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假收心,假期結束上班第一天,周湘芫第一個到達辦公室,一眼就看到自己辦公桌花瓶裏的薔薇花,淺紅。粉白一小捧,鮮豔明媚,花瓣上猶有水珠。她四下看看,辦公室尚無一人。去茶水間衝咖啡,遇到公司前台艾米。艾米每天第一個到達公司開門,想來是她,周湘芫微笑感謝:“謝謝你的花。”
“什麽花?”
“我桌上的花啊!”話出口,她忽然意識到,可能搞錯了。
艾米八卦地笑了笑:“顏姐,該不會是哪個暗戀者送的吧?”
她再四顧,偌大的辦公區隻有她們倆,倒成謎團了。她玩笑道:“那就厲害了,不是阿飄,就是樓下的忠大爺了。”忠大爺是樓下大廳的六十多歲的保安。
艾米也玩笑道:“可不是嘛!顏姐這個年齡,魅力無窮,阿飄和忠大爺都不在話下,老少通吃,三界通吃。”
倆人都沒當回事,玩笑幾句,各自回到工位。不一會兒,同事們陸續到崗,陸汀白姍姍來遲,八點五十九分,一路衝刺跑向打卡機,一邊咬著手抓餅,一邊抱怨:“早高峰太堵了,太堵了。”
過一會兒,如常開例會。
何總又要“簡單說兩句”,他的“簡單說兩句”一點也不簡單,有人悄悄捂嘴打起了嗬欠。
會議室正好有一盞日光燈正對著周湘芫,她覺得眼泡酸脹,燈光刺得睜不開眼。昨夜一夜亂夢,沒有睡好。眼皮沉重,她陷入一個短暫的打盹兒。
何總終於結束講話,她恍惚聽到大家鼓掌,也機械地跟著大家鼓掌。
營銷部的王總監開始講話。
王總監講新品的廣告策劃,說:“對於消費者而言,穿著白大褂的‘教授’、‘博士’、‘研發專家‘’、‘發明家‘’都是非常神聖的,說的話權威可信,因此,各種各樣的專家形象在電視廣告片中司空見慣,日化領域的廣告最常見,食品領域自然也不例外。……”
她也不愛聽他說話,全是大話虛話,還常常給其他部門使絆子,她背地裏給他取名“甩鍋俠”,這次不知又搞什麽幺蛾子。
王總監又說:“對於一些有研發實力的品牌來說,花大價錢建了設備齊全的實驗部門,擁有優秀的研發團隊,這麽好的資源當然要充分利用起來,在自家研發中心取景,自家研發人員本色出演,推薦自家產品,這種廣告片很受歡迎,這種 “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型”的廣告片,一來省下了演員的出場費,二來也向外界展示了自己的研發實力,廣告效果也不比專業演員差,比如某某達的牙膏廣告,30秒的廣告短片,多家衛視平台投放,效果就很好。……”
王總監又說:“上次周主管也說了,我們公司,主攻嬰幼兒食品,安全才是我們的競爭力,怎麽才能突出食品安全呢?怎麽能讓消費者信任呢?像我們這種研發實力的品牌來說,花大價錢建了設備齊全的實驗部門,擁有優秀的研發團隊,這麽好的資源當然要充分利用起來,我們完全可以效仿那種專家廣告嘛!”
研發部的趙岩是個社恐,一聽王總監這話,見勢不妙,遲疑問道:“王總,你什麽,什麽意思啊?”
“我想咱們也可以拍一組這樣的廣告,由你們周主管領銜出演,像接受街頭采訪一樣輕鬆回答著“本產品富含哪些營養元素”的相關問題,周主管,你覺得怎樣?”
周湘芫腦袋昏沉,聽得心不在焉,恰好手機震動了一下,正低頭看手機,是小白發消息問:“顏姐,薔薇花好看嗎?”
