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彭萊和許多,是當年一起在五道口躲城管結下的友誼。
當然也有分別,彭萊是賣打口碟的,許多則是去買的,至於為什麽一個賣家一個買家能齊心協力拎著床單裹著碟片在街頭氣喘籲籲狂奔亂逃。
那大約就是搖滾的魔力了。
能把一個山東北漂姑娘和一個老北京胡同孩子從此變成姐妹。
有這樣的交情,彭萊第一個就去找了許多談複出的事。
陽光燦爛,許多一身名牌服飾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畫著精致眼線的眼睛挑起來,哭笑不得地看著麵前的彭萊:“我回狂花當鼓手?你是在搞笑嗎彭萊?”
彭萊湊上去讓她看清楚自己的臉:“瞅瞅我的表情,像是在搞笑嗎?”
許多搖搖頭,低頭飛快地在文件上簽字,扔到分門別類的收納筐裏:“正因為這事兒太離譜,所以你越認真才越搞笑好嗎?”
“怎麽就離譜了!”彭萊拍著胸脯保證,“要簽咱們的可是如意唱片,不敢說你將來做樂隊比做現在這份生意賺得多,但肯定保你不會是窮人。”
許多笑了,指指大辦公室:“關鍵我現在也不是窮人呢,你說我改這個行圖什麽呢?”
彭萊竭力鼓動她:“錢有那麽重要嗎?樂隊是你的本行,你做生意才叫改行知道嗎?回憶一下你當初的理想,再看看你自己現在的樣子,不慚愧嗎?”
許多拍案而起:“哎?你當初來這兒找我拉讚助的時候怎麽不問我慚不慚愧呢? ”
這下把彭萊噎得說不出話來,許多平複了一下情緒,緩緩地坐了回去,在老板椅上兩眼放空看著天:“咱倆是姐妹,所以我私下裏給你交個實底,我的公司現在遇到了非常大的麻煩,之前的大額貸款一筆接一筆的到了還款期,我的資金鏈可能會出現致命問題,一不留神就得破產,你覺得我會在這種情況下分出身來跟你搞樂隊嗎?”
彭萊認真地聽著,忽然拍了一下巴掌:“那太好了!”
許多驚詫地看著她,彭萊興奮地說:“既然你資金出了問題,那你破產之後正好有咱這個樂隊給你兜底啊。”
難以置信地看著她,許多喃喃地問:“彭萊,你魔怔了吧?就為了搞你的樂隊,盼著自己的姐妹生意破產,你還是不是人了?”
她越想越生氣,從辦公桌後疾步走出來,一把拉起彭萊:“走!”
彭萊掙紮著跟她解釋:“許多你聽我說……”
“我不聽!”許多連拉帶推地把彭萊弄出辦公室,“我建議你現在就回家好好冷靜冷靜,將來跟你是不是繼續做姐妹我都得重新考慮了,出去出去!”
彭萊終於被推出了辦公室,大門在她麵前轟地一聲關上,她不死心地敲著門:“要不你再考慮考慮?”
一山不就,還有一山。
彭萊發信息約陳月出來‘聊聊’,她早早地到了約定地點,急躁地來回踱步,等到看見陳月的車開來了,又立刻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悠閑樣子在街邊看著天空,還吹起了口哨。
直到陳月把車開到她身邊,彭萊才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來了?”
她上手去拉車門,卻沒拉開。
陳月搖下一半車窗,陰著臉看她:“有什麽事兒你就在車外頭說吧,沒看我都沒熄火兒嗎?就為了遇著什麽突發狀況能跑得快。”
彭萊不屑地說:“放心吧,我要是想暗殺你,不會等到今天才動手。”
陳月沒說話,隻是冷冷地看著她,彭萊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兩聲,清清嗓子才說:“你想從我這兒把白天買走的事兒呢,我就既往不咎了,不但不咎,有好事兒我還想著帶你,就衝我自己這股傻仗義勁兒,我都想抽自己倆嘴巴。”
她說得真情實感,陳月絲毫不為所動:“那就抽啊。”
“哎,你T……”彭萊把怒氣壓下去,皮笑肉不笑地說,“聽……聽說過如意唱片嗎?”
陳月冷淡地說:“但凡跟音樂沾邊兒的人,有不知道如意唱片的嗎?”
彭萊興奮地一拍車頂:“就是這家名號如雷貫耳的唱片公司,馬上就要簽咱們了。”
“咱們?”陳月挑起眉毛反問。
“狂花樂隊啊!”彭萊給她畫大餅,“人家郭總可說了,保證按照國際一線樂隊的標準打造和包裝咱們,我不知道你這種流行歌手公司給你投入多少錢,但郭總要投入翻倍的價錢在咱們樂隊身上。”
陳月舉起一隻手製止她:“你先別總急著咱們咱們的,不管如意唱片給出什麽樣的價碼都跟我沒關係, 我現在有簽約公司。”
“解了呀!”彭萊理直氣壯地要求。
陳月愣了一下,然後上下重新打量著彭萊,猶豫地說:“噝……重組狂花可少不了許多呀,就算我同意了,人家許總堂堂一老板, 能跟咱們玩兒這個嗎?”
彭萊鄙薄地揮手:“你看看,小看人家許多了不是?她先答應的,她不答應我能找你嗎? ”
陳月低下頭,好像在思考,肩膀逐漸抖動起來,最後噗嗤一聲,拍打著方向盤笑得前仰後合。
“你樂什麽呢?”彭萊納悶地問,“高興傻了?”
陳月抹去眼角笑出的淚水:“我是讓你給氣樂的,我說你現在怎麽編瞎話臉都不帶紅的?實話告訴你, 我來這兒之前就先給許多打了個電話,她說你為了搞樂隊已經瘋了,我來就是想看看你到底瘋到了什麽程度,判斷一下小天兒繼續跟你生活還安不安全。”
彭萊羞惱交加,還沒等她罵人,陳月已經升上車窗:“拜拜。”
陳月開車揚長而去,彭萊追上去也隻能泄憤地踹了一腳後輪胎,尾氣反而揚了彭萊一臉。
她留在原地嗆咳著咒罵。
兩個成員都不配合,彭萊隻能回頭找郭總看能不能還有商榷餘地,她信心滿滿地打著電話:“郭總,其實我現在手頭兒的樂手也挺優秀的……”
郭總打斷她:“我說過就一個條件,原班人馬。”
彭萊站在人來人往的地鐵站裏無奈地歎氣:“原班人馬怎麽會是狂花重組的唯一賣點呢?我彭萊自己就代表著狂花呀……”
郭總問了一句:“是不是做不到?”
