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林思寧的電話。
已看到了暴風雨的趙小河,還是硬著頭皮接了電話。
果不其然,電話一接通,他就被林思寧劈頭蓋臉地臭罵了一頓,他什麽都沒有解釋,隻是承認錯誤。
“趕緊去配合趙三福把後麵的事兒搞定!別再給我捅簍子!”末了林思寧說完這句話,氣呼呼地掛斷了電話。
從林思寧的話話中,趙小河已聽出趙三福也挨了批評,再看向趙三福時,滿臉愧疚。
接電話時他出了二叔家的院子,在一處沒人的樹下接的電話,接完電話再回到二叔家時,民警已經離開,趙三福和趙文明已站到了院子外。
“誰也不希望發生這種事兒。”趙三福對上他的目光,語氣依然平靜,隻是緊擰的眉頭出賣了他內心的急憂。
“問清了我二叔二嬸最近都接觸了哪些人嗎?”趙小河憂心忡忡。
趙三福點頭:“還好從二四到二七,因為你二嬸犯了眩暈症,你二叔留在家裏照顧她,兩口子沒怎麽出門,連趕集都沒去。二十八兩口子開始拔蘿卜賣,才去菜地,不過那個時候村裏已經重視起了肺炎疫情,再三提醒了大家戴口罩。你二叔向來都是支持你工作的,你把口罩送過去後,他們就依話戴上了。”
趙文明忍不住看著趙小河插了句話:“你二叔也真是的,平常那麽支持你的工作,沒想到關鍵時刻居然給你惹這麽大的麻煩。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
“他二叔這會兒腸子都快悔青了呢。”趙三福示意趙文明別再說這事,“不過他二叔二嬸也是才知道小燕的姑子從武漢回來的事兒,說到底也怨不得他們。就算他把小燕帶姑子回趙家洲吃過飯的事兒告訴了小河,要是小燕不說她姑子是從武漢來的,我們也不會多想。”
想了想,趙三福又看向了趙小河,“你二叔二嬸就小燕一個女兒,現在小燕的姑子還在檢測,情況不明,你二叔二嬸這會兒必定心像火燒,你過去陪陪他們吧。別進院子,就在院子外麵陪他們說說話。也許真的隻是普通感冒發燒呢。”
趙小河點點頭,準備轉身時,趙三福又喊住了他叮囑,“雖然有不確定因素在裏麵,但不管怎麽樣,這個責任最終還是得我們擔,是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到位,所以回頭不管村民怎麽議論,你都忍著,也別解釋,解釋也是白費,不如省點唇舌,安心做好後麵的工作,用實際行動來說話。”
“我知道。”趙小河頷頷首,悶悶地往回走。
趙三福說他二叔二嬸此時心像火燒,他內心何嚐又不是排山倒海呢。
最近網上看多了因肺炎引發的悲傷,但那些到底離自己太遠,內心深處除了同情還是同情,此時卻不一樣,因為此時牽涉在其中的是他自己的親人,而且不是一個人,是一家人!
果然錘子不砸在自己的腳上就不知道有多痛。
向來自詡為錚錚鐵漢的趙小河,嚐到了惶恐不安的滋味。
雖然趙小燕隻是他堂妹,但因為二叔二嬸家隻這一個孩子,和他父母關係相處得非常融洽的二叔二嬸又視他和姐姐如自家親生的孩子,所以他和姐姐也待堂妹如親妹妹。趙小燕小他五歲,從小就是他和姐姐的跟屁蟲,也非常喜歡哥哥姐姐,但凡家裏有點什麽吃的,都會跑來送給哥哥姐姐分享。他也完全擔起了大哥的重任,村裏的孩子誰要是敢欺負堂妹,哪怕對方是比他高一截的大個子,他都必定奮力還擊。後來姐姐遠嫁,一年才難得回來一次,他和堂妹的關係就更親近了。隻是再後來堂妹雖然嫁得近,但同老公去了外地開店,現在也在外地買了房安家,他心裏挺不舍的。
年二十三那天傍晚趙小燕一家走得匆忙,沒顧上來他家看看他們,心裏一直過意不去,兩口子都給他和父母都打了電話解釋,還和他約好除夕夜過來,準備和他喝上一杯。
[注:青嵐的舊俗,嫁出去的女兒年二十四到二十九這幾天不能踏進娘家村子半步,否則會帶給娘家及村裏人晦氣。所以嫁出去的女兒在年二十三回了娘家後,再回來就得等到除夕。雖然趙小河並不介意這些舊俗,但村裏老人都很忌諱,為免被村民斥怪,嫁出去的女兒自己都會很注意這點,年二十三後自覺不回娘家,到除夕再來。]
取消年祭的時候,趙小河特意給堂妹打了電話說明,同她夫妻倆約好等疫情解封時,再邀他們過來好好喝一回。
隻是沒想到這會兒居然會攤上這樣的事。
雖然確診並不意味著死亡,但還是逃不開恐懼的情緒支配,誰知道那個不幸的死亡率會降在誰身上呢?
