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實力,他明明是一線大IP,死後卻成了PI(屁)一樣,無足輕重的小龍套。
如果有機會重回舞台中央,他一定會跟後來的三國曆史編劇們開撕:你們有沒有職業道德,懂不懂尊重曆史?
如果他知道自己抗議無效,一定會發出英雄暮年般的感慨:曆史就是個任人刪改的文件夾。
他,是生前強大到令對手又愛又怕又恨,死後寂寞到刷不出存在感的孫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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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權18歲就接手父兄的創業公司。論年齡,曹操(155—220年)、劉備(161—223年)是孫權(182—252年)的父輩,在他們眼裏,孫權是個小屁孩。但論創業資曆,劉備在官渡之戰前後替袁紹打工的時候,孫權已經是江東創業公司的大老板。
直到孫權及其創業公司先後給曹、劉兩位大叔開了顏料鋪,所有人終於不能不承認,這小子真的做大了。赤壁之戰,打得曹操屁滾尿流。夷陵之戰,打得劉備客死白帝城。
孫權用實力贏得曹、劉及其後繼者的尊重。
那是建安十八年(213年)的事。曹操起兵進攻東吳的濡須,兩軍隔江相持之際,孫權坐著一條大船來觀察曹軍的動靜。
史載:“(孫)權乘大船來觀軍,(曹)公使弓弩亂發,箭著其船,船偏重將覆。權因回船,複以一麵受箭,箭均船平,乃還。”
可見,孫權是很機智的一個人。他起初沒料到會中了這麽多箭,弄得船一側輕一側重,都要傾覆了,但他急中生智,設法使船得到平衡,腦瓜子靈光得很。
目睹孫權的船像刺蝟一樣滿載而歸,估計曹操整個人都黑線了。
曹操後來說了一句“生子當如孫仲謀”,以表示對這名晚輩兼勁敵的尊重,連帶著傷害了親生兒子曹丕、曹植們的感情。
連羅貫中捧諸葛亮,虛構草船借箭,都要從孫權這裏揩油。
再後來,蜀國有一幫人叫囂著要揍孫吳,諸葛亮寧可認慫也不同意,還給孫權狂點讚,說孫權用人治國很有一套,不是我不打呀,你叫我怎麽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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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沒有兩把刷子,孫權這個江東集團CEO的位子能不能坐穩都另說,更不要說拓展業務了。
雖然是創二代,但孫權接手的公司賬麵卻很難看。尤其是員工利益固化,拉幫結派,團團夥夥,搞不好就要吃散夥飯了。
他的家族是江東土著,但孫堅發跡是在北方,在江淮間招聚了士眾,浩浩****殺回江東,起家並不光彩。在本土大族眼裏,孫堅及其繼任者就是野蠻的侵略者。
此外,吳郡富春孫氏出自寒門,除了擁有武力,什麽都沒有。江東世家大族流著道德的血液,從五髒六腑就瞧不起暴發戶,對孫氏軍事政權要麽采取非暴力不合作態度,要麽積極參與武裝反抗。
孫權的哥哥孫策對這些人的態度很強硬,通過消滅江東豪族的肉體樹立權威。孫策自己很快遭到反撲,被江東豪族雇傭的刺客擊殺。
孫策死前,已經開始懷疑,單靠槍杆子到底能不能出政權?他給孫權的遺言是:“舉江東之眾,決機於兩陣之間,與天下爭衡,卿不如我;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我不如卿。”
這話對極了。孫權的長項之一正是“舉賢任能”。
接任CEO之後,孫權重點調整了中高層的人事架構。具體操作如下:以孫堅、孫策舊部為代表的淮泗將領,留任一批,比如周瑜、程普等,這是槍杆子;躲避戰亂流亡江東的江北士人,留任或起用,比如張昭、諸葛瑾、步騭等,這是筆杆子;最後吸納江東豪族入股,顧陸張朱“四大家族”都來了,這是錢袋子。
於是凝心聚力進行“江東化”改革,事業蒸蒸日上,紅紅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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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後世的眼光來看,孫權真像是一個現代企業家穿越過去的。他把企業文化建設放在很高的位置,經常發表內部講話,做部下的思想工作,用事例說服人,用感情打動人。
孫曹濡須大戰,孫權任用周泰為濡須督,東吳名將朱然、徐盛不服:周泰憑什麽踩到我們頭上來?
