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火車上,江湛頭靠著旁邊的玻璃,睡的極不踏實,昏昏沉沉的發暈。
淩晨的車廂裏格外的安靜,沒有人說話,隻有窗外偶爾傳來風聲呼嘯而過,抽絲剝繭一般掠奪著人身上的體溫。
江湛緊皺著眉頭,腦袋一栽,忽的醒來。看了眼時間,淩晨三點半,還有三個小時的時間能到棉城。
奶奶的身體自從上回從醫院回去之後就一直不太好,時常有胸口悶痛的症狀。他離開不了太長時間,隻能買淩晨的火車票,想趕在早晨的時候回去。
外麵漆黑黑的一片,隻有寥寥的幾盞燈火一閃而過。大概是休息不好的緣故,江湛的太陽穴突突地疼。
打開手機,上麵是夏純十二點半的時候發來的消息:路上小心,到家了和我說一聲。
底下隔了五分鍾,又發了一條:我愛你,非常勇敢的愛你。
她很少會熬夜,至少從他認識她以來是這樣的。
江湛盯著手機的屏幕發愣,腦海中回憶起在操場上她問自己,駱遠到底因為什麽非要離開不可?
那時候他想了好久,說出來了自卑兩個字。
創業中期的汽修工和家庭條件優越的姑娘,站在一起是怎麽樣都不匹配的。
從前的時候江湛也總是不明白駱遠打心底裏滋生出來的那種自卑感,就像是拿著刺刀的戰士,明明勝利就在眼前,卻在最接近目標的時候因為自己的懦弱而選擇了丟槍卸甲,落荒而逃。
可直到高考之後的這段日子,他似乎越來越能體會到這種情緒了。
江湛合上了手機,周圍人輕聲打鼾,擾的他思緒紛亂。
他似乎明白了,原來兩個人僅憑相愛就在一起是遠遠不夠的,當你足夠愛一個人的時候,首先審視的就是自己本身。
自身的不夠優秀,是所有矛盾的根源。
以前的他在夏純的身邊像是無所不能的戰士,可如今,除了能幫她幹一些體力活之外,他什麽都做不了。
他不再是她的盔甲,變成了說不出口的汙點和累贅。
當兩個人不能比肩而立的時候,站在低處的那個人,總會最先退出。
早上到了棉城,一晚上沒睡,疲倦感在走出火車站的那一刻到達了頂峰。
江湛騎著摩托繞著中街走了一圈,買了張新雲最愛吃的餛飩,然後才回來村子。
老人家覺少,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睡醒的,坐在院子裏的躺椅上發呆,桌子上的破收音機還在滋啦滋啦地想著電流的聲音。
江湛走過去,伸手關了。
他去廚房把熱餛飩盛在了小瓷碗裏,放了個勺子,送到了張新雲的麵前。
張新雲反應了一會兒,遲鈍地抬起來頭,病痛的折磨讓她這段日子顯得更加的消瘦,一雙渾濁的眼睛泛著陳舊的黃色,“是阿湛啊。”
這一刻的她,似乎是清醒的。
她伸手撫摸了下江湛疲倦的臉頰,那久違的熟悉感讓江湛不可控製地愣了下,歪歪頭,把臉緊貼在了那粗糲的掌心裏,“奶奶,你說人一旦想要退縮的時候,是不是就什麽都沒有了?您當初是有多勇敢才想要和爺爺一起走,爺爺呢,又是帶著多大的勇氣想要給您一個好的未來?”
張新雲很輕很輕地笑,“江青明啊,江青明很好,我很愛他,他也很愛我。”
她說著,臉上浮現出難得的幸福的表情,“他跟我說過,湛這個字,代表著澄明清澈,以後等我們有了小孫子,就一定要起這個名字,他一定會有個美好的未來。”
“澄明,清澈。”
江湛默默地低聲念了兩遍,心中一種酸澀瘋狂地翻湧了上來。
事與願違,他的生活,好像一灘爛泥。
連著下了兩三天的雨,棉城一直高溫不下的溫度終於有了下降的趨勢。
江湛在家裏一直呆著沒有去上班,直到張慧走的那天才出了門,在飛機場送她最後一程。
登機前,幾乎所有汽修廠的人都去了,卻獨獨少了某個身影。
“慧姐。”江湛開口,猶豫著問了句,“真的就,沒想過再留下去了?”
張慧的眼神穿過人群朝著遠處尋找了一圈,讓人心疼的落寞再也掩飾不住,笑著搖搖頭,“如果他來,我會留。”
刹那間的寂靜,沒人知道該怎麽接下去。
“老家那邊幫我介紹的對象是一個很合適的男人,老實,顧家,有責任心,哪兒都挺好的,你們放心吧。等我結婚的時候,一定給你們發請帖,請你們都過去。”
“可是那是合適,不是喜歡,對吧。”江湛道。
張慧的眸子明顯一滯,裏麵包含的情緒複雜,半晌,她笑了,“我總要結婚的,我需要一個家,而不是一個連確定的未來都給不了我的男人。”
她從口袋裏拿出來了一個纏著線的MP3,遞給了江湛,說道,“你回去跟他說,我不等了。”
那天因為陰雨天氣飛機延誤了兩個小時的時間。隻是該來的人卻還是沒有出。
“你是傳說中那絕世的風光”
“莫道為了你,享受著期望”
“極地處有我靠的岸”
“即使已白發蒼蒼,抬頭沒有光”
“得不到也不甘去淡忘”
……
追了一輩子的北極光,終究是看不到了。
“哥,後悔嗎?”
汽修廠裏,男人耳朵裏塞著耳機,仿佛不知疲倦地幹著活,胡子好幾天都沒有搭理,顯得憔悴滄桑。
“駱遠,我問你話呢。”江湛靠在車邊,問了不知道是第幾遍。
駱遠充耳不聞,把他當做空氣,手上的活不停,直到走神導致改錐直接向下劃傷了手指,鮮血從手套裏滲了出來。
江湛及忙起身,跑過去,“怎麽樣,有沒有事?”
他另一隻手緊攥著手指止血,搖了搖頭,眼睛裏的紅血絲明顯,豆大的汗珠往下滾落。
江湛把耳機從他的耳朵上摘了下來,“慧姐說,她不等了。”
聽罷,駱遠思緒遊移了幾秒鍾,隨後苦笑著低語,“不等了好,不等了好,我本來就是不值得的。她爸爸當年說的是對的,如果我不出現,她原本可以擁有一個近乎完美的人生的。”
“可是,不可惜嗎,那你怎麽辦?”
“你還不懂。”駱遠抬頭看著江湛,那雙從來不馴的眸子頭一回出現了脆弱,他哭了,一個四十多歲飽經風霜的男人,連自己的眼淚都沒能控製住。
他說,“愛一個人是真的,想讓她過的更好,也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