原來是他,果然是他。
冷不丁聽到王總監說讓她領銜出演“專家”,問她意見,她還盯著手機屏幕,一個激靈,差點把手機扔了出去,脫口而出:“不好看,不好……”
十幾雙眼睛齊刷刷看向她,她莫名其妙的回答,讓在場的人一頭霧水。
她從短暫的失態中回過神,正正色:“我是說,這個想法,不好,不,也不是不好,是我幹不了。”
部門其他人也深恐惹火上身,忙附和——“是啊這個幹不了。”“我們又不是演員。”“我可不幹。”
何總似乎和王總監早都通過氣,讚許這個想法好,好言勸她:“我覺得這個想法不錯,小周,先別急著拒絕,好好考慮一下。”
王總監也勸:“周主管,不會讓大家白幹活的,雖然都是自己人,但是勞務費也是有的,比不上明星的出場費,但我保證,肯定比年終獎豐厚,大家都考慮考慮。”說著,他把目光投向了研發部的其他人。
大家都躲開王總監的目光,隻有小白興致勃勃:“真的嗎?我可以出鏡嗎?給顏姐做一個背景板也行,給一句台詞就更好了。顏姐,幹吧!我覺得行。”他轉頭對她說。
周湘芫扶額,擰眉,無語凝噎,恨不能把小白這破嘴給縫上。
散會,小白跟上來,她走得很快,板著臉。
“顏姐,還在為昨天的事生氣嗎?我和那個誰,認識快十年了,你要是不高興,我以後離他遠點,真的。姐,那個花,你喜歡嗎?我早上六點起來在鍾奶奶那裏摘的,手裏紮了根刺,現在還疼,你看……”
小白伸出食指,像個小孩子一樣裝可憐。
她一聽到鍾奶奶,停下了腳步。鍾奶奶是樓下街角咖啡店的老板,在咖啡店門口種了一株薔薇,如珠似寶地侍弄著,人極凶,要是讓她知道有人摘了花,可沒有什麽好果子吃。
她幸災樂禍冷笑道:“你真行!鍾奶奶的雞毛撣子可不是擺設。”她親眼見過鍾奶奶拿著雞毛撣子追打她那淘氣孫子,彪悍又滑稽。
小白笑嘻嘻,小聲曖昧道:“你怕她打我,心疼我啊!”
這種沒羞沒臊,還兩麵三刀的人,她現在打心眼裏反感,沒好氣地白了一眼,沒再搭理他,疾走幾步回到辦公室,伸手想把花全拔下來扔了,看到花兒開得鮮豔可愛,又不忍心,收回了手。
剛坐下,樂樂跆拳道班的教務老師發來消息,說樂樂的課時不多了,該續費了,現在正好是校區周年慶,續費有優惠。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悄悄算了筆賬。跆拳道續費一年,優惠完七千多,早上物業在群裏通知,該交第二季度的物業費了,她離發工資還有幾天,樂樂上次給的錢還有餘,但真的把孩子這些錢花光,也太不像話。
恰在這時,李隱曜打電話進來。一看到“老公”來電,她拍了拍自己腦門,是啊!她不是還有老公嗎?找老公要錢。
她出了辦公區,繞到茶水間的小陽台,接起電話,直言:“老公,給我轉點錢。”
“老婆,能不能給我轉點錢?”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她愣了一下,撫了撫胸口,壓住怒氣,問:“要錢幹什麽?”
“我現在在醫院,追尾了,人受傷了。”李隱曜的聲音緊張顫抖,有氣無力。
她心一緊,血瞬間往頭上湧,忙問:“在哪個醫院?人沒事吧?不嚴重吧?我馬上過來……”
“省醫院,老婆你別著急,我沒事……”
她掛了電話,回辦公室拿了車鑰匙,一路小跑衝向電梯。小白見狀跟上來:“顏姐,出什麽事了?要幫忙嗎?”
電梯關門,她給小白撂了一句:“幫我請個假。”
緊趕慢趕,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醫院急救室,一眼就看到李隱曜,他頹然地蹲在急救室門口,滿手是血,額頭上也有血。
她衝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焦灼地打量著,轉頭一把抓住一個過路的白大褂,劈頭蓋臉就質問:“怎麽不幫他治療?流了這麽多血,不及時治療會死人的,醫院是救死扶傷的地方,不交錢就不能先治療嗎?”
那醫生一臉懵,以為遇到了醫鬧,掙脫了,嚇得後退了兩步:“你是誰啊?你這人怎麽回事啊?”
李隱曜忙站起來,一臉抱歉地朝那名醫生欠了欠身,扯回了她,小聲解釋:“老婆,不是,不是我,我沒受傷,是我撞了別人。”
她怔了一下,冷靜了一些,再看看他的手和額頭,遲滯道:“你沒受傷?手和頭上的血怎麽回事?”
