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純順著方向看了過去,看到了路邊一個穿著紫色薄毛衫的背影,手裏提著大兜小兜的東西,也許是拎不動了,正放在地上喘著氣休息。
夏純的喉嚨口忽然緊了緊。
她拖著行李箱走近,攥著手指,小心試探著開口,“媽?”
倪紅被嚇了一跳,轉過頭,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人,整個人反應了好長的時間。
她的頭發花白了不少,皺紋和斑點在布滿了臉上,看得出這些年過的很是操勞。
夏純這些年一次家都沒有回,除了因為工作忙以外,這個女人更占了大部分的原因。
她曾經幻想過去數次自己和她再次相遇時的場景,也許會是尷尬的相對無言,可能是激烈的劍拔弩張,也可能是早就習以為常的隱忍和沉默。
但是唯獨沒有想到過會是這樣的,心底的酸楚不受控製地翻湧著。
四目相對,夏純從那雙因為老去而逐漸渾濁的雙眸裏看出了詫異,欣喜,不知所措,還有心虛愧疚。
“媽,我回來了。”
夏純再次喊了一聲,倪紅才逐漸地回過了神。她笑了笑,眼睛模糊,淚珠一不小心掉了下來,被她趕忙用手背擦掉。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她局促地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隻是下意識地想要用已經被塑料袋勒紅的手去接夏純手裏的行李箱。
夏純反應過來,稍稍躲開。
倪紅愣了下,緊接著手裏的魚和菜就被麵前這個已經比自己高很多的女孩子給接了過去。
“媽,我來吧。”
“阿純,這魚還帶著血。”
夏純輕笑著搖搖頭,把想哭的衝動給壓了下去,“媽媽,你忘了,我十二歲的時候,就已經不怕這些東西了。”
倪紅去爭奪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似乎是有回憶闖入腦海,讓她僵住,而後木訥地點點頭。
對,她忘了,她的女兒,在別人還在玩耍的年紀,就已經開始學著照顧家裏了。
……
跟著倪紅一起回了家裏,一路上母女倆倒是沒有夏純想象中的那種生分。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大多都是倪紅在問,她在回答。
而這種模式,一直持續到了家裏。
到家之後,倪紅進了廚房去做飯,夏成軍高興地把家裏私藏了好幾年的酒都拿了出來,夏純認得,那酒還是阿季出生的那年奶奶家那邊的親戚送來的,夏成軍一直舍不得喝。
夏季這些年的變化最大,整個人看著已經有了大孩子的模樣,個子高了,眉眼都已經褪去了稚嫩。
最讓夏純欣慰的就是他的腿,幸好他們所有人都沒有放棄過,現在的他雖然還不能擺脫輪椅,但是偶爾也能依靠著拐杖自己走路,減少了家裏很多的負擔。
一家人久違地又坐在了一起。
電視機裏的新聞聯播還和以前一樣在播著,飯桌上的飯菜卻比任何時候都要豐盛。
夏成軍倒了杯酒,這些年跑出租讓他的脊背變得彎曲,頭發花白了不少。他看著夏純,還沒喝酒,眼眶就已經泛了紅,“我閨女,真是出息了。”
男人不願意展示出脆弱的一麵,強忍著話語裏的顫抖,仰頭,一杯烈酒直接下肚,這才說道,“阿純,以前爸爸媽媽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你別怪我們。”
夏純盛了口白粥,剛到嘴邊,動作頓住,又放了回去。她抽了一張抽紙,遞給了身邊的人,溫柔開口,“爸,還沒喝呢,怎麽醉了。”
夏成軍自知失態,擦了擦眼淚,笑,“沒醉,我是看見你回來了高興。你這麽長時間都不願意回來看我們,我還以為你是真的不想在這個家裏待下去了。”
“嘖,爸,你少說兩句,姐剛回來。”夏季往夏成軍的碗裏夾菜,開口說道,“姐你也多吃點,國外的菜肯定沒有咱們家裏的好吃,你看這個魚湯,咱媽做的和你當初給我做的是一個味道的。”
夏季盛了一碗湯推到了夏純的麵前。
夏純看著麵前一碗濃鬱的鯉魚豆腐湯,用勺子攪了攪,輕輕抿了一口,味道慢慢在最裏麵散開。
她緩了兩秒鍾,抬頭微微一笑,“阿季,不是媽媽和我做的像,是我跟媽媽做的像,以前媽媽也做過魚湯的,隻不過你那時候還小,應該不記得了吧。”
從夏純學著開始照顧家裏開始,倪紅就再沒做過魚湯了。
夏季:“是嗎,我真的不記得了。”
倪紅在一旁坐著,臉色一時間變得不大好看,她抬頭看夏純,對視的那一秒,心虛地躲開。
她知道,夏純這些年一直怨她,怪她,恨她。自己對這個女兒,是有虧欠的。
飯桌上一時間沒人在說話,隻有碗筷和勺子碰撞的聲音。
夏純的心裏憋著口氣,她看向了自己身邊一直低著頭默不作聲的女人,“媽,吃飯了。”
依舊是輕聲細語。
倪紅肩膀抖動了下,再次抬起頭的時候,眼眶裏充滿了淚水。
夏純意料之外。
“阿純,媽,對不起你。”淚水滑落,經過那張逐漸滄桑的臉頰,“真的,很對不起你。”
周遭的空氣間安靜了下來。
夏純緊咬了下唇邊,手中的筷子捏緊,倔強的沒有掉下一滴眼淚。
這句道歉她等了十多年。
可事到如今,對不起這輕飄飄的三個字又有什麽用呢,她再道歉,也無法挽回對過去的自己造成的傷害。
大概是到了更年期的緣故,倪紅的情感越來越不受自己的控製,她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濕了好幾張紙巾。
最後嚐試著去抓住了夏純的手,抬眸,帶著渴望的眼神,“阿純,你能不能,能不能原諒媽媽?”
人總是這樣的,失去了才後悔沒有早早珍惜。
夏純垂眸想了想,抬起另一隻手輕柔地覆蓋在了那雙粗糲的手上,眼淚掉了一滴,就那麽一滴。
“媽。”她開口,“二十五歲的夏純會原諒你,但是,十多歲的夏純不會。”
那個從小就被迫踩著凳子做飯的夏純不會。
那個沒日沒夜活在愧疚和陰影裏的夏純不會。
那個被人踩在腳底下的碾壓和侮辱的夏純,也不會。
她好不容易才脫胎換骨重新活了過來,現在的她沒有權利,也沒有資格替以前的自己去輕易地說出原諒,哪怕這個人是自己的母親。
夏純的話說出口,明明和依舊和以前一樣的溫軟,卻多了說不出的力量和沉穩。
她變了,時間的磨練和沉澱,總會回報以一些成長作為禮物。
倪紅的眸子中劃過一絲刺痛,眼淚在下巴處匯集,流淌下來。她原本想,無論自己的女兒說出什麽樣的話她都是可以接受的,畢竟自己虧欠她太多太多。
可沒想到真的親耳聽到的時候,這心口卻像是被人揭去了一塊兒陳舊的痂,疼的厲害。
受過傷的地方就算長出了新肉,恢複的再好,也終究不是原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