孫權於是通知大家一起吃個飯,開個會。宴會上,他親自給周泰敬酒,讓周泰脫下衣服。
眾人驚呆了,周泰身上傷痕累累。孫權說,來,你給大家夥講講每一條疤痕的戰鬥事跡。
這些疤痕都是18年前留下的。當時孫權被山越所困,短兵相接,差點喪命,是周泰死命突圍,身受12處大傷,才保護孫權死裏逃生。
君臣二人在宴會上,回憶往昔崢嶸歲月稠。一問一答,說到動情處,孫權拉住周泰的臂膀,泣不成聲,入戲很深。他還當場把自己的頭巾和車蓋賞給周泰。
宴會結束時,孫權命人奏響軍樂,在一片肅穆的鼓角聲中,由周泰走在前麵,諸將簇擁著走出會場。
這是一次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奮進的大會。經由這些感人的儀式,大家達成了思想的統一。
江東集團的口號呼之欲出:我們都是一家人,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用孫權的話說,叫“骨肉之感”。他曾對將士“表白”:“今日諸君與孤從事,雖君臣義存,猶謂骨肉不複是過。榮福喜戚,相與共之。”
因為是“骨肉”,他對將士信任有加。
周瑜在赤壁之戰建了大功,劉備向孫權進讒言,說周瑜要上天了,遲早要反。孫權不為所動,繼續委以重任。
劉備準備攻打孫吳,有人告發諸葛瑾與劉備有一腿,恐怕是奸細臥底。孫權泰然處之,還把告發信轉給了諸葛瑾,讓他寬心。孫權對人說,我與諸葛瑾有“死生不易之誓”,他不負我,我不負他。肉麻得不要不要的。
因為是“骨肉”,他對將士關懷備至。
呂蒙病重,孫權掛念不已,想去探病,又怕影響他休息,就偷偷在牆上鑿了個洞觀察,看到他吃得下東西了,高興得哈哈大笑,看到他病情不見好轉,擔憂得不能入睡。
朱然病重,孫權也是白天吃不下,晚上睡不著。
易中天說,曹操的政府有點像“沙龍”,劉備的政府有點像“幫會”,孫權的政府有點像“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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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蜀、吳三國中,孫吳集團至少創造了兩項紀錄:
孫權在位時間最長;吳國享國祚最長。
做一棵常青樹,無論對領導人(CEO)還是國家(企業)來說,都極其困難。
孫權做到了,妥妥的。他把公司治理得這麽成功,談錢不傷感情,談感情不傷錢,怎麽就在曆史上不受待見呢?
根本原因就在這裏:他太像一個企業家(商人)了,奉行實用主義,沒有信仰,隻有利益。不管白貓黑貓,對公司有用就是好貓。
曹操和劉備都懂得標榜路線,爭奪正統,宣傳為正義而戰。一方奉天子以令不臣,另一方打著興複漢室的旗幟,都偽裝成名正言順的樣子。
孫權不搞這一套,承認孫吳集團就是個利益集團怎麽了?真誠有錯嗎?
在魏、蜀的夾縫裏,他活成了一個自由人。隻要對孫吳集團有利,他想跟誰好就跟誰好,一會兒跟蜀漢感情飆升,一會兒又跟曹魏卿卿我我。這是孫權在現實中得到的便宜,也導致他在青史中吃了大虧。
魏、蜀、吳,長時間內形成一個穩定的三角形結構,孫權其實居功甚偉。
不過,傳統史學家不吃這一套。他們寫史(包括寫曆史小說)的原則隻有一條:正統,正統,還是正統。
三國之後,有的朝代奉曹魏為正統,史家就美化曹操;有的朝代奉蜀漢為正統,史家就美化劉備,以及他的好搭檔諸葛亮。沒有一個朝代會推崇不站隊的孫吳,孫權就這樣被輕飄飄地無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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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之後,“擁劉反曹輕孫”成為定式。孫權如果知道自己死後的命運,一定會得抑鬱症的。對他這麽一個梟雄來說,沒有比被無視更痛苦的事了。
他甚至願意領受曹操一樣的身後命運,被黑成白臉奸臣,在所不惜。被黑,也是一種關注。至少人家還知道你做過什麽。孫權呢,刷存在感的機會都不給。
他生前做一把手的時間比誰都長,稱帝卻比誰都晚。曹丕稱帝,他拉下老臉,向其稱臣,繼續裝孫子。次年,劉備也稱帝,他還是不為所動。
說他心裏不癢,那絕對是假的。他唯一的心理調節方式,就是很有娛樂精神地從曹丕、劉備的年號(黃初、章武)中各取了一個字,組成自己的年號(黃武)。腳踩兩隻船,意**了一把皇帝癮。
到他稱帝的那一年(229年),曹操已死了很多年,劉備也死了很多年,連曹丕都死了3年。而他,做江東集團CEO,已經整整30年。
不愧是一個優秀的“忍者”,真能忍啊。難怪《三國誌》的作者陳壽,把他比作越王勾踐。
稱帝,終於成了孫吳集團的一碗毒藥。
孫權稱帝前後,判若兩人。也許他忍了大半輩子,不想再忍,無須再忍,就像打開了潘多拉盒子,各種任性驕逸,好大喜功,昏聵猜忌,通通跑了出來。一個優秀的CEO,變得跟曆史上許多帝王一樣普通。
他晚年導演的宮鬥戲更是寒了多少人的心,什麽“骨肉之感”,什麽一起創業,什麽思想工作,都是沒有的事,代之以各種悲劇收場。
好名聲就這樣毀於稱帝,毀於放縱不再做“忍者”。嚴謹的史學家可能會給你客觀的評價,但大多數人不會想得多麽客觀,晚節不保,當然給個差評啦。
我時常在想,孫權的前世也許是王莽,轉世也許是袁世凱。他們都是傑出的“忍者”,也是失落初心的皇帝。
孫權的諡號牛哄哄,叫“大皇帝”。古往今來,隻有秦皇嬴政自稱“始皇帝”能與之媲美了。這麽“大”的野心,換來這麽弱的存在感,真是曆史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