彭萊機靈一動:“要不這樣,我把我現在的樂手都換成女的,盡量找長得像許多和陳月的不就得了嗎……”
郭總直接掛斷了電話,彭萊不死心地還舉著手機在地鐵站裏轉悠:“是不是地下信號不太好……”
她最終不得不麵對事實,對著空氣憤怒地揮出一圈。
這條路看來是堵死了。
糟心事不止一件,彭萊垂頭喪氣往家走的時候,在小區門口正撞上了白天。
白天也一副灰心樣子,雙手插著兜,踢踢踏踏地走。
兩人麵對麵的樣子,從表情到姿勢,甚至嘴角下撇的角度都保持了出奇的一致,猶如照鏡子。
當然,誰也不會承認誰像誰的,下一秒就轉身自顧自地往小區裏走,彼此連個眼神都懶得交流。
彭萊低聲抱怨:“在院兒外頭都能遇上,真是冤家路窄。”
白天不愛聽了:“你從我這兒挖樂手,咱倆誰是誰冤家呀?”
彭萊語重心長地教育她:“我們當年混樹村兒的時候有句話——樂手有八百人,樂隊有一千個。什麽意思?就是說有好些樂手都是在好幾個樂隊之間跑的,我這是常規操作,懂什麽呀。”
“那就對了!”白天針鋒相對,“既然挖安哲是你們那一代的常規操作,那我凍上你手機讓你演出遲到也是我們這一代的常規操作,合理吧?時代變了呀你得習慣。”
彭萊被她氣得要翻臉了:“我搞樂隊是為了給你養孩子,你還知不知道個好歹了?”
站住腳,白天不屑地看著她,一針見血地說:“得了吧,我用你養了嗎?小媽要跟你簽協議領養我之前怎麽沒見你這麽積極?摸摸自己良心,你搞樂隊究竟是為了我,還是為了自己的麵子。”
“我給自己爭麵子?”彭萊氣笑了,大拇指指著自己的鼻子,“告訴你,要不是我回國辦專場的時候你給我下安眠藥害我,我自己早就重新火起來賺大錢了,還用費現在這個事?”
白天笑了笑:“你又提這茬,那我就實話實說吧,我壓根兒就沒給你下過任何藥,當時是為了氣你,隨口說的。”
彭萊愣住了,抱著膀子看著白天。
白天抬手比量著:“你自己什麽熊樣兒不清楚嗎?拿著我給你下藥這事當借口心安理得擺爛唄,就你酗酒耽誤多少事,給你下藥都多餘。”
彭萊呆呆地看著她。
白天自覺扳回一城,轉身就走,撂下一句話:“自己先活明白了再說吧,還給我養孩子。”
看著她的背影,彭萊半天才反應過來,氣惱地點著頭:“行,我認栽,丫頭,你要不領情的話,咱可就不是這個玩兒法了。”
她轉身向小區外走去,找了一家打印店。
第三十三章
夜深時分,萬籟俱寂。
伴隨著一陣吱吱呀呀的開關聲,彭萊披頭散發地出現在臥室門口,她已經盡量放輕動作了,但那扇拚裝的二手門還是不爭氣。
無奈,彭萊隻能提氣把自己盡量變薄,從半開的門縫裏硬擠了出來,她躡足潛蹤地走到白天臥室門口,屏住氣,悄悄地推開了一道縫。
很好,沒有聲音。
在心裏給自己打了個氣,彭萊就維持這麽半蹲著的姿勢前進,她一隻手背在身後,拿著一張打印好的紙,拇指夾著印泥。
彭萊摸到了白天床前,提心吊膽地站起來,此時她已經適應了黑暗,可以看到白天側身睡著,一隻手放在枕邊。
她緩緩地用沒拿東西的手伸向白天的手……
白天猛地睜開了眼睛,目光炯炯地看著她。
彭萊嚇呆了。
白天坐起來,冷冷地看著她:“你大半夜進來想使什麽壞?說不清楚可別怪我報警。”
急中生智,彭萊指指窗外:“我剛才用手機看天氣預報說今晚有強降溫,你從小就愛蹬被子,所以我想看看你被子蓋沒蓋好。”
白天狐疑地看著她,彭萊努力擺出真誠的模樣。
“咱今兒進小區的時候可還拌著嘴呢,你能冷不丁變這麽好心?”
彭萊流暢地狡辯:“放在平時我肯定懶得管這事兒,但你現在不是懷孕了嗎,懷孕期間如果著涼感冒不能吃藥,發多高的燒也隻能硬挺著,多難受啊。”
白天硬邦邦地甩下一句:“發燒也比半夜讓人吵醒強。”
“我也沒想吵醒你。”彭萊示意她看自己穿著襪子踩在地板上,“再說我動靜不大呀,都沒穿鞋。”
白天厭煩地說:“自從你趁半夜扔過我衣服之後我就一直神經衰弱,稍微有點兒動靜就醒, 所以你以後千萬別再大半夜的發這種善心了,行嗎?”
點著頭,彭萊維持著麵朝白天的姿勢,一步一步地向後退:“好,我知道了,接著睡吧,你和胎兒都需要多休息。”
她背在身後的手好容易摸到了門,心裏總算安定下來,和藹可親地提醒:“被子一定要蓋好啊。”。
白天翻身又倒下,嘴裏嘀咕了一句:“總算還有點當媽的樣子。”
彭萊回到自己房間,沒好氣地把那張紙摔在桌上,赫然是一份打印好的賣房同意書,下麵署名的地方她已經替白天簽好了字。
印泥盒也被她摔到一邊,彭萊咬牙切齒又不敢大聲地抱怨:“神經衰弱!一點兒動靜就能醒!我真是 FUC……”
大概想到這句話罵出來也是罵她自己,彭萊悻悻然地住了嘴,在房間裏焦躁得兜著圈,像一隻困獸。
次日,彭萊想了半天還是去找大崔商量商量能有什麽辦法,沒想到在地鐵上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一下把她竭力想忘記的一盤糟心賬又勾了起來。
電話是養老院打來的。
當然不是她打工的底特律養老院親切關懷離職零工。
是北京的養老院,她媽媽住的地方。
醫生在電話裏的語氣公式化地禮貌,但是彭萊還是聽出了一絲責怪:“一共兩件事,一是最近老人心髒病犯得比較頻繁,健康狀況不太樂
觀,我覺得有必要讓您知道這個情況,二是老人的養老院費用該續交了,請問您目前在國內還是國外?”
彭萊果斷地說:“我在國外,一時半會趕不回去。”
偏偏這時候,地鐵報站名了,清晰的普通話想必在手機那頭也聽得很清楚。
醫生無奈地說:“不管怎麽樣,我建議您還是盡可能來看看老人,以她心髒病犯得一次比一次嚴重來看,您大概需要時刻做好最壞的準備。”
“知道了。”彭萊掛斷電話,漠然地把臉轉向窗外,看著漆黑一片的地鐵軌道。
幾年前,養老院第一次給彭萊打電話的時候,她是死都不願意接手的,出人不可能,出錢也不可能,她自己都還在養老院打零工呢。
但也正是因為她在養老院看到幾乎所有的老人,平時沉默發呆的樣子猶如一潭死水,等到家屬探視日,兒孫繞膝的時候,眼睛也亮了,話也多了,笑聲洪亮不是天花板隔著都能飛上天。
到底還是沒辦法放著不管。
畢竟是親媽啊。
所以她承擔了丁慧茹女士的養老院費用,心裏想著無非多打一份工而已。
這麽多年了,她一直裝作把母親的存在忘了,或者說簡化成定期打過去的一批匯款,除此之外她什麽都不想知道,更別說見麵。
偏偏在這種時候……難題席卷而來。
彭萊把額頭靠在地鐵車壁上,疲憊地閉上眼睛。
白天趁彭萊一大早出去了,窩在家裏拿出父親留下的通訊錄,認真琢磨還有什麽關係能用得上。
李彬彬拎著早飯過來的時候,她正再給一個白澤奇的老朋友打電話:“哎不不不,我不是老白,我是他女兒,我爸已經去世了……不用節哀不用節哀,葬禮都過去有一陣子了,我找您是為別的事兒……我能借用一下您的錄音棚嗎……”
電話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麽,她有些尷尬地支吾著問:“借用的意思就是——可不可以免費呀叔叔?”
