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營銷部王總監再來勸她的時候,她扭捏推脫了一會兒,把戲做足,小白再在旁邊煽風點火,她勉為其難地同意了。
陶淵明說不能為五鬥米折腰,結果過得窮困潦倒,莊稼種得“草盛豆苗稀”,飯都吃不飽。她才不學他。
況且拍一支廣告而已,也不是什麽傷天害理的事,豁出去厚臉皮就可以。
拍廣告其實挺簡單,尤其是這種專家出鏡式廣告,對周湘芫來說,就是本色演出。
第一次麵對鏡頭,有點不自然,練習了兩遍就好了。
陸汀白和部門其他幾個人做背景板人物,最後和她一起齊念廣告詞。大家雖然一開始很抗拒,但真正拍起來覺得挺有意思,好幾次差點笑場。
拍攝結束,小白到攝影師那裏去看成片,又拍周湘芫的馬屁:“顏姐,你的風采,不輸那些大明星。”
她淡淡笑笑,仍不想搭理他。
結束拍攝後她抽空去了一趟醫院,受傷的大叔要出院了,她和李隱曜去接送。責任認定書也下來了,沒有什麽懸念,李隱曜全責,大叔也沒訛人,但七七八八的賠償算下來,也有小五萬了。她賣了支基金,才付了這筆錢。
李隱曜的車也取回來了,他開著車子,慢吞吞地跟在她車後,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走了一段,她實在氣不過,靠邊停車,他也停車。
隻見她氣洶洶地走過來,正要拍他的車窗,他自覺地搖下了玻璃,說:“我去跑跑車。”
一聽這話,她的氣不打一處來,跑車跑車,還把跑車當正事了?正要發作,提起一口氣,還沒開口,李隱曜像知道她要說什麽似的,馬上說:“找工作不能著急,得慢慢來。”
“那你也不能……”
一句話沒說完,又被他打斷了:“我現在跑車,是一個複盤、反思、沉澱的過程。”
“行行行,你慢慢沉澱吧!”她無奈。
“好飯不怕晚。”他徐徐啟動車子,匯入車流。
她站在川流不息的街頭,一陣疲倦感襲來,望著四通八達的路口,不知哪個路口能通向原來的世界,微微閉上眼睛,幻想著,一睜眼,又回到原來的世界。
幾秒鍾後,她睜開眼睛,眼前景物依舊,餐館門口貼著《反香菜公約》赫然在目,她依然是周湘顏。
她歎口氣,繼續回公司上班。
下班,繞到超市,買了一塊牛肉,花園裏的香菜已經半尺高,做個香菜拌牛肉正好。
接了樂樂,回家,打開家門,一眼就看到玄關處一雙陌生的女式平底黑皮鞋,不用問,一定是婆婆來了。
婆婆和公公住在市郊小縣城,離市裏一個小時車程。婆婆原來是鄉鎮小學的教師,公公是縣裏某國企廠子工人,如今都退休了,住在鄉下老房子,有個小院,種了些菜,婆婆有兒子家的鑰匙,個把月來一次,帶些自己種的菜,看看孫子,住一兩天就回。婆婆雖然性格強勢,在自己家裏說一不二,但還算明事理,知道“近之則遜,遠之則怨”的道理,和兒媳相處得還不錯。
“是樂樂回來了吧?快來看,你爺爺給你帶的大櫻桃。”婆婆拿著鍋鏟,從廚房探出頭來,笑得像一朵花,衝兒媳婦說:“顏顏下班了,洗洗手吃飯。”
“奶奶來了,我都想你了,我上次丟在老家的水槍給我帶回來了嗎?”樂樂開心極了。
“帶了帶了,地上那不是?”
對於婆婆有鑰匙就直接進門的做法,周湘芫雖然頗有微詞,但考慮來的頻率並不高,她並不會多說什麽。她提著牛肉進了廚房:“媽,你歇著吧!我來做飯。”
“你上班一天累了,去休息吧!我再炒一個菜就好了。你還買了牛肉啊!我來炒。”婆婆接過牛肉,把她往出推。
她遲疑了一下,沒鬆開那塊牛肉,說:“隱曜可能不回來吃飯,菜已經夠了吧!牛肉就先不吃了。”
“我剛打過電話了,他回來吃飯,再加個菜剛好。”婆婆拿過牛肉,再從地上的袋子裏拿出一個洋蔥來,開始清洗。
周湘芫欲言又止,唉!她的香菜拌牛肉算是泡湯了。
樂樂看到奶奶洗洋蔥,也嫌惡地皺眉:“奶奶,我不吃洋蔥,我要吃番茄燉牛腩。”
“小孩子正長身體,不要挑食。洋蔥可是好東西呢!小孩子吃了提神醒腦,增強新陳代謝,還能預防感冒,大人吃了降低血黏度,預防骨質疏鬆,抗衰老。”
樂樂找到了水槍,沒再爭辯什麽,反正學校午餐裏有洋蔥,他也會偷偷挑出來扔掉。
周湘芫無奈地搖搖頭,洗了手,去擺餐具。
俗話說“媳婦婆婆兩條心”,要說她和婆婆有沒有矛盾,恰好就在這洋蔥上。
記得那時候還是李隱曜的女朋友,第一次去婆婆家,婆婆熱情周到做了一大桌菜招待她,桌上有魚有蝦,有雞有鴨,也有洋蔥炒牛肉,蒜苗炒臘肉。
吃飯的時候,婆婆貼心地為她夾菜,看到她遲疑,還解釋說“我用的公筷,快吃吧!”
