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溜達回車庫,山下夏天來得早,悶。我很想跳進那池塘洗澡,可過強跑著追上了我,帶我去淋浴房,教我開關熱水和冷水。他還給我一個手電,一條新毛巾和一塊黃色肥皂。我從沒用過這種有桃子味的肥皂,也沒用過自來水。不過,我沒告訴過媽媽的兒子我是個鄉巴佬。我什麽也不說,照他教的做。
洗了澡,關上房門,我躺到**,很快回了大山。
我從娘整年躺著的那屋子後頭攀藤蘿,上了山道。我跑過望鬆亭,光腳板跳進了山溪。我臉朝天浮在溪裏,順流而下。鳥在我頭頂展翅,魚兒啄我的背,豆娘停我鼻尖上,豎起網紋的翅……我懶洋洋咬一根水草,被天上白雲耀黑眼睛……
“嘀嘀嘀嘀……”有一隻討厭的翠鳥在我額頭上啄。“嘀嘀嘀嘀……”它抬起頭又低下頭,端詳我臉,喙往鼻尖上撥拉。
我猛坐起來,鬧鍾在響,天已露出魚肚白。表舅七點見我,時候還早,我擦把臉,跑出去透氣。
一跑出車庫,就明白我不是早鳥。一長排穿白色對襟褂子的老頭老太早站在草地長椅之間,半閉眼睛,伸出他們幹癟手臂,慢吞吞移動;有時還收起一隻腳,腳上黑布鞋被露水沾濕發黑,身體轉圈,手仿佛托支劍,推出去……我跑過草地,對麵是食堂,我朝左一看,馬上立定了。一群老太太,一個比一個富態,都穿紅衣服,臉上還抹豬血,手裏各拿一白一紅羽毛扇,跟個螳螂身材的中年女人學跳大神呢!我津津有味看她們,那螳螂女看看我,又看看我,說:“看什麽看?沒事走遠點,別妨礙我們跳扇子舞!”
那邊有樹林,樹林後隱隱約約有怪人唱歌,我朝聲音跑去看熱鬧,原來這林子後頭是個圓地方,像打穀場,也不知道幹什麽用的。一群老頭,懷裏都摟著老太太,挺利索地轉圈,我知道他們是跳文明舞。我沒瞧見唱歌的怪人,樹上喇叭在唱。
一大清早的,山裏老人才不做這種沒著落的事!爺爺天不亮就收捕獸夾子去;爹去塘邊喂魚,把牛趕草甸子;奶奶打柴;娘腿腳壞了,就在灶膛弄早飯,有地瓜烤地瓜,沒地瓜煨些芋艿山藥……山裏家家如此,炊煙嫋嫋,人人忙活。
過媽媽騎著自行車從遠處過來,肥腰垂一隻淡綠帆布包。幾個老頭向她招手:“早啊!包包裏啥好吃的?”
過媽媽吃力踩著腳踏,像一隻坐在木板上泅渡的穿山甲,手忙腳亂。不過她還是伸手甩了一把吃的,老頭們你爭我奪,喊叫:“哎呀!是鵪鶉蛋!”
她側過臉看我,一邊用胖腿踩車,一邊不容置疑命令:“過來推我一把!到食堂吃早點!”
我樂樂地推著過媽媽的破自行車進了食堂後門,食堂服務員都從這後門進出。過媽媽快活地說:“駕牛,想吃啥早點?油條配酥餅還是配蔥油餅?”
我的幸福感再次止不住冒出頭,我預見了自己的肚皮將沉甸甸在眼皮底下彈跳,裝滿實實在在的食物:地瓜、土豆、白米、油餅和雞蛋。
我回答過媽媽:“好吃!”
“什麽好吃?”過媽媽撲哧笑了,“這孩子在山裏餓癟了,什麽東西聽見就流口水,可憐見的!”
我像隻真正的飛蝗,吃掉了過媽媽遞過來的五隻酥餅,三根牛鞭粗的老油條,一張鍋蓋大的蔥油餅,還喝了足一斤茶水。過媽媽看著我癡笑,運餅來的人也笑,說:“這麽小小個子,看不出胃口老大!”
表舅神清氣爽在門口一露頭,過媽媽拍起手來:“老李老李,扒外吃裏;又來個小李,改天吃窮了你!”
我打著飽嗝,紅了臉,表舅看我一眼:“老過,你讓他敞開肚皮吃,他吃了不白吃,有很多活計等著他。我看他割一草甸子的草不眨眼,是一個能幹的!”
