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人生都會留下許多遺憾。周湘芫梳理了一下,覺得父親一生中也有不少遺憾,她想把去世父親生前的遺憾趁此機會一一彌補。假期五天,還剩三天,她爭分奪秒抽空陪伴父親,每天都安排得滿滿當當。

一天安排父親和母親照婚紗照。父母那輩人生活清貧,結婚時都儉樸,連一張像樣的結婚照都沒有,這些年生活好了,好多老年人也補拍婚紗照,母親一直想拍,父親害羞,調侃說是“老黃瓜刷綠漆”,不肯配合,母親隻好作罷。後來父親溺水去世後,他們才得知,父親預約了一套婚紗照,打算在母親六十歲生日時去拍,當作給妻子的禮物,還沒來得及去拍,他就撒手人寰。

現在,她要在父親在世的時候,讓他和母親把這個夢圓了。

果然,父母親對她的這個安排都很滿意,父親說:“早都想陪你媽來拍這個,總是忙忙的抽不出時間來,擇日不如撞日,今天正好。”

母親更是歡喜,化妝的時候像個小女孩,一邊誇化妝師有一雙妙手,一邊感慨青春不在,眼角的皺紋藏不住。

拍照的時候,父親很配合,比旁邊的一個年輕新郎還會擺poss,被攝影師當作當日的榜樣誇獎。

看著在鏡頭下恩愛親密的老兩口,周湘顏心裏有說不出的感動。

另一天,安排父親和老江叔叔見麵。父親和老江叔叔離得不遠,原是一個廠區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兩人同一年進廠,同一個師傅帶出的徒弟,好得穿一條褲子,誰知有一年兩人下棋,因為一步棋,老江嘲諷父親,話說得難聽,父親本就是個臭棋簍子,卻好麵子,麵子上掛不住,兩人吵起來,從此反目,誰也拉不下臉,竟然十幾年不說話,後來老江叔叔隨兒子住,搬出了家屬院,連碰上麵白一眼的機會都沒有了。

她有一次看到父親翻相冊,盯著他和老江的合影,長久地凝視著,卻隻是歎氣。父親去世時,老江叔叔來吊唁了,卸下花鏡就悄悄抹眼淚,讓人聞之心酸。她現在決定,幫他們牽這條線。

老江叔叔接到周湘芫的電話,聽她說明來意——“我爸爸想約你下棋,不好意思說。”老江叔叔馬上滿口答應,她轉頭又告訴父親,有個老朋友約他下棋,卻賣關子不說是誰。父親好奇,也就跟著她去了。

到了茶館包間,沒想到老江叔叔先到了。兩個老人一見麵,並沒有太多意外,父親也早猜到了要見的人是老江,兩人先沉默了兩秒,旋即各自伸出手,互相捶了捶對方的肩,老江說:“你這個強驢。”父親說:“你這個老家夥。”她聽得出,父親的聲音發緊,激動得手抖。

倆老頭下了一盤棋,下到最後,誰也沒有吃掉一個子,老江提出和棋,父親同意了,但心裏不踏實:“你是不是讓著我?”老江朗聲笑:“就不能是你進步了?”父親知道自己那兩把刷子,心虛又自嘲地笑:“對對對,我進步了。”一笑泯恩仇。

最後一天,她帶全家人去一個挺遠的地方吃飯。下午父母就要乘飛機離開了,機場在城市北,她要去的餐廳在南郊,開車好久,又堵車,母親埋怨:“隨便在家門口吃點飯就行了,什麽好吃的?折騰這麽老遠來。”

她神秘地笑笑:“去了就知道了。”

她帶大家去的,是一家陝菜館。記得有一年,也是逢五一假期,帶父母自駕遊,到了陝西地界,車堵在高速上,從早上到傍晚,帶的零食幹糧早吃完了,彈盡糧絕,饑腸轆轆,附近好心的村民送來了熱騰騰的饅頭和剛炒好的八寶辣子,饅頭夾八寶辣子,那鮮香爽辣的肉辣子,油汪汪地浸在饅頭裏,說不出的滿足,父親一口氣吃了三個,旅行回來後還是忘不了那個滋味,時常念叨。後來她從網上買過瓶裝的,也托當地的朋友寄過所謂“正宗”的,但始終差點意思。

到了地方,落座,她不用看菜單,先點了一道八寶辣子,然後再點了幾道特色菜。這個餐館是小桃帶她來過,當時就點了一道八寶辣子,吃完她就傷感起來,暗忖,如果父親還在,一定帶他來嚐嚐。那時父親已離世兩年了,

聽說有八寶辣子,父親的眼睛亮了,咽了咽口水,服務員端著鄰桌的八寶辣子上菜,他扯著脖子看,像個饞嘴的小孩子。很快,他們的菜上來了,八寶辣子紅豔豔一盤,看得人垂涎。她親自上手,給父親夾了一個饅頭,看著父親大快朵頤,就像平日她看著樂樂吃飯一樣,滿心的溫柔和欣慰。

樂樂嫌辣,吃不了,母親也喜好清淡,嚐不出著八寶辣子的妙處,父親吃完一個,一邊吸溜地喊“辣”,一邊接過女婿遞過的茶,喊:“再來一個。”

飯畢,周湘芫帶樂樂上洗手間。

洗手間在走廊盡頭,經過幾個包間。把樂樂送進洗手間,她在外麵走廊等。

天熱,有的包間開著門,溢出歡聲笑語,不經意間,她聽到有人叫:“來,小白,走一個。”

小白?

