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菜,別名胡芫,芫荽,公元前119年,西漢張騫從西域帶回香菜種子,所以叫胡芫。有人說,香菜的味道很像臭蟲,奇臭難耐,令人作嘔;也有人說,香菜的靈魂在於與熱湯碰撞,瞬間激發的奇香。周湘顏感激千年之前的張騫,讓她吃火鍋的料碟裏多了一味香菜,感激張騫,讓生活多了一些滋味。
她把種子用手搓開,每一顆種子都劈裂成兩半,然後埋在疏鬆的土裏,播種前,她給土壤施了有機複合肥,土壤肥沃,澆足量的水,在夏初二十多度的氣溫裏,香菜在兩三個星期之內會發芽。
中國人善種菜,走到哪裏種到哪裏,種在陽台上,種在花盆裏,種到了南極,種到月球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種,在哪個地方種菜,就代表了征服那裏的決心。現在,周湘顏把菜種到平行世界去了。
為掩人耳目,她把香菜種在花園最隱蔽的地方,月季和繡球花遮擋,相當於一道藩籬,日後就算香菜長出來,也不容易被發現。
樂樂湊過來好奇地問:“媽媽,你在種什麽?”
麵對這個反香菜小標兵,她掩飾道:“我給這些花鬆鬆土,增加土壤的透氣性,促進植物根係的呼吸作用。”
孩子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
她順勢給孩子做做思想工作:“就像我今天沒有批評你,沒有動粗,是希望給你一個寬鬆的環境和氛圍,你能夠自己思考,認識到自己的錯誤。”說完,她有點心虛,太牽強附會了。
孩子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這是在給我鬆土嗎?”
“算是吧!”
晚飯時間,李隱曜回來了。
飯桌上,她說起了房貸、車貸,忍不住又埋怨了一句:“你啊!應該在行政部忍一忍,再找機會疏通關係返崗,太意氣用事了。”
他忽然放下筷子,臉上閃過一絲不悅,義正言辭道:“君子可欺之以方,難罔以非其道。”
此刻的李隱曜身上隱約有了高中老師李隱曜的影子,李老師就愛拽個文,一拽文,她就覺得李隱曜光明萬丈,身高兩米八。
周湘顏和兒子都沒有聽懂,一頭霧水看著他。樂樂追問:“什麽意思?能說點二年級小孩聽懂的話嗎?”
“比如你是一個大領導,我是教師,你想給我點苦頭吃,讓我去貧窮落後的地方支教,我就會去,因為那裏真的有需要讀書的孩子,是君子基於自己本職和良知的基礎上選擇的擔當,貧窮困苦是可以忍耐的,這就叫君子可欺之以方;可是如果你讓我一個教師去那個地方刷馬桶,我就會把馬桶刷插到你這個人的鼻孔裏,這就叫不可罔之以非道。”
李隱曜手執筷子,對著空氣一插,像一個大俠劍指長空,有點滑稽,又有一些說不出的帥氣。
他還是那個有些迂腐、有些笨拙、與人群格格不入的李老師,一身傲骨,無論在哪個時空,秉性不移,小心翼翼地用手遮擋著懷中的一顆火種不被大風吹熄。
她笑了,被他逗得沒脾氣,竟意外溫柔地說:“好了好了,君子,快吃飯吧!”
李隱曜受寵若驚,忙坐下來吃飯,諂媚地給她夾菜,樂樂也很詫異,媽媽今天轉性了?不僅沒找衣架子打他,還對爸爸這麽溫柔?
吃完飯,樂樂也寫完了作業,李隱曜提議一起去散步消消食。一家三口下了樓。
黃昏的風清涼舒適,一彎細細的白月掛在天邊,夕陽剛剛沉下去,天猶亮著。
樂樂看到月亮,驚奇道:“月亮這麽早就上班了,跟我爸一樣。”
“有時早上八九點你還能看到月亮呢!”周湘顏說。
“啊?月亮還要加班?跟我爸一樣可憐。”
李隱曜有時做一個項目,早出晚歸,沒日沒夜,可不就是這勤勉的月亮嘛!夫妻倆對視一眼,他苦笑了一下,暗想,換一種生活節奏也好,早該多陪陪孩子。
“樂樂,要多出來走走,多觀察生活,將來才能寫好作文。”她就勢引導孩子。
樂樂撇撇嘴:“每天作業那麽多,哪有時間出來?”