看著她瞬間就垮掉的小臉,李彬彬關心地問:“嘛呢?突然要借錄音棚?”
白天把掛斷後屏幕暗下來的手機丟到沙發上,伸展手臂哀歎了一聲:“我剛剛才知道,超樂報名的時候居然還需要提交一份作品錄音小樣。”
李彬彬不明白地環視了一眼室內:“這不能錄嗎?白叔叔不是還留了些設備?”
煩惱地繼續翻通訊錄,白天皺著眉:“人家要求小樣要有一定的音質保證,我爸的那些玩意達不到,彭萊的狂花好歹有現成的老作品,可是咱們樂隊新組建什麽都沒有。”
李彬彬點了點頭,也沉默下來。
白天又挑選了一個號碼,耐心地等待撥通:“但是我打聽了,那些錄音棚價格太貴了,全都按小時計算,所以才想翻翻我爸電話,但願能有哪位好心的叔叔大爺能看在我爸的舊情麵上幫咱個忙。”
電話通了,她趕緊直起腰杆,滿懷期待地問:“喂,您好,請問是周叔叔嗎……哦,我是白澤奇的女兒白天,請問您現在還在做錄音師嗎……已經改行開飯館了?那不好意思,打擾您了。”
白天掛斷電話,和李彬彬麵麵相覷:“得,跟大崔叔叔一樣。”
她沒滋沒味地吃著李彬彬給她帶的早餐;“還是得想辦法賺點錢啊。”
大崔對彭萊的夜間行動進行了嚴肅的批評:“你怎麽想的?偷手印賣房都想得出來?你也不怕小天兒知道了跟你拚命。”
彭萊煩悶地進吧台撈了一罐啤酒:“要不然怎麽辦?許多和陳月哪怕隻有一個人不願意歸隊,如意唱片那邊就沒戲,何況現在這倆人都不願意,白天還對我拚死拚活為她養孩子搞樂隊不領情不道謝,不如趕快把房子賣了,帶著我那份錢回美國得了。”
“哎,你別一遇挫折就分行李回高老莊行嗎?美國有什麽勾著你的腮幫子呢?”
自然是有的,但彭萊不能對大崔說。
她灌下一口冰涼微澀帶著氣泡的啤酒,病急亂投醫地說:“陳月之前讓我簽的那份賣閨女協議,我要是簽了她真能給我錢吧?要不我把白天和她肚裏那孩子打包賣給陳月算了。”
大崔投來鄙視的目光:“可別說這沒出息的話了,你本來就是因為陳月這事兒站起來的,怎麽忙活了一圈兒又躺下了,讓不讓人家陳月笑話?”
彭萊連番遭受打擊,現在已經破罐破摔:“不想讓她笑話我就更得賣房了,我那便宜樂隊什麽德性你也看見了,帶著他們闖綜藝我穩輸,那樣我還不如繼續躺著呢,光著屁股站起來更丟人。”
沒辦法,大崔隻能竭力打消她的念頭:“我知道這年頭做一支頂級樂隊挺燒錢,但你這次搞樂隊的目的是給白天養孩子,現在養孩子的錢還一分沒沒見著,你先搭進去個房子……這個……”
彭萊陡然精神了起來侃侃而談:“怎麽能叫搭進去呢?就好比你這火鍋店,做什麽生意不得投本錢?我的實力你也知道,過去我在樹村花錢租房搞樂隊,後來都能換上大三居,現在我賣掉這大三居用來搞樂隊,怎麽還換不來個大別墅?”
“噓!”大崔瞧瞧四周,“你到底是想要大別墅還是想幫小天兒養孩子啊,被她聽到又跟你急。”
彭萊理直氣壯:“這倆事兒衝突嗎?大別墅我都買得起,還差養她一個孩子? ”
大崔認真地想了想,居然很有道理。
彭萊越說越起勁,眼睛亮閃閃的仿佛已經看到了美好明天:“你是狂花的經紀人,我樂隊要是成了你也甭開火鍋店了,帶著咱樂隊滿世界巡演去,來回弄不好都得坐私人飛機,畢竟咱這起點就已經比當年高多了,到時候別墅買倆挨著的,咱倆當鄰居,不比你租房強一萬倍?對了,你現在也沒個伴兒,我再給你配倆漂亮女助理,就按世界小姐那水準找。”
大崔呆呆地看著前方暢想不已,嘴角露出一絲可疑的笑容。
彭萊捅了捅他的肋下,一臉看好戲的表情:“是不是有點動心了?”
大崔沒憋住,賤賤地嘿笑了起來,又趕緊繃起臉,佯裝嚴肅地說:“賣房可以,但是你首先得保證把錢都花在打造樂隊的刀刃上,另外小天兒現在懷著孕呢,你靠偷手印賣房這種歪門邪道不成,對她刺激太大,動了胎氣怎麽辦,本來你這是件好事兒,為什麽不能用真情實感打動她,讓她心甘情願賣房呢?”
“心甘情願?”彭萊琢磨著這四個字,猛地一拍大腿,“那就隻能給她來一劑偏方了!”
第三十四章
大崔開著大吉普一路疾馳,出了五環往六環奔,遠處山峰高低起伏,車窗外從高樓林立的大都市變成了綠色自然。
這條路上幾乎沒遇到其他車輛,大崔穩穩地把著方向盤問;“彭萊,你有多少年沒見過你媽了? ”
“三十四年五個月零十八天。”
大崔驚訝地側臉看她:“你一天天數著呢?”
手撐著頭,斜靠在車窗上,任憑大風吹得頭發飛揚的彭萊懶洋洋地說:“隨口報個數兒你也能信,反正是三十來年了。”
大崔給她遞了個眼色,有意問:“我還真挺想知道,你是怎麽想通了去看她的?”
彭萊心領神會,歎口氣委婉地剖析自己:“人就應該有同理心啊,我也是快當姥姥的人了,如果我處在我媽現在這個狀況,應該也會想讓白天來看我,更想見見自己的外孫或者外孫女。對了——”
她扭頭看向後座,假模假式地打感情牌:“將來你會帶著孩子來養老院看我吧?”
後座的白天套著頸枕閉目養神,聽到聲音才慢吞吞地睜開眼:“不一定。”
彭萊不死心:“如果換成陳月呢?”
