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有一道後門,連廊通向山路,小白熟悉地形,拉著她跑出了凝香園,幾個穿黑T恤的人很快追上來。路是上山的路,沒走幾步她就喘得不行,心卻提著,一步也不敢停歇,時不時回頭看黑衣人追上來沒有。別看周湘顏性格強硬,卻是個身嬌肉貴的主兒,吃不了身體的苦,一想到比灌辣椒水坐老虎凳還可怕的刑罰,她一雙腿像裝了風火輪似的,小白都追不上。
這條路是斷頭路,跑到半山腰斷了,麵前是石壁,回頭看看,兩個黑衣人已越來越逼近。四下看看,兩麵環山,身後有追敵,右身側是綠草覆蓋的山坡,從這裏望下去,離山腳似乎很近,原來他們爬山路這麽半天,直線距離不過咫尺之遙。
黑衣人越來越近,小白也慌了:“怎麽辦啊顏姐?”
她看了看山坡,此地坡度適中,長的都是柔軟平整的結縷草,細辨發現坡道上有一道滑痕,看樣子經常有人從這裏滑下去。過去她帶孩子玩過滑草,地形和這裏差不多。她回頭看看,心一橫:“滑下去,敢不敢?”
小白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說:“你先走,我斷後。”這話說的,頗有英雄氣概。
時間緊迫,她也不多言,隨手抓了一根枯樹枝,把自己隨身的帆布包坐在屁股下,枯樹枝一戳,身體向前一傾,轉眼間已翻飛在綠草中,心跳加速,從驚恐中睜開眼睛,山腳已越來越近。
落腳點離凝香園有一段距離,回頭看看,小白並沒有下來。她顧不得許多了,他是個大男人,受點皮肉之苦不要緊,她先躲過此劫再說。誰知剛站起身,凝香園附近值守的黑衣人看到了她,叫嚷著:“在那邊,在那邊。”
她驚慌失措,朝來路的那座古風小橋跑去。這時忽然從身後竄出一個人影,抓住她的胳膊,龍旋風一般裹帶著她,另擇了一條路,朝山下跑去。她幾乎腳不沾地,像飛一樣,那人也輕輕鬆鬆,如履平地,她偷看了一眼,這大俠也是棒球帽,墨鏡,黑口罩,裹得嚴嚴實實,看不清真顏。
很快到了山腳下的平地,她正要說“謝謝”,大俠鬆開她,一句話也沒說,一個三步上籃的動作,跨過一道矮牆,消失不見了。
她驚魂未定,四下尋找自己的車,發現現在停留的地方並不是剛才停車的地方。陰魂不散的黑衣人又遠遠地追上來,她心裏剛鬆下的那根弦又繃起來,抬頭四望,這裏離公路也很近了,心想,先搭車回城再說。
剛跑到公路邊,一輛黑色轎車正好靠邊停靠,她沒有多想,打開後座車門就坐了上去,急迫道:“麻煩你,送我一程,我有點急事,我付你車錢。”
司機沒有說話,啟動車子,她回頭再看,黑衣人已被遠遠甩掉,一顆心才放下來。
“謝謝你啊!”她說。
司機依然沒有說話,目視前方,身體不自然地聳了聳,緊張中帶一絲畏縮。她覺得有些異樣,探頭朝前看了看,看到一張下頜有些發福的側臉,竟然是……,李隱曜的側臉。
“李隱曜!”她驚呼。
李隱曜飛快地看了她一眼,臉上的肌肉不規律地扯動著,擠出慌張的笑:“真巧啊!”
“……”
車廂的氣氛有些微妙。忽然,車載手機忽然傳來提示音:“已為您接單。”
周湘顏也常坐網約車,這聲音她再熟悉不過了。
李隱曜又飛快地瞥了她一眼,沒說什麽,騰了一隻手,去按手機,猶豫了一下,又收回了手,漲紅了臉:“算了,司機無故取消訂單,會被扣服務分的。”
她想問服務分是什麽,忽然又意識到,她應該關注的,不是“服務分”,而是“司機”這個詞,他是司機?
想到他們還在冷戰,她板起了臉。
車子朝前行駛了一段,在沿途的一個飯店門口停下來,一個男子上了車,李隱曜彬彬有禮,詢問對方手機尾號,提醒係安全帶,然後重新啟動車子。
有外人在側,夫妻倆更是一路沉默,行駛了大約五六公裏,那乘客的目的地到了,在路邊一個村口下了車。
這一次,他沒有立即啟動車子,深吸一口氣,關閉了手機接單係統。
周湘顏按耐不住,還是先開口了:“這就是你說的,你最近做的新項目,城市交通軌道研究及數據解讀?其實就是網約車司機?”