孩子說的也是實情,每天看著那小小的身影伏在書桌上哼哧哼哧地寫作業,真讓人心疼,她想起自己小時候,放學很快寫完作業,一群孩子到廠區附近的河邊摸螺獅,抓螢火蟲,滾一身泥才回家,他們知道太陽怎麽落下的,蜻蜓低飛要下雨,毛豆是黃豆小的時候,而現在的孩子,和生活已經離得太遠了。
“那為什麽白天還能看到月亮啊?”樂樂追問。
這一問還真把她問住了,她忙求助地看了李隱曜一眼,他了然,開啟科普模式:“月球繞地球轉,地球又帶著月亮一起繞太陽轉的時候,月亮和太陽的位置就不斷變化。有時候月亮和太陽位於天空中同一方麵,或相隔不遠,白天太陽在天空中出現的時候,月亮就在它的旁邊,但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我們無法看到月亮。當月亮與太陽相差距離很遠的時候,那麽,月亮隻能夜晚的天空中見到。如果遇到月亮與太陽離得不太遠也不太近,即上弦或下弦前後的那些日子裏,月亮就會在大白天與太陽同時出現在天空中,有時出現在太陽的東麵,有時出現在太陽的西麵。……”
父親講得頭頭是道,兒子聽得津津有味。
這時,一位五十多歲的大媽推著嬰兒車迎麵走來,周湘顏認得她,是七號樓的劉阿姨,以前帶孩子常見,人很熱心。
周湘顏熱情地打招呼:“劉阿姨,出來遛彎兒啊!”
劉阿姨也笑吟吟地回應:“樂樂媽媽啊!最近工作挺忙的吧?好些天沒見你了。樂樂呢?在家寫作業?”
她忙招呼樂樂到麵前:“樂樂,叫奶奶。”
樂樂乖巧地叫:“奶奶好!”
劉阿姨的笑僵了一下,皺了皺眉,旋即又笑了,摸了摸樂樂的頭:“這是……,親戚家孩子?你外甥吧?跟你長得挺像的。”
周湘顏一怔,忽然意識到哪裏不對,劉阿姨不認識這個樂樂?隻有一種可能,她不是這個時空的人,她和她一樣,也來自另一個時空?
她不動聲色,低頭看了看嬰兒車裏的孩子,岔開了話題:“這孩子胖乎乎的,真可愛!隱曜,你看。”
劉阿姨也和李隱曜打招呼:“李老師,今天下班早啊!”
她回頭看一眼丈夫,發現他臉色蒼白,呼吸也亂了節奏,臉上的肌肉亂跳,說話也有點緊張,朝劉阿姨欠欠身:“可,可愛。老婆,我帶樂樂到前麵去玩。”
李隱曜拖著樂樂匆匆走開了,她和劉阿姨客套一下,緊追上來。
“怎麽了?你身體不舒服嗎?”她問。
李隱曜低著頭,壓低聲音,聲音發顫:“那人不是七號樓的那個劉阿姨嗎?我沒記錯的話,她前年不是死了嗎?從連廊跌下來的。當時兒女們把物業都砸了,說連廊有安全隱患,鬧得沸沸揚揚,你忘了?別回頭,別回頭看。”
她已經回頭了,長長的甬道上,哪裏還有劉阿姨的影子?
一陣涼風起,她打了個寒顫,朝他靠了靠,仍佯裝鎮定道:“我可能,認錯人了吧!”
說不回頭,李隱曜也忍不住回頭,身後景物如常,有兩位保潔在打掃,還有一對年輕人手挽手散步,哪裏還有老太太的蹤影。
“還有,她為什麽叫我李老師?”他問。
“她也認錯人了吧!小區的鄰居,都不太熟。”她自我安慰。
“老太太眉心有一顆痣,是她……”他逐漸冷靜下來,分析謎團。
眉心痣是劉阿姨最顯著的特征,不會認錯的。周湘顏心裏明鏡似的。
她又朝他靠了靠,他順勢攬住了她:“沒事,別怕!可能就是認錯人了。”
樂樂看到父母倆親密的樣子,吐了吐舌頭,跑到前麵去了。
經過小區的籃球場,幾個中學生模樣的孩子在打籃球。他們停下,在長椅上坐下來。
周湘顏仍惴惴不安,時不時朝來路張望。
李隱曜已平靜了,認為是彼此認錯了人,但想逗逗她,說:“在日本文化裏,喜歡把黃昏的這段時間叫做“逢魔時刻”。他們認為這是一個被詛咒了的時間,所有的邪魅和幽魂都會在這時候出現,而單獨行走在路上的,會被迷惑而失去靈魂。還好你剛才和我在一起。”
看來古今中外,人們遇到科學解釋不了的事情,都喜歡拿鬼怪說事。
她後背一涼,抓緊了他的胳膊,說話卻鏗鏘有力:“少來,我是無神論者,唯物主義者,別唬我。”
他笑笑,不置可否。男人心大,很快忘了這個小插曲。
籃球場的少年們意氣風發,漂亮的運球傳球、三步跨欄時不時贏得四周陣陣驚歎歡呼,逗引得李隱曜心癢癢:“想當年,我也是籃球小王子,大學生籃球聯賽,帶我們隊拿了冠軍呢!”