白天幹脆地承認:“我壓根兒就不會讓她住養老院,她老了肯定跟我住一起,我照顧她。”
彭萊不高興了:“哎,你怎麽就……”
大崔忙打斷她,岔開話題:“要說小天兒是真不錯,一麵都沒見過的姥姥,說看就去看。”
白天坐直身體,伸了個攔腰:“大崔叔叔你可別誇我,那是因為我好奇,想知道能生出彭萊的人到底是什麽樣。”
彭萊慍怒地轉過身去,白天得意地挑了挑眉毛。
養老院的標準房間是四人間,現在隻住著兩個人,一個老太太躺在**,麵容枯槁,雙眼發愣地看著天花板,嘴唇微微翕動,毫無生氣的樣子。
另一個老太太把自己收拾得幹淨利落,扯著衣襟細心地扥平一道折痕,又在床邊坐下,拿出小鏡子開始梳頭,細致地對著鏡子抿著鬢角,慈眉善目。
護士在門口招呼:“丁慧茹,家屬來訪。”
梳頭的老太太趕緊放下鏡子,笑嗬嗬地湊到鄰床去拍她的胳膊:“丁慧茹,快起來,你家裏來人了,多高興的事兒啊。”
**的老太太毫無反應,依然盯著天花板。
梳頭的老太太有點難過,遺憾地歎息:“哎,她都不認人了。”
護士走過來笑著對她說:“大媽,您怎麽又忘了,您是丁慧茹。”
丁慧茹半信半疑地反問:“我才是丁慧茹?”
護士挽著她的胳膊轉了個身,讓她看門口:“對呀,您女兒和外孫女來看您來了。”
白天看著彭萊:“進去呀?”
彭萊一動不動,兩眼發直。
曾經她覺得,自己長大了,也強大了,可以在那個拋家棄女的母親老邁需要幫助的時候,站出來顯示自己的不屑,隻給錢,不去看她,不去想她,完全忽視她,借此向母親報複。
可是她錯了。
見到母親的一瞬間,猶如一把利刃將歲月披掛在她身上的假象一層層地劈開,直達靈魂深處。
她一直沒有長大,永遠是那個在鄉下雜貨店裏被父母丟下的五歲小女孩……
麵對護士的催促,白天叫不動彭萊,隻能深吸一口氣,勉為其難地跨進了房間。
丁慧茹從剛才就死死盯住白天的臉看著,此時更是激動,顫抖著手拉住了白天的胳膊:“彭萊,你長這麽高了!”
白天無奈地解釋:“我是您的外孫女,我叫白天。”
她試著掙開老人的手,丁慧茹緊緊抓住不放,白天隻能用眼神示意:“那個才是彭萊。”
彭萊呆呆地站在門框裏,像一張不會動的相片兒。
丁慧茹眯著眼睛看了一眼:“嗨,那個是護工!”
白天心情突然好起來,笑得前仰後合:“好吧,我是彭萊。”
丁慧茹親熱地拉著白天在床邊坐下,握住她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臉看,仿佛怎麽也看不夠。
彭萊不想看這‘母慈女孝’的場麵,轉身離開了。
養老院的醫生很盡責地請彭萊到辦公室詳細介紹情況:“老人過去就有腦萎縮導致的智能減退,近期出現了種種加重的跡象。”
彭萊有點不相信:“我媽是糊塗了點兒,可我剛才看她的精神狀態還挺不錯。”
醫生打開病曆給她看:“心髒病沒發作的時候當然看上去沒問題,但每發作一次都會比上一次增加更大的生命危險,您作為家屬,我建議還是要盡可能多看看老人。”
病曆本裏夾著各種檢驗報告,彭萊一張張地看著,心情複雜,半天說不出話來。
醫生輕聲對她說:“丁慧茹老人有個習慣,每次在餐廳吃完飯都會偷偷帶回房間一些吃的,雞蛋啊,水果啊之類的,說是要給她女兒彭萊留著,保潔每過幾天就得趁老人戶外活動的時候給她清理一次櫃子。”
彭萊本想一笑置之,再說句‘早幹什麽去了。’
但是她心裏突然沉甸甸的,隻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回到病房門口,看見丁慧茹和白天談得十分投機,說著彭萊童年時候的糗事,她說得興高采烈,白天聽得前仰後合。
彭萊站在房門遮擋的陰影中,看著她們。
丁慧茹突然拍了一下大腿:“你瞧我這記性!”
她從衣服裏摳摳索索地掏出一把鑰匙,神秘兮兮地打開了床頭櫃,對白天悄悄招手:“來……來!”
白天也學著她蹲下身去,丁慧茹警惕地瞥了一眼躺在隔壁**動也不動的老太太,從裏麵偷偷摸摸掏出一個橘子飛快地塞給白天。
橘子幹巴巴的,上麵還有黴斑。
丁慧茹小聲叮囑:“彭萊,快揣好,偷偷吃。”
白天配合地揣進口袋:“哎,我不讓人看見。”
門口的彭萊凝神看著這一切,轉身找到了護士站:“你好,請問給老人洗澡的浴室在哪裏?”
彭萊,在底特律養老院照顧過無數老太太,各個國籍的都有,今天還是第一次,給自己的親媽細細致致地洗個澡。
不同與和白天相處時候的歡快,丁慧茹獨處的時候,沉默了許多,彭萊隻有一個想法:母親,是真的老了。
洗完澡之後,她把母親送回房間,蹲下身,認真地剪指甲。
“你運氣可真好。”彭萊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丁慧茹從發呆中醒來,低頭端詳著她,白天站在陽台上,午後的陽光暖洋洋地照著室內,把彭萊和丁慧茹的身影勾勒在光暈中。
彭萊自嘲地笑了笑:“十來歲剛到北京的時候我就在想,如果哪天在街上偶然遇見你,一定狠狠罵你一頓,沒想到再見你的時候,你居然已經糊塗了,罵你你也聽不懂。”
丁慧茹雖然糊塗,但也聽懂了幾句,鼓起勇氣說:“你憑什麽罵我?你要是敢罵人,我就告訴護士。”
說著她就她穿鞋走人,彭萊捉住她皮鬆瘦削的腳嚇唬:“腳別亂動啊,剪到你肉可不怨我。”
丁慧茹不動了,彭萊開始給她打磨趾甲,專注的樣子像在做什麽極其重要的大事:“我五歲你和我爸就都走了,我沒從你們那兒學著多少和孩子相處的經驗, 所以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後,我和她相處的就不是太明白。”
她說得真心實意,可惜白天並不領情,從陽台踱步進來,不屑地搶白:“行了,我知道你這些話是給誰聽的,就是戲做得可有點兒過了啊,又是給我姥姥洗澡,又是剪指甲的,跟你彭萊的人設不符。”
彭萊頭都不抬:“我在美國幹的就是這活兒,外人我都能伺候,伺候伺候生過我的人怎麽了?這就裝了?你還沒看過裝的呢。”
“喲。”白天不客氣地嘲笑,“你這還不是話裏有話?”
