:“老婆,你沒事了吧?”

不過嗆了幾口水,口鼻咳出水後,有輕微的不適感,並無大礙。

她意識到自己還沒有死,忽然一骨碌爬起來,衝到急救車邊,扒開人群:“我爸呢?我爸呢?爸,爸爸!”

抬上車的是剛才落水的孩子,尚有鼻息,需要緊急入院搶救,孩子的媽媽已聞訊趕來,哭得撕心裂肺,得知周湘芫是救命恩人,跪下就磕頭,一時又給醫生磕頭,懇求一定要救活孩子。

周湘芫聞之心酸,覺得受之有愧,胡亂應付了幾句匆忙脫身,撕心裂肺地喊著:“爸,爸爸!”

救護車開走了,父親從人群中脫身出來,擰著水淋淋的襯衫,應聲道:“我在這兒呢!我在呢!”

他活著,他活著!她踉蹌著撲過去,抱住父親,一口氣卡在喉嚨裏,嘶啞地哭出聲:“爸,你還活著?你沒事,你沒事就好了。”

“說什麽傻話?我能有什麽事?你說你逞什麽能?啥時學的遊泳?三腳貓功夫,還下水救人,害得我下水還得救兩個,要不是隱曜,我看咱們爺倆今天都回不去了。”父親嗔怪著,拍拍她的肩,安撫道:“好了好了,沒事了。”

她又上下打量了父親一番,這兒摸摸,那捏捏,父親完好無損,好手好腳,這一次總算躲過一劫,她喜極而泣,又哭又笑。

樂樂這半天又驚又嚇,看到媽媽這樣,也擔心地問:“媽媽,你沒事吧?”

“我帶你和爸也去醫院檢查一下吧?萬一有積水和感染就不好了。”李隱曜說。

她這才注意到他,頭發濕漉漉地支棱著,鼻尖停了一滴水,衣服已半幹,肩頭還沾著水裏的水草。老林叔叔說,她下水沒多久就被那孩子拖進水裏險些喪命,父親又下水救她,一個人顧不上兩條人命,恰好樂樂爸爸趕來,大家才全部脫險。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到醫院檢查了一番,父女倆都沒有什麽症狀,大家放下心來。

一時警察來做筆錄詢問情況,耽擱了一會兒。父親是個熱心人,詢問從急救室出來的護士,那個被救的孩子怎樣了?

“沒事了,再觀察一下就可以回家了。”

說話間,隻見不遠處急救室的門開了,一個婦女忽然撲通一聲朝醫生跪下了,作著揖,口中不迭地道謝:“謝謝你啊醫生,謝謝啊!”

醫生最怕這樣的大禮,亟待脫身,忙轉移目標:“別謝我,要謝就謝把孩子從水裏撈上來的人,要是再晚一會兒,我就是神仙也無能為力啊!”

那孩子媽媽一聽,不住地點頭,四下環顧,尋找恩人。

周湘芫見勢不妙,一手拉樂樂,一手挽父親,暗呼:“不好,快跑!”

大家心領神會,互相遞一個眼神,躲開那孩子媽媽的視線,結伴跑下了樓。

送父親和老林叔叔到了家屬院門口,父親卻遲疑了,搓了搓手,遲疑道:“一會兒進去,可不要給你媽說今天的事,不然她又擔心了,但是……”

說話間,李隱曜從妻子的車後備箱拿下父親和老林的兩個釣箱,打開一看,每個釣箱裏都裝了幾條活魚,正活蹦亂跳撲騰著。父親還饒有興趣地數了數。

李隱曜說:“這都是您釣的。”

“我釣的?”父親這才明白女婿的用意。

“對,六條,是不是您平時的水平?”

“是是是,太符合我的水平了。”父親朗聲笑。

老林叔叔也很滿意,調侃道:“我的技術就比你稍差點,三條,也可以交差了。老周,你這女婿沒選錯,很細心嘛!”

走進家屬院,她小聲問他:“什麽時候買的魚?”

“剛才我說去上洗手間,那會兒買的。”

她唇角微勾,輕輕笑了笑。

皆大歡喜,父親提著“戰利品”回家,母親也燒好了飯,飯桌上,父親繪聲繪色地編造謊言,每一條魚兒上鉤都各有曲折和趣味,樂樂一邊喝著剛上桌的魚湯,一邊配合演出:“這野生的魚就是鮮美!”轉頭又悄悄附耳對媽媽說:“撒謊是不對的,下不為例啊!”

母子倆心照不宣,她親昵地刮刮孩子的鼻子。

這就是家人閑坐,燈火可親吧!飯菜是媽媽味,父親的笑聲渾厚有力掀房頂,魚湯的熱氣氤氳上升,父親的臉有些模糊,她好害怕這一切會消失,好幾次隔著熱氣伸出手去,借著幫父親拈去嘴角飯粒,悄悄觸到他的皮膚,心裏生出深深的感動和眷戀來——這一切,都是真的,他還在。

夜裏,夫妻二人躺在黑暗中,都累極了,卻都覺得有什麽話沒說完。

李隱曜問:“你什麽時候學會遊泳的?”

父親白天也這樣問過,李隱曜再問,她就知道,那個周湘顏不會遊泳,又有破綻了。

“就是,就是上次嘛!公司團建,住了個溫泉酒店,小桃教我的,我一學就會。”她扯了個謊,至於上次是哪次,就由他去回想吧!

李隱曜還想問什麽,提起一口氣,欲言又止。

夫妻間有許多秘密是藏不住的,她生怕他再問出什麽她難以自圓其說的問題來,忙轉移話題:“你今天怎麽會忽然去水庫?”

“你呢?你不是說過,釣魚是這個世界上最枯燥最無聊的事嗎?你為什麽會去水庫,陪爸釣魚?”他反問。

“我……。”她思索了三秒,隨口找了個理由,“樂樂要來嘛!就陪他來了。”

“不是吧?他最沒耐心。”他側躺下來,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

她被他看得心虛,卻又不能道出實情,隻能模棱兩可地說:“我去隻是為守護好我的父親、兒子,守護我在乎的人。”

“我也是。”

“是什麽?”

“我去那裏,也是為守護我在乎的人。”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