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放開

地牢陰暗。

王登庫雙目緊閉,全身耷拉在木枷上,十根手指血肉模糊。

“王東家,醒醒吧!”翟哲敲打木欄。

“是你!”王登庫微微張開眼睛,用攢了好久的力氣噴出一口血痰,“竟敢騙我!”

“你不想想自己的罪過,還在遷怒別人!”翟哲蹲下身子。

“看看這個,是你王家商號掌櫃、護衛的呈堂證詞!都證據確鑿,你還不認罪嗎?”翟哲將典吏記錄在王登庫眼前搖晃。

“我認不認罪有區別嗎?”王登庫哼唧了一聲。

“有!”翟哲壓低聲音,“若你承認私販糧草、兵甲出塞的罪名,供出同謀,大人答應不再追究你私通清虜之罪,至少可保住你家人的性命!”

王登庫抬起頭,**嘴角,“供出誰,翟東家和範東家嗎?”

“隻有宣府的一些人足矣!”翟哲捏著那份名單。

“原來是有所圖謀,私通清虜?我認了嗎?”王登庫冷笑,“現在我最多也就是斬首抄家之罪,隻要我的嘴巴硬,不但能保住家人的性命,還能讓他們衣食無憂,你拿什麽和我交換?”

“你!”翟哲的手縮了回來,“大刑的滋味你不是沒嚐過,何必再要遭罪?”

“現在知道可憐我了!”王登庫現出譏諷的神情,“我要是告發了那些人,誰來照顧我的家人?靠你們嗎?”

“你再好好想想!”翟哲起身走出。出門的時候朝侯在地牢門口的皂役微微點頭,還沒等他走出甬道聽見背後傳來淒慘的叫聲。

在大明的事情果然要複雜的多,心不夠黑,手不夠毒,便會事事掣肘,遠不如在塞外暢快。第一次見麵沒有想象中順利,希望王登庫遭幾天罪能明白過來。翟哲滿腹心思回到兵營,午飯的時間過去不久,親兵送上飯菜,這幾天胃口不好,才吃了幾口,他心思未了,傳令:“將柳隨風叫過來!”好在現在身邊有個人能商議。

不一會功夫柳隨風趕到,門口親兵把守嚴密。

翟哲端坐,碗筷就擺在眼前,柳隨風侍立。

“我沒想到盧公敲了這麽大的響雷,才下了這麽點雨!但就這麽大點雨,也下的不順利。”翟哲手裏緊緊攥著從楊陸凱手裏拿過來的名單,他對柳隨風說了整件事的經過,但不敢給他看這張名單。這裏的人都將麵臨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我看盧公的心中也不踏實,事情鬧大他也怕沒辦法收場,朝中盼著他出事的人可不少。”柳隨風眉頭微蹙。

“王登庫不認罪!”翟哲冷笑,“那就再抓一家,那些商號的掌櫃、護衛哪有那麽多嘴硬的,真要想審出來也不難!”他越想越不是滋味,牢騷道:“還真被範永鬥說中了,盧公也不會動他。”

“官做到總督大人這個份上,什麽樣的事情沒見過,心中善惡功過的念頭早就不是非黑即白了。”柳隨風站立翟哲身前一丈左右,神情恭謹,若有所思,說:“再動一家也不是不可,你若願意當馬前卒,總督大人樂見其成。當務之急,要看大人心中您心中的想法?大人是想博得總督大人歡心,永遠成為總督大人手中利器,還是要給自己留條後路!”

翟哲將名單放入貼身衣袋中,神情有些茫然,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柳隨風說的兩個選擇直接決定他對此事的處理方式。盧象升的處置讓他再次身處風口浪尖的位置,無數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宣大的財富就這麽多,總督府直接統禦最有價值的地方就是東口和西口的商路。盧象升使出的手段是典型的拉一派打一派,分化晉地商號力量。

“大人必須要想清楚!”柳隨風拱手,“商盟壟斷東口和西口邊貿將成為北境最耀眼的明珠。從前八大家掙的錢有一大半流入晉人的懷抱,所以才能在宣大根基深厚,無論換了多少總督、巡撫一直沒有人動他們。但大人掙的錢大半將成為盧公練軍所用,這是虎口奪食之策。盧公身為宣大總督,不願親自出麵,所以將大人推到前麵。其實盧公不願做的事,大人也可以不做,大人出身翟家,範東家是大人的舅兄,大人很好相處。真的要把晉人都得罪光了,他日盧公離開宣大,大人在這裏將無立足之地。”

“你的意思是與八大家和解?”翟哲搖頭,“朔州血案還在眼前,他們私通清虜,我不可能再與其為伍!”他出塞經營六七年,一直將清虜當做自己最大的敵人。這些年與大明接觸多了,雖然產生一些疑慮,但還沒到推翻自己決定的時候。

“大人!”柳隨風沉吟半晌,提出了一個問題:“推一個人入水淹死和直接拿刀子殺一個人,哪一個更加罪惡?”