丁慧茹聽著她們的對話,逐漸不安起來,開口叫:“彭萊?”
彭萊抬頭看了一眼,卻發現母親看向的是白天。
丁慧茹有些緊張地要求:“現在我澡洗完了,指甲也剪完了,咱們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第三十五章
來時是三人,回去的時候是四個。
丁慧茹到了陌生的地方更緊張了,除了白天誰也不要,沒辦法,大崔和彭萊隻能坐在車裏看著白天一個人把她攙進了單元門。
大崔看著一老一小相依為命的樣子,忍不住說:“我以為你就是帶小天兒看看老太太,直接把人接回來有點兒衝動吧?”
從剛才彭萊就有些惆悵,但她不想在大崔麵前泄露情緒,順著從前的計劃解釋:“我這是現身說法,我媽三十來年沒管過我,我現在都能接納她,那白天一看,我十二年沒回來也就算不上什麽事兒了,這樣才可能再商量賣房嘛。”
大崔點點頭,深沉地說:“也對,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代代孝,輩輩賢。”
彭萊順手捶了大崔一拳,這才歎了口氣說了劇真心話:“再說我也實在是沒錢續交我媽養老院的費用了,接回來不省錢嗎。”
她越想越心煩,開門下車:“走著看吧。”
丁慧茹女士到家的第一天,彭萊就把房間讓出去了。
是白天做的主,她親熱地拉著老太太直接進了彭萊的房間,等彭萊不甘不願哼唧的時候,她輕描淡寫地說:“誰叫她是你媽呢。”
夜晚,彭萊裹著被子睡在客廳沙發的時候,半夢半醒地想:上有老,下有小,這就是社會上常說的‘中年危機’吧?
她睡不著,艱難地在沙發上翻個了身,突然驚恐地睜大雙眼,一下就坐了起來。
丁慧茹坐在沙發扶手上,傾身呆呆地看著她。
彭萊饒是見慣大風大浪,也被這一下子嚇得不輕,她捂著胸口驚魂未定地問:“你不睡覺,在這兒看我幹嘛? ”
“彭萊。”丁慧茹輕聲叫她。
彭萊有些不敢相信,仔細地打量著丁慧茹,發現她目光清明,不像是犯糊塗的樣子:“你……你能認出我了?”
丁慧茹溫柔地笑了起來:“你是我女兒,怎麽可能認不出你?長多大我都能認出來。”
掐了一把,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彭萊醒了醒神,打著哈欠問:“你是渴了還是餓了?”
丁慧茹身子向前傾,神秘地小聲說:“我剛才看見你爸了。”
彭萊心裏打了個突,茫然地看看四周,也壓低聲音:“大半夜的,你可別嚇我。”
丁慧茹嗔怪地說:“我嚇你幹什麽?你爸還是年輕時候的樣子,挺精神的,他說要帶我去看電影,可是我出了臥室門,就怎麽也找不到他了。”
彭萊撓了撓頭,起身扶起母親向臥室走去:“你是做夢了,抓緊睡覺吧。”
她一直把母親送回到**,照顧她躺下,給她蓋好被子,看著她閉上眼睛。
彭萊剛要起身離開,被丁慧茹一把拉住手腕。
回頭看去,她又睜開了眼睛,就著月光看著彭萊,動情地問:“彭萊,媽在你那麽小的時候就走了,真是對不起你,這麽多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苦嗎?彭萊諷刺地想,如果真的開始訴苦的話,那幾天幾夜也說不完,可是有什麽意思呢?
她避開丁慧茹熱切的眼光,輕描淡寫地說:“嗨,過去這麽久的事兒了還提它幹嘛,好好睡覺。”
丁慧茹聽話地閉上眼睛。
經過半夜這麽一折騰,彭萊在沙發上睡得昏天胡地,白天起來的時候都沒醒。
白天迷迷糊糊地經過客廳去衛生間,路過的時候順便拍了拍彭萊的胳膊,抱怨:“你夜裏做飯怎麽也不關油煙機啊?”
彭萊滿臉倦容地爬了起來,一身僵硬,沒好氣地說:“我這輩子就沒做過飯,還……”
糟糕!廚房裏的油煙機還真開著,動靜挺大!
兩人對望一眼,慌裏慌張地奔向廚房。
門一打開,丁慧茹在廚房裏大烹大割,油煙機轟鳴地響著,桌上已經擺了好幾個菜,她手拿鍋鏟容光煥發,精神抖擻地招呼二人:“快去刷牙,馬上吃飯了。”
白天看著一桌子的菜兩眼發亮,彭萊不由分說地過去製止她:“你怎麽還做上飯了,多睡會不好嗎?”
丁慧茹躲開她的手,慈祥地笑著:“誰做都是做,你當護工已經挺累了。”
彭萊沒好氣,還得哄小孩兒一樣勸她:“得,天一亮我又變回護工了。我說的不是誰做飯的問題,你現在腦子糊塗不能隨便動煤氣,而且你現在連茄子和辣椒都不一定能分清楚,做出的菜能吃嗎?”
“太好吃了!”白天忍不住已經用手指撿了一點嚐嚐,立刻連梳洗的事都忘了,坐下來主動盛了碗飯。
彭萊翻了個白眼:“不可能,你少故意氣我。”
白天已經拿起筷子大口吃起來:“真的,比你做的好吃一萬倍,不信你嚐嚐。”
彭萊不信邪地過去嚐了一口,一臉震驚,白天搖頭晃腦,陶醉地吃著:“可算吃上頓正經家常飯了。”
“你給我留點!”彭萊二話不說,也坐下來盛飯,“這是我媽做的!”
丁慧茹笑眯眯地看著她倆。
大崔火鍋店的加盟商下來視察,提出意見是企業文化要抓起來,員工才有凝聚力。
於是中午開門之前,一群員工就在門口站成一排,臉紅脖子粗地喊口號。
大崔見不得這個形式主義,偏偏作為老板還隻能在旁邊看著,正好這時候彭萊帶著丁慧茹和白天來了,他如遇大赦,趕緊迎過去:“喲,老太太也來了?我給你們弄點兒吃的喝的去。”
彭萊微微腆著肚子,一副吃撐的樣子,趕緊拉住他:“早晨都吃的飽飽的,你就甭忙了,老太太不是剛從養老院放出來嗎,我尋思帶她出來走走透透氣兒,剛領她逛完商場,正好經過這兒。”
丁慧茹認真地端詳著大崔:“哎?他不是昨天接咱們回家那司機嗎? ”
大崔樂了:“是我哎,老太太,您記性還真不賴。”
彭萊瞪他:“你誇人還真能誇到點子上。”
熱熱鬧鬧地進了大廳,大崔親自搬來把椅子讓老人坐下,白天一樣吃撐了,坐都坐不下,隻能站在椅子背後玩手機。
彭萊環顧了一下四周,沒話找話地對大崔說:“你兒子沒事兒還到你這兒來學鼓?”