李隱曜低頭,心虛道:“我沒事,沒受傷,那個人流了血,我扶他,沾上的血。”
聽他說沒受傷,心放下了一半,另一半仍懸著,她擔憂地問:“那人傷得重不重?人呢?你全責?”
“不重吧?不,不知道。”
說話間,他的手機響起來,接起來,對方客氣問:“李先生,今天的麵試你還能來嗎?”
“呃呃……,我……”處理事故的交警走過來,他正遲疑著,麵露難色,咬牙道:“抱歉啊!今天有點事耽誤了,不能過去了。”
她聽出來是關於麵試的電話,急得在一旁擠眉暗示:“你去吧!這裏交給我處理。”
電話那頭的人也惋惜道:“今天已經是三麵了,董事長親自把關,真的要放棄嗎?”
“對不起!”
交警走近,帶頭的那個拿著紙筆:“李隱曜,還有幾個問題需要確認一下。”
李隱曜唯唯諾諾,人像一個泄氣的皮球耷拉著,愧疚不安地偷眼看了她一眼。
又一個護士走過來:“誰繳費?”
正在回答交警問題的李隱曜轉頭,接過單子:“我來我來。”
他接過繳費單子,看了看周湘芫,她馬上反應過來,接過單子:“我去。”
費用不高,一千多塊,由此推斷傷者的傷勢不算重,謝天謝地!交錢的時候,她還是很肉痛,明明是她找老公要錢,怎麽變成了她掏錢?這點錢不算多,但後續的責任認定,賠償,肯定都少不了。想到這裏,她就恨得牙癢癢。
交完費回到急救科門口,交警已做完了記錄,半是安撫半是批評地對李隱曜說:“闖黃燈,追尾,判你全責一點不冤枉,以後一定要多注意。”
李隱曜不迭地點頭。
他們進病房看望傷者。
傷者是一個五十左右的大叔,開個小麵包車拉貨,被追尾後撞上護欄,額頭有傷,右臂骨折,已打上了石膏。
夫妻倆輪番道歉,都很誠懇。大叔因為失血,臉色有些蒼白,人很瘦。一聊得知,大叔喪偶,有個女兒在這個城市上大學,靠他開車拉貨供養,也是個可憐的下苦人。周湘芫心裏一陣唏噓。
聊到最後,大叔說:“我不會額外訛你的。”
這話有老實人的善良,也有自己的原則。
李隱曜又看了她一眼。
她馬上心領神會。剛才去繳費,在旁邊的atm機取了一些錢,她拿出五千,放到大叔枕邊:“這些錢,你先留著。對不起!”
從醫院出來,她一直壓著火氣,一言不發。李隱曜自覺有愧,小心翼翼地走在她身後。她隻好放慢了腳步,盡量好聲好氣地問:“麵試,這會兒趕過去,還來得及嗎?”
麵試約的早上十點,早過了點。沒有哪個公司喜歡這種員工。他悶悶地說:“來不及了。”
“開網約車不是也掙錢嗎?你掙的錢呢?”想起今天花出去的錢,和還沒交的課時費,邊邊角角的支出,她就心煩意亂。
“還沒結算。”
“那你自己就沒有一點私房錢?”
“有,不,沒有,沒有了。”李隱曜說話顛三倒四。
“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啊?”
“本來有兩萬塊,我哥買房,借給我哥了。”說完,他流露出自悔失言的表情,忙移開目光,看向大街來來往往的車輛。
這倒確實是李隱曜的作風了。在另一個時空,他也有個大哥,大哥不是讀書的料,早早出社會打工,他上大學時,大哥時不時給他塞幾百塊錢,兄弟情深,畢業後,他開始反哺,除了贍養父母,就是幫襯大哥,別人是扶弟魔,他是扶兄魔,以前因為他偷偷給大哥錢,她和他沒少吵架,看來在這個時空,他們依然兄弟情深,人設不崩。
她無奈地看了看丈夫,不知該說什麽才好。當初看上他不就是因為這份純粹和善良嗎,現在她能說什麽?
天氣炎熱,人心煩躁,她信步走進路邊的便利店,打開冰櫃,想拿瓶飲料。平時不太注意,現在定睛一看,飲料有五塊六塊十塊的,都不便宜,猶豫了一下,最後在最底層拿了兩瓶最便宜的礦泉水。
“你不是最愛喝那個青檸紅茶嗎?”他的語氣裏帶一絲討好。
“我窮,它貴,消費降級。”她白他一眼。
“那倒不至於。”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