“老婆,你聽我解釋,這隻是個過渡,我已經在找工作了,以我的經驗和能力,很快就能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
“你辭職了?怎麽回事?”
“我……,你聽我說。”李隱曜歎口氣,鼻翼**,把事情的原委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大概就是他做的一個項目,被上司搶了功,沒給他署名,更沒有獎金,他氣不過,找上司理論了一番,吵架沒吵贏不說,轉眼就被穿小鞋,隔天就被調崗,調到行政部門,和那個前台小蘇一個部門。
“不能去,這簡直是奇恥大辱。你去了嗎?”
“去了。”他低下頭。
在行政部做了兩周後,他不堪其辱,主動提出了辭職。
她瞠目結舌,快被丈夫蠢哭了——辭職是個技術活,而他步步都踩在了雷點上。
“那個小蘇,真的隻是同事而已。”他還在解釋這個男女作風問題。
她現在根本沒心思關注這種問題,問:“裸辭?”
“嗯?算是吧!”
“有補償金嗎?”
“……”他沉默不語。
她過去有個老同學也在互聯網公司工作,被辭退時給了豐厚的補償金,在老家縣城付個首付都綽綽有餘,而她家這個榆木腦袋,就這樣不清不楚地辭職了?
“風雨同舟,共同扶持”這些道理她都懂,可心裏憋著股氣,安慰的話她說不出口,開言就是嘲諷:“把網約車接單係統打開唄!別耽誤工作,分分鍾都是錢。”
李隱曜遲鈍,沒聽出她的嘲諷,果真打開了接單係統,並啟動車子。
“剛才,從後視鏡看到有人追你?你有麻煩了?得罪人了?”他關心她。
她怔了一下,暗忖,不能讓他知道她去偷吃香菜了,心虛道:“哪有?是合作的公司,那幾個人歡送我。”
他撇撇嘴,沒戳穿她。
時間還早,她要回公司,把她送到公司門口,他又繼續去跑車。
剛回到工位上坐定,打算給小白發條消息,不經意一抬眼,從窗戶裏看到,她那輛銀色的車回來了,正在公司門口停車,不多會兒,小白上來了,小桃一見麵就打趣兒:“小白白,這是什麽造型?腦袋上怎麽養魚了?”
“嘿嘿!天太熱,去遊了個泳。”他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小白進來還鑰匙,周湘芫定睛一看,噗嗤笑了——小白頭發半幹,支棱的發叢裏,沾著一條半透明的小蝦米,已曬成了蝦幹,白色的T恤上,也有幾道泥印子,褲腿像剛插秧回來,糊滿泥漿。
她從抽屜裏找了條幹毛巾扔給他,他擦了一把頭發,捋下那條小蝦幹,自己也笑了。
“顏姐,你沒事吧?”他悄聲問。
“沒事。”
“這次能成功突圍,全憑我平日玩吃雞遊戲的經驗積累。當時敵人迫在眼前,我來不及思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了個回馬槍,把對方打得落花流水,後來對方來了援兵,我寡不敵眾……”小白眉飛色舞,添油加醋地吹噓他的光榮事跡。
“噓!”隔牆有耳,她暗示他不要再說。
小白克製了,壓低聲音說:“今天的事,完全是個意外。顏姐,我還知道一家館子,很安全的,改天我帶你去。”
“打住。”經此一劫,她可再也不願為一口吃的冒險了。
小白訕笑。
下班,如常去接樂樂,等紅燈時,她的手機收到了一條短信,打開一看,是銀行提示按時還房貸的短信,看到那個數額,她倒吸一口涼氣——原來現在住的這套房子是有貸款的,每月還款上萬元,而她前天給樂樂報名刷玩卡時發現,她的工資卡裏,隻剩下幾千元。
到了校門口,樂樂的班很快出來,隊伍一散開,一個媽媽就拉著一個男生湊上前告狀:“樂樂媽媽,你看你家樂樂,把我們軒軒打的。”
叫軒軒的男生胳膊上一塊青痕。
還不待媽媽開口,樂樂先為自己喊冤:“是他先打我的朋友,他打了梁天天,我才打了他,我是伸張正義。”
“我們軒軒不會打人的,再說,就算他有錯,你可以告訴老師啊!你怎麽能動手打人呢?”這位家長說得似乎很有道理。
梁天天已被家長接走了,一時也說不清理,周湘顏還在為房貸和老公失業的事心煩,壓著火氣,想趕緊脫身,命令樂樂:“道歉!”