“對啊,練著呢。”
彭萊點點頭,看了白天一眼,又挑剔:“光悶頭幹練不行,得找機會參與些小演出才能進步,樂隊還得磨合。”
大崔一拍大腿:“可說是呢!小天兒也想帶著樂隊在酒吧演一些流行歌鍛煉鍛煉隊伍,但是我把他們樂隊推薦給了幾個場子,人家都覺得他們整體太嫩。”
說著,他加大了聲音:“哪怕有個經驗豐富、能壓住場的成熟主唱撐著也行啊。”
白天聽出他話裏有話,聳聳肩,沒吭聲。
彭萊無動於衷,大崔急得殺雞抹脖子一樣衝她使眼色,彭萊皺眉看著他,大崔又示意她白天的位置。
“哦……哦!”彭萊恍然大悟,“我不就是那個明擺著的成熟主唱嗎?”
白天頭都不抬地看著手機,非常冷淡地拒絕:“用不著。”
彭萊大怒:“用不著拉倒!”
大崔對著彭萊皺眉,趁著白天看不見的工夫用口型無聲地提醒她:“賣房。”
彭萊忍住氣,勉強地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那什麽……我的意思是,要是用不著的話肯定就拉倒算了,但要實在找不著合適的人可千萬別客氣,又不是外人。”
“對啊!”大崔跟著慫恿,“試試唄!彬彬老催我,說你想演出也挺急的。”
白天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彭萊,丁慧茹笑眯眯地看著他們,不時感歎:“好啊,都挺好的。”
第三十六章
彭萊到了白天樂隊當‘外援’之後,第一次排練就不拿自己當外人了。
她站在麥克風前,看著周圍各就各位的三人,吆喝著給他們鼓勁:“哎哎哎,都興奮起來,玩兒樂隊就要有個玩兒樂隊的樣兒,別跟哪個老板逼你們過來上班打卡似的。”
除了安哲,白天和李彬彬看著她,都是一言難盡的模樣。
彭萊才不管這個,雙手把著麥克風的架子,大幅度地扭動著脖子,隨即在原地蹦躂了幾下,猛地抬頭,發出狼嚎一樣的悠長呼聲,猛地湊近麥克風高喊:“都準備好了嗎!?”
安哲興奮地應和:“準備好了!”
李彬彬茫然地拿著鼓棒,絲毫沒有被帶動的樣子,反而像是被嚇了一跳。
白天頭都疼了,趕緊出聲製止:“等一下彭萊,有些事兒咱倆得事先明確一下。”
“說!”彭萊在原地小碎步蹦躂著活動身體,一副急不可待的樣子。
“你……這麽熱心,有什麽目的?”白天不得不問,彭萊一反常態的踴躍讓她心存疑慮。
彭萊奇怪地瞅著她:“當然是為了幫你!何況在酒吧演出還能掙錢,對我又沒壞處。”
白天皺眉接受了這個理由:“好,下一個問題,這支樂隊以後誰說了算?”
彭萊爽快地說:“當然你說了算,樂隊隊長這種倒黴差事,我有一個狂花就夠了。”
白天這才放心,清清嗓子準備發言:“那我就放心了,大家開始排練吧,先來一首——”
彭萊握著麥克風,就像是握住了全場的命脈,直接打斷她開始發號施令:“安哲,你先給個 C 調一六二五的和聲套子。”
安哲毫不猶豫地開始彈,白天被打斷了話,有些惱怒地瞪著彭萊,彭萊毫無所覺,全部注意力都在安哲的琴聲上:“音色不好聽,換。”
她微閉著眼睛,側耳認真地聽著安哲換了好幾個音色,一錘定音地說:“OK,就這個。彬彬,底鼓、軍鼓、桶鼓、鑔片,一件一件往裏進,最後打套鼓。”
李彬彬不敢怠慢,趕緊照做,彭萊回身嫻熟地在調音台上操作:“好,鼓不用停,保持這個節奏型,白天進貝斯。”
白天無奈隻能聽她的。
彭萊興奮地揮手:“好,非常好,以後咱們排練就按這個模式來,頭半個小時不排確定的曲子, 就玩兒即興,把狀態先玩兒開了,往下排什麽都好說。”
白天一邊彈貝斯一邊咬牙切齒地問:“咱倆到底誰說了算?”
彭萊詫異:“你記性怎麽比你姥姥還差,不是剛說過嗎,你說了算呀……”她突然用手一指,“安哲!吉他solo!”
安哲一甩頭,開始瘋狂地炫技。
客廳的一角,丁慧茹戴著無線耳機,正看著電視裏播放的《貓和老鼠》,臉上掛著慈祥的微笑。
和他們這邊動感的電子搖滾氣氛格格不入,卻又奇妙地和諧。
多了一個丁慧茹,日子似乎突然步入正軌,彭萊每天的生活非常規律,上午和白天的樂隊排練,下午和自己的樂隊排練,晚上一家三代人其樂融融地坐在一起吃飯。
本來尖銳得像個刺蝟一樣的白天也和緩了起來,經常陪著姥姥在小區裏的健身器材上鍛煉,有說有笑。
某天夜裏降溫了,彭萊在沙發上縮成一團的時候,白天還從櫃子裏翻出一條毛毯,兜頭扔在她身上。
彭萊受寵若驚,第二天排練間隙還特地去母嬰店轉了一圈,踅摸了一條孕婦牛仔褲準備送給白天,她在自己身上比量過了,尺寸合適的。
當然,在一片祥和當中,還是有那麽一點點不愉快的小插曲。
比如早晨彭萊還在睡懶覺的時候,幽靈一樣打來的叫早電話:“喂,你好,我是你的健康助理羅俊,約你現在去跑步。”
被吵醒的彭萊破口大罵,揚言要把他拉黑。
羅俊隻用了一句話就讓彭萊改變了主意:“來跑步的話獎勵你一千塊。”
彭萊很想有骨氣地吼回去,但是她看看兩個臥室的門,一個住著母親,一個住著女兒,還是沒出息地妥協了:“等我下樓。”
她痛苦不堪地把自己從沙發裏摘出來,一節一節地起身。
這還不算完,彭萊利用業餘時間去打個零工,洗車洗的滿頭大汗的時候,羅俊的電話陰魂不散地打來,她脫下一隻膠皮手套,惱火地接起:“喂!?”
“怕你不按時吃飯,我給你送營養餐來了,抬頭。”
彭萊皺眉抬頭,正好開到麵前的一輛車搖下車窗,羅俊從裏麵遞出一個保溫飯盒。
工友們吹著口哨起哄,彭萊偏偏是個越尬越來勁了,坦坦****地接過飯盒,衝他們趕蒼蠅一樣地揮手:“羨慕吧?”
羅俊看著她眉飛色舞的神氣樣子,笑著把車開走了。
如今事情太多,彭萊忙得幾乎都沒時間喝酒,偶爾有一天不用排練,她鬼鬼祟祟地往懷裏揣了一瓶二鍋頭回家。不顧白天看到翻白眼,美滋滋地擰瓶蓋:“先獎勵我自己一小杯!”
