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不是狗娃,狗娃是何家溝何成漢老頭兒的的大兒子。

狗娃七歲的時候,在何家溝的河溝裏玩耍,上遊大壩放水,突如其來的洪水把狗娃卷了進去。幸運的是,狗娃被水溝邊樹杈絆著,沒有衝到大河道裏麵去。等到家裏人找到狗娃的時候,已經是一夜以後的事情了,那時候狗娃已經被駭成了傻子。

從那以後狗娃就不上學了,到現在自然也沒能娶上媳婦。何老漢讓他上山砍柴,他就一個心眼兒砍柴,砍到天黑地上的樹杈子堆得跟山一樣高也不知道回家;何老漢讓他到井邊打水,他把兩個水桶都丟到井裏麵去,然後就坐在井邊傻笑著等水桶自己升上來;但是狗娃會放羊,他用鞭子趕著羊跑,羊在前麵“咩咩”地叫,狗娃就在後麵“哇哇”地笑。

有一次,一隻小羊羔病死在半路上,狗娃不知道那羊羔是怎麽回事,他就喊著讓羊羔快走,還拿鞭子打它,打得它渾身鮮血淋漓,但羊羔就是一動也不動。最後把狗娃急哭了,他抱著死沉死沉的羊羔哄它,一邊哭一邊哄,他就這樣把死羊羔抱回了家,卻把一群活羊仍在了野地裏。

因為這個,何老頭兒就再也不讓狗娃放羊了,狗娃又是哭又是鬧,最後也隻能妥協。從此,村裏麵再也聽不到狗娃“哇哇”的笑聲了,更聽不到狗娃跟他的羊群們嘀嘀咕咕了。整天無所事事的狗娃就像隻幽靈一樣在村子裏遊**,提拉著他的破布鞋,“呲——呲——”地到處響。

村裏麵的小孩兒都怕狗娃,因為狗娃見了他們就咧著嘴流口水,喉嚨裏還“嗬嗬”地發出奇怪的聲音。時間久了大人們就琢磨出一套嚇唬小孩兒的招數,誰家的小孩子不聽話,他媽媽就會帶著恐嚇的語氣說:“再哭,再哭就把狗娃招來了,他把你抓去吞到肚裏去!”哭鬧的小孩兒立刻就閉上嘴不哭了,睜大了驚恐的眼睛四處看,恐怕真把狗娃招來。這招百試百靈!

於是小孩兒們就拿石子去丟狗娃,用唾沫吐他。狗娃不嫌髒、不嫌疼,一見到小孩子還是張著嘴,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後來不知道是誰編了兒歌,孩子們見了狗娃就唱:“狗娃狗娃,上樹打滑,出溜下來,屁股摔地(地音dia)”、“狗娃拿包,上樹偷棗,聽見狗咬,趕緊逃跑”……狗娃聽了不生氣,反而拍著手跳,滑稽的樣子又逗得大人、孩子一陣陣哄笑。

那是在七月份一個悶熱的中午,狗娃突然發瘋了似的奔到村子裏,挨家挨戶地砸門,見了人就瞪著眼睛喊:“誰、誰……”嚇得小孩哭,大人駭,一時間雞飛狗跳。村裏人都以為他真的瘋了,根本沒人想弄清楚他要幹什麽,膽子小的就罵罵咧咧躲著他,膽子大的就踹他,吼著讓他滾遠一點。

狗娃也不哭也不笑,就是瞪著驚恐的眼睛,嘴裏“誰誰”地喊,但就是沒人願意搭理他。後來沒辦法了,狗娃忽然跳起來,從孫四嫂子懷裏搶過她兩歲半的胖小子拔腿就跑。這一下可嚇壞了孫四嫂子,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拍著自己的大腿“嗷嗷”地哭,剛哭了兩聲才反應過來不對,立馬爬起來就去追狗娃。

村子裏的男人看到這一幕,這時候也顧不得笑,紛紛怒吼著去追趕狗娃。何老琛家的寶貝疙瘩在路邊逮螞蚱,狗娃順帶著就把他挾到自己胳肢窩下,跑得更賣力了,於是追的人也更多了,喝罵聲幾乎跟天上的悶雷一樣響。可是狗娃氣力本來就大,這時候還不要命似的跑,後麵追趕的人非但追不上他,反而有些吃不消了。

狗娃搶了孫四嫂子家的小子的時候,已經有人跑到大隊隊長家去報告了。隊長把飯碗一撩,叫起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繞小路去截狗娃。

二十多分鍾之後,大隊長喊來的幫手終於在村頭的山坡上截住了狗娃。當頭的二愣子一鐵鍬下去就拍碎了狗娃的膝蓋骨,狗娃慘叫著撲到地上,把挾著的倆孩子也摔得頭破血流。狗娃噙著眼淚反而“哇哇”地笑。

何老頭兒的二兒子鐵青著臉騎在他哥身上,揪起他的腦袋照著鼻子就是一拳,打得狗娃的鼻梁骨也斷了,鮮血染了老二一手背都是。旁人就勸:“算了吧老二,二愣子這一鍬把狗娃腿都敲折了,以後把他圈家裏不讓他發瘋就是了。”老二不聽,揪著他哥的頭發反反複複抽了十幾個嘴巴子,打得狗娃滿嘴是血,他自己的手也腫了這才算完。

這時候天沉得更狠,黃豆大的雨點打了下來,有幾個人忽然就張開了嘴巴,嘶啞著哭起來。等眾人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山下自己的村子讓洪水給吞了。

孫四嫂子啞著嗓子哭道:“狗娃他喊得哪是‘誰’呀,他那大舌頭喊得是‘水’啊,他是知道水來了,讓咱趕緊跑啊!”

俗話說;“十裏不同天”,何家溝還沒落雨,但是何家溝的上麵的村子早已經大雨傾盆,河堤不堪重負,終於潰垮了,洪水卷著沙石泥塊奔騰而下。狗娃聽到聲響,他知道發生了什麽,他想告訴所有人,隻是沒有人理解他。

所有人都沉默了,等他們轉過頭看狗娃的時候,狗娃的頭已經埋在泥地裏,死了——他弟抽他嘴巴子的時候,他的牙齒咬斷了自己舌頭,血塊卡在喉嚨裏,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