樂樂把頭一梗,像個小公雞。
“道歉!”她抓住樂樂胳膊,扯到了軒軒媽媽麵前。
軒軒得意洋洋,軒軒媽媽“寬宏大量”道:“知錯就改還是好孩子。”
樂樂被逼急了,用力掙脫,氣哭了,大聲喊:“憑什麽我道歉?是他先打人,如果告訴老師,老師隻是批評幾句而已,天天就白白受疼了嗎?我沒錯。”
“哎你這孩子,說這是什麽話?……”
樂樂哭著跑開了,周湘顏隻得給軒軒媽媽賠笑:“對不起啊!”說罷去追樂樂。
在學校圍牆拐角抓到樂樂,塞到車裏,母子倆都有氣,一路無話。
回到家,樂樂鑽到自己房間沒出來。
她暫時也沒心情管教孩子,先把房貸還了再說。
這個家一定還有別的存款。她上二樓書房,打開抽屜翻找起來。
手機又傳來短信提示音,打開一看,是汽車貸款的還款提示。什麽?她這輛奔馳車也是貸款買的?每月還款也高達四千元。
她坐在書房的椅子上,半天沒回過神。
這是什麽人間疾苦啊!巨額的房貸,失業的老公,頑劣的兒子,沒有香菜的餐桌,這就是她想象過的另一種生活?完美生活?她以為在原來的世界生活已經夠憋屈了,沒想到在平行世界裏,生活的淩遲照樣逃不過。
翻箱倒櫃半天,終於在書櫃底層的抽屜找到一份理財合同,登陸電腦一查詢,心又灰了一半,這份理財比買進時還虧損了八千;又找到一張十萬元的存單,十年定期。雞蛋沒放在一個籃子裏,這種理財方式是她的性格。她歎了口氣,心想,隻能明日把定期存款提前取出來應急了。
樂樂從門外探頭。
“看什麽?快去寫作業。”
“你在找什麽?是不是在找衣架子?還是戒尺?我已經藏起來了。”樂樂的表情,帶一絲畏縮,又帶一絲狡黠。
她被孩子氣笑了:“暴力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樂樂這才鬆了一口氣,小聲嘀咕:“你知道就好。”
“你的問題,我要想一想再說。”孩子打架這個事,她想了,樂樂說的沒錯,先動手打人的同學應該得到懲罰,但以暴製暴的方式伸張正義就對嗎?萬事並不是非黑即白,一定能分出對錯,人們的教育觀念也隨著時代的變遷在慢慢改變,她剛才冒然讓孩子道歉,也有失偏頗。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引導孩子。
看媽媽的表情,樂樂知道自己暫時安全了,他折返下樓,走了兩步,又扭頭問:“那你在找什麽?我幫你找吧!”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操心,你搞好學習就行了,去寫作業吧!”她擺擺手。
樂樂下樓了,過了一會兒,又跑上來,懷裏還抱著一個小房子形狀的玩具,豪氣地放到了媽媽的麵前,說:“媽媽,是不是需要用錢?我有。”
說著,用一把塑料小鑰匙打開了小房子的門,裏麵的錢“嘩啦”湧出來,百元大鈔、毛票、硬幣都有。原來這是一個存錢罐。
“這是我的壓歲錢,還有自己平時存的錢。我也是家裏的一分子,拿去用吧!”
她心酸又欣慰地笑了一下,摸了摸孩子的腦袋,被這小子感動了。
母子倆席地而坐,歡快地數起錢來。沒想到樂樂是個小富翁,足足存了31502.7元。
她長長地鬆了口氣,從桌子上抽了一個牛皮紙文件袋,把錢裝進去,說:“等媽媽發了獎金就還你。”
一不小心,文件袋把一個小紙包從桌上帶下來,紙包散開,一些比米粒兒還小的黃色顆粒物跳出來,撒了一地。
樂樂好奇去撿,並撚起一顆到鼻前聞:“這是什麽東西?好香啊!”
這像是一包,種子?
她的腦海迅速發動搜索引擎,尋找這包種子的來曆。畫麵一幀幀回放,記憶又回到她從銀河公園來到這個家的那一天,那天晚上,她脫掉了隨身的衣服塞進洗衣機,從衣兜裏,掏出這包種子,隨手放在露台的窗台上,然後忘記了。
她也撚起一顆到鼻前聞了聞,淡黃色外殼被撚成兩半,一股辛香直竄鼻腔。
這是一包,香菜種子!
她從一個買菜的老太太那裏買來的,老太太說,這是她親手留的種子,大葉香菜,出苗率高,香味濃。
這是一包隨她穿越時空的香菜種子,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香菜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