酒瓶還沒打開,羅俊的電話又來了,彭萊喪氣地接起,一邊用牙咬著瓶蓋一邊含糊地抗拒:“不跑步,家裏有飯,你還有什麽可指教的?”
羅俊在電話裏笑著邀請:“看live去不去?地下搖滾頂尖樂隊。”
彭萊嘴上說著:“啐!頂尖有什麽稀罕,我自己就是。”
一邊說一邊麻利地穿鞋出門,酒都顧不上了。
白天摸著下巴,若有所思。
很快,彭萊對羅俊的電話習慣了起來,這天一家三口吃完飯,白天窩在沙發上彈貝斯,彭萊接了個電話,爽快地直接穿鞋:“你到了是吧?我馬上下樓。”
白天斜著眼看她,忍不住問:“最近你跟他出去的可有點兒勤啊,有情況吧? ”
彭萊大大咧咧地一揮手:“我能有什麽情況,在家照顧好姥姥啊。”
白天嗤之以鼻:“趕快找你那神經病大夫去吧,順便讓他給你好好治治。”
來不及跟她鬥嘴,彭萊雀躍地出門。
白天笑著撇了下嘴:“美得你吧,都冒泡了。”
她挪了一下,依偎到還在看電視的丁慧茹肩頭,專心致誌地彈貝斯。
丁慧茹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又繼續專心致誌地看電視。
彭萊鑽進羅俊等待的車,迫不及待地問:“這次咱們去哪兒玩?”
羅俊掏出一張宣傳單遞給她:“戒酒互助會。”
彭萊大驚:“怎麽國內也有這玩意兒了?我在美國的時候常參加,其實壓根沒用,大家輪著賣慘,出門該喝還喝,我都是衝著一頓免費午餐才去的。”
她作勢要開門:“我現在下車還來得及吧?”
羅俊笑著一轉方向盤,把車駛入大街:“這次不一樣,我陪著你。”
全世界的戒酒會大約都是一個樣子,大家圍成一個圈圈坐著,痛訴醉酒史,什麽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都說出來,罵自己罵得越狠,哭得越慘,越能得到大家的同情。
彭萊一開始不以為然,還翹著二郎腿。
羅俊坐在她對麵,體麵幹淨的樣子,一點不像個酗酒者。
從中間開始發言,有五十幾歲的卡車司機,二十幾歲的失戀者,還有三十幾歲事業失敗消沉的中年男子……
也許是母語和外語到底不同,彭萊聽得專注起來,翹著的腿也放了下來。
在一個男子醉醺醺地說:“再不戒我怕喝死我自己,剛才進門前我還來了二兩……”然後痛哭流涕之後,終於輪到了彭萊。
彭萊猛然被點了名,她遲疑地動了動身體,打算隨便說點什麽東西過關:“我叫彭萊,今年四十歲,是一名搖……是個打工的,我……”
她忽然看到了對麵羅俊注視著她的眼睛,明亮溫柔,充滿了鼓勵。
不知道怎麽,彭萊覺得心裏有個被壓得死死的地方開始了微弱的拱動,像種子發芽破土而出一樣,是疼的,更多的卻是解脫的痛快。
她不知不覺說了真心話:“我從小和姑媽生活在一起,她是個酒鬼,一輩子沒結過婚,我小時候出於好奇總偷她的酒喝,不知不覺就正經八百喝上了。要說酗酒……應該是在我到了美國之後,一個人孤獨寂寞,糟心的事兒也多,酒就越喝越凶。”
說得太快了,嘴裏發幹,嗓子發澀,彭萊一口幹掉紙杯裏的水,抹了一下嘴,繼續說著:“其實我在美國的時候也有幾次想過戒酒,類似的互助會也參加過不少,但是最長一次不喝酒的時間也就堅持到兩天,最後幹脆就破罐子破摔了,愛怎麽怎麽著吧。完了。”
她低下頭,捏扁了一次性紙杯,不再去看羅俊。
羅俊就在此時開口了:“我叫羅俊,今年三十七,是一名精神科醫生,高中之後我沒再喝過酒。”
周圍的戒酒者不管是剛才哭的還是嚎的,都被吸引了注意力,竊竊私語:“不喝酒的來幹什麽……就是……看我們笑話……”
羅俊毫不在意,他眼裏隻有坐在對麵的彭萊:“小時候我媽媽一直有很嚴重的抑鬱症和酒精依賴,我上高中之後有些叛逆, 交了一些調皮搗蛋的朋友,那天放學之後我跟這幾個朋友偷偷喝了些酒,到家用鑰匙一開門,發現我媽吊在房梁上自殺了。”
周圍安靜下來,彭萊也一愣,抬起頭同情地看著羅俊。
兩人目光交接,羅俊認真地看著彭萊,仿佛這些話隻是對她一個人說的:“在那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走不出來,總是在想我那天如果沒跟朋友偷偷去喝酒,而是放學之後直接回家,我媽是不是就不會出事,我就是從那時候起至今滴酒不沾,所以我不喝酒是一塊心病,並不值得誇耀。”
戒酒者們唏噓著,彭萊怔怔地看著羅俊,她一向覺得羅俊這樣光鮮體麵的社會精英跟自己走的是完全不一樣的路,打小兒肯定是一帆風順,遇到最大的挫折大約不過是沒考到第一名,沒想到……
隔著場地距離,羅俊對著彭萊笑了:“我媽去世之後我一度想要輟學,但就是在那個時候,彭萊的歌給了我力量, 讓我不但能繼續把高中讀完,還考上了大學,成為了一名精神科醫生。”
事實證明戒酒者也是一樣八卦,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彭萊:“彭萊?哎,對對,就是她……”
彭萊被所有人注視著,尷尬起來,在腿旁悄悄朝羅俊擺手。
羅俊溫柔地告白:“那時候彭萊就成為了我的夢中情人。”
戒酒者們一致發出驚歎:“哦!”
彭萊呆住了,她警告地瞪向羅俊,以為對方是在開玩笑。
羅俊認真地凝視著彭萊,臉上的笑容溫柔而堅定:“現在依然是。”
彭萊不顧一切地跳起來,落荒而逃。
第三十七章
羅俊到底是怎麽想的呢?
彭萊想不明白,所以在第二天的飯桌上,她病急亂投醫地問了白天:“你說他這算是跟我表白嗎?”
丁慧茹不停地給白天夾菜,白天百忙之中不忘挖苦彭萊:“你都這麽大的人了,這麽明顯的表白還用問我?咱倆到底誰是媽啊?”
彭萊心裏那點微薄的僥幸心理也被揭穿,唉聲歎氣用拳頭捶著腦門:“嘖……完了完了,看來我得和這人拉開點兒距離了。”
白天捧著飯碗嗤笑一聲,彭萊惱羞成怒,看著她碗裏堆尖的菜和自己的空碗,惱羞成怒:“別光笑我,一直說帶你去產檢,你到底什麽時候去? ”
稍微怔了一下,白天飛快地回答:“已經去過了呀。”
彭萊不放心地追問:“什麽時候的事兒?去的哪個醫院?我怎麽不知道?”