翟哲想了片刻,答道:“並無區別!”

“這就對了!”柳全不再多說。

八大家就是那個拿刀子直接殺人的,那麽誰是推人入水的?翟哲好像有點明白柳隨風在說什麽,但又不透徹。

“我聽說盧公的天雄軍士卒多是族人、親戚,因此在戰事焦灼時能相互照料,悍勇不退。我身負重罪,家破人亡也能在柳東家那裏謀的一份生計。”柳全的話又說了一半,但其中的意思已經很明白。

“總督大人也沒要置八大家於死地!”翟哲腦子裏一團漿糊,他不是不明白盧象升這麽做的原因,而是這一切徹底擊碎他一直恪守的原則。如果盧象升可以這麽做,他為什麽不能這麽做?範永鬥一直期盼能與他合作。

“你隻是個武將,但盧公一直將這件事交到你手中,你以為是什麽緣故?”

因為我和八大家的關係!柳隨風一語點破夢中人。翟哲心中豁然明朗,盧公絕想不到我會對八大家會如此忿恨!原來盧公一直在給範家和翟家留餘地,選擇王家作為突破口想必也是如此。

“盧公當務之急就是練軍。八大家通虜,宣大何人不知,何人不曉?其實八家商號隻是操辦者而已,這件事情要深究下去,甚至幹係所有邊軍守將,晉地官紳。盧公能容忍你販運戰馬給高迎祥的經曆,為何不能容忍八大家曾販運糧草、兵甲給遼東。”

翟哲擺手示意柳隨風無需再說。

這世間果然從未變過,每個人都在做以為對自己最有利的事情,他竟然被知曉的秘密蒙住了雙眼。盧象升臨危受命宣大總督,首要目的是整頓兵備,讓宣大兵強馬壯,不再成為清虜的突破口,而不是在東口八家商號這件事情上惹得宣大雞犬不寧。

他這十年目光一直緊盯遼東的清虜,恐懼將要發生的未來,雖然做的不錯,但多半時間處於壓抑中,少了很多快樂。他因為自己出身東口,對八家商號所作所為尤為痛恨,不知不覺將八大家的罪責承攬到自家身上。這一刻翟哲心中突然放開,眼中隻有清虜時心中也隻有清虜,眼界無所蒙蔽時心中才會有天下。

“我可以成為盧公屠殺八大家的劊子手,也可以成為盧公借助八大家商號的橋梁!無論哪一樣,盧公都樂見其成,隻要他能重整衛所軍屯,從東口和西口貿易中獲取足夠的戰馬和銀子!”翟哲拿起身前桌子上的筷子敲打了一下空碗,發出一聲清脆悅耳的響聲。

“大人明鑒!不是八大家,是七大家了!”王登庫是沒有活路了,盧象升不殺人不會讓人畏懼。

“我會去找範永鬥!”翟哲伸了個懶腰。

柳隨風偷看翟哲的表情,想起祖父對自己說過的話,“這就是朝堂之爭,你心中沒有喜歡和仇恨,無存高傲和低卑,隻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得到的東西。”

“與君一席話,還我一片天!”翟哲嘿嘿一笑。他在蒙古幾大部落中縱橫捭闔,遊刃有餘,但在麵對八大家時一葉障目,完全是關己則亂。

“大人要去找範東家,宜早不宜遲。現在雙方都在留後手,幾位東家心中惶恐不安,莫要因為想自保做出什麽極端的事情,往後不好收場!”

“正是!”翟哲喚親兵過來撤走身前的案桌,“但也要他們知道這個好消息來之不易!”

太原城內突然變得熱鬧起來,多了不少山西、宣府甚至大同的客人,打聽王登庫案的消息。坊間終於出現傳聞說王登庫私通清虜案是總督大人嚴刑逼供,屈打成招。這幾日山西巡撫吳甡最煩惱,受人所托前來說情的官紳有好幾撥,到後來他幹脆閉門謝客,這件案子歸盧象升獨自審理,他隻在作陪,聽說鎮守山西的大同的太監王貴那裏走動的人也不少。

翟哲緩步走在街道,兩側茶樓酒館中人指點觀望。他現在是太原城內矚目的焦點,現在大家都認識他這個才從塞外招安回來的參將是西口商盟背後的東家,王登庫案正是他一手操辦。

“這件案子快結束吧!”翟哲心裏說不出的煩躁,他想要重返草原,離開才會想念那裏好。

範永住在大盛魁分號隔壁的一座宅子,門口訪客絡繹不絕。監視的衙役在附近茶館中喝茶聊天,睜一眼閉一眼,難怪盧象升隻敢讓天雄軍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