她皺眉看看碗裏的洋蔥、蒜苗,再看看男朋友,李隱曜那時尚殷勤,忙把她碗裏的洋蔥和蒜苗夾走,並明目張膽地嗔怪他的母親:“媽!我不是跟你說了嗎?芫芫不吃洋蔥蒜苗和蔥,別放別放。”
母親自有一番做飯人的道理,給他倆科普:“洋蔥炒牛肉是經典搭配,新鮮的洋蔥中含有豐富的蒜氨酸和蒜酶,當洋蔥和牛肉片一起烹調時它們就會轉化成蒜硫銨素,很好地保護維生素B1。人生要勇於嚐試,嚐嚐,慢慢就習慣了。”說著,她又給準兒媳夾了一筷子。
從第二筷子周湘芫就看出來了,婆婆是故意的了,綿裏藏針地拿捏她,試探她,以後好掌控她,她也沒示弱,直接把那筷頭菜又夾給李隱曜,不溫不火地懟道:“番茄燉牛肉,臘肉炒竹筍,都是經典搭配啊!下次試試吧!”婆婆這才發現,準兒媳不是拿捏的主兒。
至於番茄燉牛肉,臘肉炒竹筍,當時準婆婆尷尬地笑著答應了,但是後來他們結婚了,直至今天,婆婆也從未做過。婆婆還有一句名言,說廚房是一個女人的道場。周湘芫暗想,道場道場,婆婆在自己的道場裏堅持自己的道法,無可厚非,反正不住在一起,兩相安無事。
現在看來,即使隔著時空,婆婆還是那個婆婆,青山不改,就是喜歡做洋蔥炒牛肉。
她懶得計較,少吃一頓,權當減肥了。
過一會兒,李隱曜果然回來了。她仍心裏有氣,故意誇張地到玄關處迎他,問:“老公回來了!今天跑了多少單?累不累啊?”
李隱曜嚇得忙食指點唇做了個“噓”的手勢,示意她不要再說了。她詭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婆婆叫開飯了,她去幫忙盛飯。樂樂見爸爸回來了,才把一張月考的卷子拿出來,撅著嘴,有點不好意思:“爸爸,簽個字。”因為他知道,爸爸情緒穩定。
李隱曜看到卷子,也皺了皺眉,但還是克製了,勉為其難地說:“進步了,咱們不和別人比,隻和自己比,優於過去的自己,就是進步。”無奈地在卷子角落簽上自己的名字。
奶奶恰好洗完手出來,瞥到父子倆鬼鬼祟祟,好奇過來一看,樂樂忙去捂卷子,但奶奶還是看到了,撇撇嘴,調侃道:“還不錯,及格了,但是還有很大的上升空間,繼續努力。”
周湘芫聞訊而來,看到那個比59分高出好幾分的成績,頓時血往頭頂冒,心裏五味雜陳,大幾千砸到補習班,每逢周末她風雨無阻地接送,取得這樣的“好”成績,她不知該開心還是該難過。
她深吸一口氣,撫了撫自己的胸口,暗暗告訴自己“不氣不氣”,沒說什麽,反倒摸了摸樂樂的頭。背過孩子,對著丈夫小聲嘀咕道:“改天我抽空得帶他去專業機構測測智商,這隨誰了?”
李隱曜知道妻子說的是氣話,小聲製止道:“別瞎說。”
婆婆把最後一道洋蔥炒牛肉端上桌,和兒媳婦親昵地開玩笑:“和孩子生氣,劃不來,有生氣那個功夫,不如練個小號,東邊不亮西邊亮,大麥不熟小麥熟,總有一個能成才,咱來個雙保險。嘿嘿!”
周湘芫當然聽懂了,婆婆拿遊戲大號練廢了練小號比喻,催她生二胎呢!她婆婆和別的婆婆不一樣,自己生了兩個兒子,兩個兒子又都生了兒子,共三個男孫,她愛是愛,但看到別人家紮小辮的小女孩就羨慕到不行,滿心裏一直盼著能有個軟糯噴香的孫女給她抱一抱。
周湘芫淡淡笑了笑:“練什麽小號,我不練,我打遊戲就喜歡一直打通關。”
樂樂沒聽懂,一聽到“打遊戲”,眼睛一亮:“媽媽,你打什麽遊戲?我在打王者呢,咱倆玩一局?”