白天越說越順溜:“就前兩天呢,醫生說胎兒一切正常,我覺著就沒必要特意跟你說了。”
彭萊有點著急:“你可真是……這麽重要的事,B超呢?”
白天有些結巴:“B超……當然做了呀。”
她目光躲閃,彭萊有些懷疑,恰好這時候她手機響了,彭萊一把接起來:“喂,大崔?”
丟下一句“我吃飽了。”,白天飛快地溜下了飯桌。
彭萊接完電話,想起剛才的事,又追到白天的臥室裏,一推門,是鎖著的,她皺眉敲了幾下,白天磨磨蹭蹭了半天才來開門,還搶先質問:“敲什麽敲?”
“在家裏還插著門,偷摸忙活什麽呢?”彭萊狐疑地上下打量白天,白天一挺胸:“換內衣!”
彭萊鄙視她:“家裏一共就咱仨,都是女的,換內衣有什麽好背著人的。”
白天頂了她一句:“要是我小媽我肯定不背著,對你就是隱私高於性別、”
被她嗆聲也習慣了,彭萊懶得追究,手指頭勾了勾:“B超呢?”
白天大張聲勢地在臥室裏翻了起來,彭萊抱著膀子在一邊等著:“你別是根本沒去產檢吧?我跟你說這不行,以後人家不給你接生。”
“這不找著呢嘛!”白天汗都下來了,空著兩手在房間裏想了想,突然一拍巴掌,跑到門背後一件衣服裏掏了出來,抖開遞到彭萊鼻子底下。
彭萊打量著白天理直氣壯的樣子,才接過那張皺巴巴的B超單,一看就愣住了。
白天悄悄地把身體挪動了一下,移過去擋住了桌上的筆記本,背在後麵的手輕輕地把半開的筆記本徹底蓋上。
露出的屏幕是百度頁麵,搜索關鍵詞是:早孕 B 超。
彭萊壓根沒注意她的小動作,全副心神都被B超圖上的胎囊吸引,忍不住用拇指摩挲了一下。
白天看得緊張起來,她又沒懷過孕,哪裏知道這個B超單對不對,怎麽就值得彭萊看這麽半天。
為了引開彭萊注意力,她隻好沒話找話地說:“哦……對了,大崔給你打電話什麽事? ”
彭萊這才回過神:“啊,他通知咱們樂隊今晚在酒吧試活兒。”
白天還沒高興就憂慮起來:“那咱們晚上去酒吧的話,姥姥怎麽辦?”
對彭萊來說,帶家屬去演出現場完全不叫個事兒:“當初我帶著你,現在帶著你姥姥,一樣嘛。”
她把丁慧茹安排在休息室的椅子裏:“到時候門一關,齊活!”
畢竟是樂隊第一次商演,安哲和白天抓緊時間熱身,李彬彬也在試著拋舞鼓棒,隻有彭萊翹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又從兜裏掏出B超單來看。
白天忍不住數落她:“你還看起來沒完了,指甲蓋兒大小的一個東西,能看出什麽來。 ”
彭萊饒有興致地指著:“連螞蟻都有長的好看長的難看的,我看看這肉球跟你長的像不像。”
白天有意說:“你可別把圖像給磨沒了,人家醫院不給第二份的。”
“放心吧。”彭萊把B超單小心地折疊起來揣回兜裏,“回頭我給它做個塑封。”
她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手指捏著嘴唇做發聲練習,丁慧茹換了新環境,一開始顯得很安靜,甚至有些呆滯,待了一會兒才活泛起來,此刻好奇地模仿著彭萊的動作。
安哲看了一眼時間:“彭萊,差不多該我們上場了。”
彭萊停下來,拍著巴掌給大家鼓勁:“GO!GO!GO!”
大家魚貫而出,白天落在最後麵,蹲在丁慧茹的膝前叮囑:“您就在這兒等著我們啊,很快就回來,千萬別出這個門。”
丁慧茹慈祥地微笑著答應:“放心吧。”
彭萊站上舞台,調整著麥克風架,習慣性地掃了一眼場內,這是個小酒吧,看起來有一點點亂,好在還沒到烏煙瘴氣的地步。
白天和安哲在她身後調弦,李彬彬也已經就位。
角落裏,一個女孩子起身去標著衛生間的通道,她對麵的男人從兜裏掏出一包粉末,鬼鬼祟祟地放在女孩的飲料裏。
彭萊握著麥克風,皺眉看著。
白天在背後小聲提醒:“彭萊,可以了。”
彭萊沒說話,白天回頭示意李彬彬和安哲,隨即強勁的鼓點兒響起,安哲的吉他順暢地進入,白天也開始專注地演奏貝斯。
前奏過完,該主唱了。
那個女孩兒從洗手間回來了,男人笑著舉起酒杯邀請。
彭萊湊近話筒,不是唱,而是高聲提醒:“穿紅裙子那女孩兒,那杯酒你不能喝。”
白天和安哲都停了手,李彬彬慢半拍,舉著鼓棒一臉茫然。
台下的客人喧嘩起來,四處張望,最後目光集中到那一桌上,女孩兒詫異地看向彭萊。
彭萊繼續說:“剛才你去洗手間的時候,那男的給你酒裏下了藥。”
男人羞惱交加地站起身,指著舞台罵:“丫胡說什麽呢?”
彭萊冷靜地對著話筒:“不信咱就調監控,你喜歡看哪個角度的都有。”
男人一愣,慌張地四下踅摸攝像頭的位置,看到這裏紅裙子姑娘哪裏還有不明白的,直接拉過來一個耳光扇在臉上。
被打了也不敢聲張,男人捂著臉就想溜,彭萊拔下麥克風沿著舞台追了過去指揮:“哎你不能走,快把他攔住報警。”
幾個頗具正義感的客人站起來攔截,加上紅裙子女孩的喝罵聲,推搡在一起,台下頓時亂了起來。
老板急得跑到台前,憤怒地對彭萊嚷嚷:“瘋了你?客人幹什麽用著你一唱歌的管嗎,這樣以後誰還敢來我這兒消費了? ”
彭萊還沒怎樣,安哲先不幹了,摘下吉他就衝到台前,居高臨下地挑釁:“你跟誰嚷嚷呢!”
老板跳腳罵街:“就嚷嚷怎麽了?有種你下來!”
安哲毫不怵頭就要往台下跳,被白天和李彬彬死死拉住,彭萊看著臉紅脖子粗的老板冷笑:“遇到這種事兒假裝沒看見,不是我彭萊的性格!”
老板暴跳如雷:“不讓你們立馬滾蛋,也不是我的性格!滾!滾!”
安哲掙脫了阻攔,剛跳下台,不知哪裏傳來一聲悶響,老板突然停住不出聲了,兩眼詭異地瞪圓。
他緩慢地伸手摸向了自己的後腦勺,驚愕地看著一手的鮮血:“你……你……”
隨著他顫抖的聲音,台上的人和台下的安哲都停止了動作,目瞪口呆地看著老板身後。
丁慧茹站在老板身後,臉上是一如既往的和善笑容。。
手上還攥著半個破碎的啤酒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