而且還不知道他們到底接觸了多少人,萬一確診,不知道會牽連上多少人。
第一次直麵肺炎,連自己都穩不住狀態,又何況憂女憂孫心切的二叔二嬸呢?
趙小河暗歎著氣,帶著沉重的心情,拖著沉重的步子來到二叔家院門口。
院門雖然關著,但屋裏大門沒關,嚶嚶嚶的哭泣聲從屋裏傳來。
聽出是二嬸舒美香的哭聲,趙小河衝著屋裏輕輕喊了聲:“二嬸。”
屋裏的哭聲驟停,不過舒美香並沒有出來,出來的是趙正榮。
臉色發白的趙正榮,站在屋簷下,隔著鐵門怔怔地看著趙小河,口罩裏微微動了動,卻到底沒發出什麽聲音。
見二叔的手有些發抖,似乎一下就老了好幾歲,趙小河的鼻子有些發酸,卻還是強忍住了,強擠出一個笑容,輕聲安慰:“二叔,你讓二嬸別擔心,小燕的姑子不是還在檢測嗎?也許隻是普通感冒呢。再說了,就算確診也不要緊的,我們青嵐不是已經確診了幾十例肺炎嗎?到目前為止,可沒聽說有死亡的,隻有治好出院的呢。”
因為再過一兩個小時就會出來檢測報告,他不敢用百分分不會確診的話來勸慰二叔二嬸,生怕太大的起伏反而容易讓極度焦慮中的二叔二嬸崩潰。
趙正榮目光複雜地看著趙小河,好了會兒,突然哽咽著問了句:“要是小燕一家都得了肺炎,他們會不會……”
“不會不會!”趙小河連連擺手打斷,“二叔,你別那麽悲觀!肺炎又不是絕症!”
“但是有很多人得肺炎都死掉了啊!”舒美香哭著在屋裏接話,“聽左鄰右舍說有的地方死的人太多了,火葬場都燒不贏呢。”
趙小河趕忙急勸:“那是謠言!二嬸,你別聽他們瞎說!你在電視裏看到有新聞說哪裏火葬場燒不贏嗎?”
“他們說國家怕引起恐慌,所以不許電視台亂報道,現在電視裏報的都是‘初一十五’的內容,說的都是‘初一十五’的話啊!”舒美香繼續哭。
[注:在青嵐風俗中,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是信男信女去廟裏上燒許願的日子,大家都認為這兩天說的話是最靈驗的,所以人們通常這兩天逢人隻說順風順水的吉利話,最忌諱這兩天被人咒罵。所以“初一十五”在青嵐人的詞典中是人人都喜歡、都愛聽愛看的意思。]
“二嬸,如果真有你說的那麽恐慌,老百姓還會坐在家裏安心等死嗎?肯定得引起暴亂呢!你看現在哪裏不是在積極抗疫的?我們這麽大這麽強的國家,怎麽可能會允許那種事情發生呢?別想太多了,你先回房休息休息吧。”
“我不回房休息,我就在這裏等小燕的消息。”舒美香又哭開了,“老天爺啊,我和正榮這輩子可沒做過什麽虧心事兒啊,初一十五都給你上了香的啊,你可得睜大眼睛看著啊!要真是我們上輩子做了什麽大惡事兒,你要報應就報應到我和正榮頭上,可別為難小燕他們啊!”
“二嬸,二嬸,你別擔心……”見勸不住舒美香,趙小河隻得轉勸趙正榮扶舒美香回房,“可別讓二嬸哭傷了身體啊。”
“讓她哭吧。憋著反而難受。”趙正榮的聲音也有些哽咽,卻沒回屋裏,也沒搬凳子出來,隻是將雙手相互插進衣袖中,靠著牆根蜷著身子蹲下。
趙小河又勸了幾句趙正榮,見也勸他不進去,索性也不勸,從口袋摸出煙盒,摘下口罩,拿出一支煙點上,猛抽起來。
他知道這等待檢測的幾個小時,每一分每一秒,對於堂妹一家和二叔二嬸來說,都是煎熬。
對他也一樣是煎熬。
抽煙的過程中,他再一次接到了陳蘭蘭的電話,打聽檢測結果——這已經是她第三次打電話問同樣的話了,得到的仍是不知道三個字,她又失望地掛斷了電話。
原來忍受著煎熬的還不隻他們幾個。
心猶被巨石壓著的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一支煙抽完,掐滅煙蒂扔進垃圾桶,他又開始抽第二支,第三支。
不時往院子裏看看,二叔仍呆呆地蹲在牆根一動不動,二嬸的低泣聲仍不斷從屋裏傳來。
煙盒裏僅有的煙都抽完了,他把煙盒扔進垃圾桶,戴上口罩,開始煩躁地在院子門口的路上來回踱步,又不時地看一看手表,在心裏默數著還有多少能出來檢測結果,一邊在心裏作著最壞的打算。
中間趙文明騎著電動車來過一回,他向趙文明討了包煙,等趙文明走後又繼續抽。
約麽十一點鍾,趙三福打來了電話:“小燕姑子的檢測結果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