她下意識瞥了一眼,果然看到了陸汀白和幾個人在包廂裏喝酒,一個穿黑t的男子正要和他碰杯,他仍像個初出茅廬的社會新鮮人,笨拙地推脫:“我真的喝不了了……”

說著,搖搖晃晃地起了身:“我去,我去方便一下。”

穿黑t的男子也有些喝高了,站起來拉扯糾纏,一起身,她看到他黑t胸口上赫然幾個大字:“將倒香進行到底”。

她心裏“咯噔”一下,這個人是“反香菜聯盟”的人?陸汀白竟然和他們搞在一起?

她馬上心虛轉過臉,像做了賊似的,緊走了兩步。

陸汀白已出了包廂,看到了她,緊追幾步,依然是平日的親密熱情:“顏姐,真巧,你也來這裏吃飯。”

她馬上戒備心起,後退了一步,淡淡地說:“嗯!帶家人過來吃飯。”

“我和幾個朋友聚一聚。”

她馬上陰陽怪氣地譏諷道:“小白交遊廣闊,朋友挺多啊!連那什麽聯盟的人都認識。”

小白這才反應過來,忙解釋:“那個誰,是我大學同學,誰知道他什麽時候加了那個聯盟,他人很好的。”

無論他說什麽,她此刻都不相信了。

她冷笑了一下:“那祝你們友誼地久天長。”

小白看出來了,顏姐生氣了,忌諱他和反香菜聯盟的人來往。

他忙不迭解釋:“放心吧!我這個人,幫親不幫理,我永遠站在你一邊。”

“嗬!”周湘芫心裏暗暗啐了一口,心想:“誰跟你親?”

樂樂從洗手間出來了,她乜了小白一眼,牽起樂樂的手,急匆匆離開。

從餐廳出來,李隱曜開車,直接送父母去機場。

周湘芫坐在後排,樂樂一路嘰嘰喳喳,她卻悶悶不樂一直沒說話,一則和父親分別在即,不知什麽時候再見,搞不好她哪天又回到原來的時空,現在就是永別,因此有些傷感;二則因為小白,他和黑衣人的同框,更讓她感到這個世界的荒誕和人心的虛偽,連日來建立的信任和好感,在這一刻已經**然無存,她像被人扒光了衣服,**裸地晾在光天化日之下,人和人的關係如此脆弱,她還能相信誰呢?

越想越鬱悶,她忍不住問李隱曜:“你有沒有朋友是反香菜聯盟的成員?”

李隱曜輕描淡寫:“有啊,那誰,趙敦,就是,還有個老同學,在食監局,專門處理香菜投訴這一塊的。”

“啊?那你還跟他們交往?”

“那有什麽?我又不吃香菜,怕什麽?”

“這麽說吧?你不是喜歡吃蔥嗎?如果他們是反蔥聯盟的人呢?你還和他們交往嗎?”

李隱曜從後視鏡掃了她一眼,仍不以為然地說:“那也不影響我們的友誼啊!古人說,君子和而不同嘛!他反對他的,我喜歡我的。”

“可是古人還說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她撇嘴。

他馬上認輸,嗬嗬一笑,煞有介事地:“對!你說得有道理,回頭我就跟他們絕交。”

這就是李隱曜的好,沒脾氣,寬容,不和她爭長短高低,永遠讓著她,在嶽父母麵前,麵麵俱到,事事做在前,挑不出一點理,連過去反對他的嶽母也看不下去了,數落女兒:“顏顏,你也太霸道了,連人交什麽朋友也要管。”

也好,無論這個世界怎麽荒誕虛偽,至少丈夫還能倚仗,她有些釋然了,依在母親肩頭,撒嬌地笑了笑。

轉眼到達機場,李隱曜把嶽父母的行李從後備箱拿出來,又拿出一個黑色的長條包,獻寶一樣交給嶽父:“爸,這是我給你買的新釣竿,特別輕便,定位磯竿。得空了,釣釣魚放鬆一下。”

父親兩眼放光,愛不釋手地摸著魚竿,連聲誇:“好好,這個好,我早都想買一個定位磯竿。隱曜,有心了。”

李隱曜憨笑著,隻顧接收嶽父的誇讚,沒有注意到,妻子的眼神像劍一樣,寒光凜凜,暗暗地刺他。

把父母送至安檢通道,看著父母隨著排隊的人流朝前挪去,她忽然抑製不住一陣衝動,越過人群,衝上去抱住了父母親,她心裏清楚,主要是為了抱一抱父親,這一別,不知什麽時候再見呢?想到這裏,她的喉頭一緊,眼眶酸澀,差點哽咽。

老一輩不習慣這樣感情外露的表達,父親一僵,有點不自然,拍了拍她的肩:“好了好了,快回去吧!”

她克製住了,低聲說:“你們要保重身體,好好的。”

把父母送進了安檢通道,一轉向李隱曜,她的臉板得像一塊冰冷生硬的石頭,出了航站樓,馬上發作:“你為什麽要給我爸送釣竿?為什麽?”

李隱曜一頭霧水,怎麽拍馬屁還拍到了蹄子上?

“爸不是挺開心的嗎?怎麽了?”

“我不開心了。”周湘芫不管不顧地厲聲喊。

“為什麽?你到底怎麽了?”李隱曜很委屈,一副受氣相。

是啊,為什麽?她能說清為什麽嗎?那個夜晚,當李隱曜說“我也為了守護我在乎的人”時,某個瞬間,她以為他是李老師,以為他懂她一切的喜怒哀樂,以為她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現在才知道一切都是幻覺,她像一座孤島,隻能默默地守著隻屬於自己的秘密。

她無奈地苦笑了一下,說了一個可笑的理由:“太貴了,別亂花錢了,失業了,要消費降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