看來此李隱曜和彼李隱曜前半生成長經曆差不多。她暫時忘記了劉阿姨的事,調侃道:“可不是嗎?當年你打籃球,一個三步跨欄,把我迷得五迷三道的。去,試試去!”
他不好意思地推辭:“不了不了,現在老了,不行了。”
說話間,籃球場的少年們忽然混亂起來,一人氣勢洶洶地拿球砸了另一隊的前鋒,說對方犯規,兩隊劍拔弩張,那前鋒舉起拳頭,差點動手,有人拉架,有人拱火,一時場麵失控。
樂樂本來在一旁沙坑玩,也跑來看熱鬧。
周湘顏一看要打架,起身要回,李隱曜卻拉她坐下:“看看,讓樂樂也看看,男孩子要多受點打架安全教育。”
一家人坐在圍欄外觀戰,誰知架沒打起來,不知誰從中調停,那前鋒到底沒有動手,咽下了氣,隻是撂下狠話,說:“再來!讓你看看,老子的技術犯沒犯規?”
紛爭平息,球場又活起來。
李隱曜對兒子說:“看到沒?他們又不打了。《孫子兵法》上都說了:‘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
樂樂又聽懵了,問:“能說點二年級小孩聽懂的話嗎?”
氣得李隱曜敲了敲兒子的頭:“意思是說,上等的軍事行動是用謀略挫敗對方,其次是用外交戰勝敵人,打打殺殺是最不入流的手段。”
樂樂機靈,聽出來了,一定是媽媽告狀,爸爸也知道他和同學打架的事了,借籃球場的事兒給他講道理。他狡黠地挑挑眉:“這就聽懂了嘛!”
周湘顏悄悄看了丈夫一眼。以前覺得他迂腐,更瞧不上他對兒子的那套“有效溝通”,現在看來,事無絕對,教育孩子也要因勢利導,水流千裏歸大海,達到目標就行。
天色暗了,一家人折返回家,又經過剛才偶遇劉阿姨的甬道,她下意識四下張望,幾個孩子追跑經過,晚歸的人步履匆匆,再沒有看到劉阿姨的身影。
夜深了,李隱曜上了床,略帶羞澀地說:“我洗了腳了。”
結婚十年,這句話幾乎成為一句暗號,求歡的暗號。她心裏一緊,身子一僵,怎麽辦?來了這些天,忙忙碌碌,竟忽略了這件事。他還是那個他,又好像不是那個他,好像是同一個人,又好像是兩個人,要和他睡嗎?她的臉燒起來。
他側躺下來,一隻手臂自然地撫上她的腰,婆娑著她腰上的肉玩,她沒有看他,僵著沒動,如果這時回應了,他必定得到鼓勵,做不可描述之事。
“老婆,謝謝你!”他說。
“什麽?”
“我辭職的事,我以為你會狠狠地罵我,可是你沒有。”他把頭貼近她耳朵,輕輕地吻了吻:“謝謝你理解我。”
她閉上眼睛,心一橫,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暗想,這是自己老公,她現在是周湘顏,合法夫妻,名正言順,來吧!
等了許久,他卻再無下一步動作,黑暗中,響起了有節奏的鼾聲,回頭一看,他竟然睡著了。
夜深沉,她卻怎麽也睡不著了。黃昏散步的一幕如默片在腦海回放,掰開揉碎地琢磨著,樂樂就在眼前,劉阿姨卻不認識;她認識李隱曜,卻把他叫李老師?難道說,她也來自原來的時空?李隱曜卻說她已死去兩年多,那她到底是原來時空的劉阿姨,還是鬼魂?
“不不不,這世上沒有鬼,我是無神論者。”她頭痛欲裂,在黑暗中拍了拍腦袋,翻了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