“快吃飯吧!”她失笑。
婆婆見狀,索性明說了:“趙老師的兒媳生了個女孩,你沒見,長得特別可愛,眼睛撲閃撲閃的,跟洋娃娃一樣,那麽一個胖乎乎的小肉球,抱在懷裏,軟綿綿香噴噴的,我也想抱,顏顏,隱曜,你們不打算……?嗯?來,多吃點肉,你看你瘦的。”說著,順手給兒媳夾了一筷子牛肉。
樂樂先聽出話音,俏皮地笑笑,往奶奶身上靠:“奶奶,你抱抱我,看我紮不紮手?”
奶奶輕輕摸摸他的頭:“臭小子。”
李隱曜埋頭吃飯,悄悄地把妻子碗裏的洋蔥夾到自己碗裏。
周湘芫不動聲色,故作熱心道:“想抱孩子過癮,那還不簡單,我們公司有個同事,生了個女兒,正找月嫂呢!我介紹你去,又能抱孩子又把錢掙了,一舉兩得。”
婆婆的臉一黑,氣結,把目光轉向兒子。李隱曜本來埋頭吃飯,以為能遠離紛爭,現在躲不過了,隻好解釋道:“媽,我們現在都在事業上升期,工作很忙,沒有生二胎的打算。”
婆婆撇撇嘴,沒有再追問,聽到“事業上升期”,忽然想起來似的,問:“對了,咱院子那個老閆叔的小兒子,也學的你那個專業,馬上畢業了,正找工作呢!想托你問問,看你們公司招不招人,你在公司大小都是個領導,說得上話。”
李隱曜筷子上的菜掉到碗裏,有些語無倫次:“我,我們公司,是這樣,我已經……”
老實人不會撒謊,眼神一飄,眼看要露餡兒,周湘芫馬上接過話頭:“他們公司,那可是五百強,上市公司,現在招聘的硬性條件,都是碩士起步了,那孩子什麽學曆?”
一句話就把婆婆堵了回去,婆婆遲疑道:“好像,就是本科吧?這才要畢業,我回去再問問。公司硬性規定啊!那怕是不好辦。”
李隱曜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飯畢,背過人,李隱曜悄悄對妻子說:“剛才,謝謝你啊!”
她皮笑肉不笑:“客氣了,互相幫助而已。有敵人時,一致對外,沒敵人時,咱倆就是彼此最大的敵人。”
……
晚上婆婆留宿,住一樓的客房。
夜深人靜,睡得迷迷糊糊,周湘芫忽然感到肩頭一股涼風,睡眼惺忪間,恍惚看到通往露台的陽台門紗簾在飄動,隱隱約約,好像有個黑影在花叢裏若隱若現。似夢非夢,似醒非醒,她努力睜大眼睛,又看不真切。忽然,又一陣冷風襲來,她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果然發現,陽台門半隱半開,她頓時打了個寒戰,慌亂地去推李隱曜:“老公,快醒醒,你看,是不是有小偷進來了?”
床側空空如也,哪裏有李隱曜的身影?
她壯起膽子,擰亮台燈,躡手躡腳地下了床,走到陽台門,悄悄朝外探望了一下——露台夜涼如水,靜悄悄的,偶爾吹一陣風,月季花枝隨風擺動,花影投在紗簾上。
虛驚一場。她鬆了一口氣,心有餘悸地關上了陽台門。
李隱曜去哪兒了?
四下看看,衛生間沒有人,臥室門半掩著,外麵隱隱有燈光漏進來。
她循著燈光,走出臥室,下了樓,發現廚房亮著燈,廚房有個島台,李隱曜正埋頭吃一碗泡麵,泡麵湯裏,浮著一層翠綠的香菜末,香菜的異香和泡麵的勾兌雞湯味碰撞,彌漫開來,充斥了整個廚房。
“你在幹什麽?”她驚呼。
李隱曜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用手遮碗,把碗朝自己移動了一點,磕巴著說:“我,我餓了,煮碗麵。”
“你碗裏放的什麽?那綠色的是什麽?”她發現了天大的秘密,興奮起來。
這麽一問,李隱曜神情坦然了一些,直言:“香菜。”
“哪來的?”
“明知故問。”他抬頭大膽地看著她。
“我明知什麽?到底哪兒來的?”
“露台上,有幾朵花背後,不知怎麽,長出了一片香菜,我想,這片香菜像耶穌一樣,是聖靈感孕,天生天養的吧?”他說著,繃不住在嘴角娩出一絲壞笑。
他都知道?原來剛才半夢半醒中露台上那個黑影就是他?
她說不清此刻心裏的感覺,像壞人找到了同犯,像信仰找到了同盟,又驚又喜,又怕又憂,她應該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衝上去握住他的手,滿懷信仰地說:“同誌你好!”可是,伸出手,她卻狠狠給了他肩頭一拳,埋怨道:“誰讓你摘那麽多啊?好不容易長高了,我還沒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