老頭老太都跟鶴那樣顫巍巍,他們推門進來的樣子像蚊蟲掛在門把手上抖腳,磨蹭好一會兒。現在三三兩兩進門吃早飯的老人越來越多,他們那股子氣味又濃起來。表舅說:“駕牛,你去看看這些人都吃些什麽?”他塞把竹柄掃帚給我。
我架起肩膀,讓開一隻隻鶴,他們伸長脖子,在找自己座位。過媽媽手下的服務員年紀有大有小,都和她同樣圓潤,穿紅衣服綠褲子,漲紫了臉,端一鍋鍋白粥去一張張圓台麵,放上盛黑醬菜的圓碟子。老人不吃餅,他們吃粥。每個台上也有油條,不過油條切成了塊塊,先浸到熱粥裏焐爛,才可以吃。有個老頭伸出幹癟雞爪,想吃沒浸過粥的硬油條,被服務員打手:“小心又拉不出屎,護工罰你錢!”
我從沒見過一大堆這麽老的人,更沒見過老鶴們一起吃飯。他們嘴巴是一隻隻垂下的小布袋,吃飯靠兩顆搖晃的門牙,像蟈蟈啃毛豆。
我看得著魔,表舅手在我背上一拍:“出來,有事!”
我跟住表舅背影出門,草坪上又隻剩鳥。黃院長手肘挎一隻粉綠包,頭上戴頂灰綠扁帽,站在長凳間,笑嘻嘻對我表舅說:“走,讓駕牛去開開眼!”
我們先跑到二號樓,過媽媽已等在門口:“院長,先查這樓吧?好多隻呢!”
推開門,二號樓和一號樓不一樣,雖然也有放電視機的大房,卻沒沙發。電視機前好幾排整齊的木椅,後麵放幾張同樣木材的圓桌子,也有木椅圍著。房間開著窗戶,窗簾在飄。這裏窗簾不厚,房裏有電扇,電扇一轉,窗簾飄起來。
“駕牛,看看這個,你見過這東西嗎?”過媽媽端出一隻髒兮兮的小爐子。
我吃不準,沒反應。黃院長笑了。
“告訴你,這是電爐。”過媽媽說,“你手腳快,現在從一樓到三樓,每間房你都跟我查!我開門,你搜,搜到的電爐全放房門口!”
說起來,這是場快樂遊戲。過媽媽每推開一扇上不了鎖的門,就對我說一次:“床下、衣櫥裏,還有櫥頂上!”我貓上貓下,扯住電爐尾巴,把它們從窩裏拽出來。電爐並不稀奇,稀奇的是櫥頂上有各種各樣你站在下麵看不見的東西。我一時半會兒不懂那些是什麽,很多東西包裹得密不透風呢!
“每個房間差不多都有!”過媽媽和我跑下樓,她報告說,“還有‘熱得快’呢!”
我表舅點點頭,什麽表情都沒有;黃院長卻滿臉驚訝:“這麽說,三號樓、四號樓恐怕更多!”
三號樓和四號樓比一號樓、二號樓寒磣多了,連看電視喝茶水的大房也沒有。進去就是一排排小睡房,每房四張床,中間一個長條木桌。睡在緊裏頭的老人要上床,恐怕得磨蹭一會兒;出來上廁所,不小心就會尿褲子。房裏散發著酸氣和尿溲。
黃院長皺眉頭:“我就在外頭站著,你們查房!”
我又去幫過媽媽逮電爐,每房間不止有一個電爐子。
後麵五號樓是附屬小醫院,老頭老太可以去看病,有穿白衣服戴白帽子的醫生在裏頭轉悠。黃院長說:“五號樓不用看。”
表舅和我跟黃院長走回食堂,老頭老太們早喝完粥,碗筷盤盞都撤了,麵前啥都沒有。他們呆坐著,也不交頭接耳。
黃院長跑到食堂正中,那裏放了個能讓她說話響亮的東西,她攥著那東西說:“說過多少次?為大家生命安全,房裏不允許用電爐。現在回房間,你們自己認自己電爐,每隻電爐罰款一百元。如果哪間有電爐沒人認,好的,那就扣掉房裏所有人一百元夥食費!”
“哦!”老人們搖著頭,沮喪地發出喉音。
“怎麽?”黃院長的眼睛閃火星,“還不服氣?”
沒人接嘴,滿食堂不講話,老鶴們隻磨牙齒。
“就這麽辦了!如果誰不服氣,可以!讓家屬來院,辦離院手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