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和大眾文化的急劇擴張,西方資本主義社會進入發達工業社會階段。西方馬克思主義立足這一時代特征,對意識形態進行了不同以往的全麵而深刻的探討。他們開始將科學技術和大眾文化看作新型的意識形態,將其視為維護現存社會秩序最有效的控製工具。法蘭克福學派、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阿爾都塞分別基於對馬克思主義哲學批判性和科學性的強調,在葛蘭西開辟的文化批判視域中建構了兩種不同的意識形態批判理論。這兩種意識形態批判雖有巨大的差異和不同,但從本質上看,卻都可以歸結為意識形態理論上的批判模式。

(一)意識形態是資本主義控製的新形式

在全部西方馬克思主義中,法蘭克福學派作為一個整體,發揮著十分獨特的作用。它自覺延續了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開啟的批判傳統。法蘭克福學派的代表人物立足於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批判精神,充分吸收、借鑒同時代西方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優秀成果,對資本主義的現實和意識形態進行了全方位的批判。這就是將科學技術和大眾文化指認為新型的意識形態,看作維護現存社會秩序的最有效的控製工具。法蘭克福學派力圖揭示當代發達工業社會超穩定運行的意識形態原因,即科學技術和大眾文化的雙重護衛:一方麵,他們將對科學技術意識形態作用的揭示延伸至對啟蒙以來的技術理性主義的批判,具體體現為從人類文明史和思想史的角度對現代人的異化和生存困境進行反思;另一方麵,他們也從大眾文化的角度批判了現實資本主義社會的同一性和單麵性。

前一個方麵的內容主要體現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諾關於啟蒙辯證法的論述中。在他們看來,啟蒙是從反神話開始的,它的目標是消除自然的魔力,從而確認主體的權力,但在其邏輯展開和現實發展的過程中,啟蒙最終卻重新淪為了統治自然和他人的神話。從本質上講,啟蒙思想中的人本主義和理性主義是一種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是表征人類中心主義的一種統治神話,它們為資本主義統治自然和他人的恐怖現實提供了意識形態支持。

首先,從思想史的角度看,啟蒙試圖通過對自然的祛魅而確立人對世界的主體地位。它總是把神人同形論當作神話的基礎,即用主體來折射自然界。而資產階級意識形態正是啟蒙精神顛倒的反映。它強調啟蒙要消除神話,用知識代替想象,即根除泛靈論。在這一過程中,啟蒙要求完全掌握自然和人,而這一點是通過知識來達到的。知識就是人對自然權力的表現形式,因此,知識和權力是同義語,知識即權力。而技術是知識的本質,因為知識不滿足於僅僅展示真理,行之有效地在操作層麵解決問題才是它的真正目標,所以知識就是力量更確切的含義是技術就是權力。技術這種權力表現為對自然和人的雙重統治。啟蒙割裂了人的內部自然與外部自然,並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人與自然的對峙狀態。而且,更糟糕的是,人基於征服自然形成的統治欲和占有欲絕不僅限於用來對付自然,它也被用來對付和控製人,因此,人對自然的統治是以對人的統治為代價的。同樣,支配自然力量的增長導致了製度支配人的權力的同步增長。總的來說,萬物有靈論使事物精神化了,而工業主義則使精神客觀化了,或者說,文化的物化開始淪為物化的文化。

其次,從現實角度看,最重要的問題是揭示資產階級啟蒙運動與資本主義製度之間的聯係。霍克海默和阿多諾一方麵從邏輯上對當代資本主義統治的性質進行了分析,揭示了這種新的統治形式與啟蒙之間的關聯,即啟蒙思想既是統治的反映,也是統治的工具,正是在它的支持下,工具才贏得了獨立性;另一方麵動員來自文化工業以及更為普遍的日常生活例子來解說它們。在分析現代資本主義的普遍統治時,霍克海默和阿多諾認為有兩個基本原因造成了啟蒙的顛倒。第一,啟蒙遵循數學的規則,把不等的東西歸結為抽象的量,從而使不同質的東西變成了可以進行比較和交換的東西,這是盧卡奇早期對物化現象批判思路的延續。第二,啟蒙之顛倒,乃是由於一切主體與客體的性質在市場中被抽象與蒸發。啟蒙對待萬物,就像獨裁者對待人。通過以上兩個方麵,霍克海默、阿多諾深刻地揭示了啟蒙思想與工具理性之間的關聯。啟蒙的隱性本質還是統治,隻不過是一種外觀上好看一些的強權。

通過思想史的考察和對現實的分析這雙重視角,霍克海默、阿多諾從必然性角度說明了以啟蒙為原則的現代文明會走向“徹底而又神秘的恐懼”,論證了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神話性質。資本主義經濟過程中的工業和理性共同塑造了其統治,這是一種無人的統治,即觀念統治。對於啟蒙的結果,他們指出:“天堂和地獄是連在一起的”,進步轉化成了退步。在理性統治的世界中,人類進入一種真正合乎人性的發展狀況的理想,被墮落到一種新的野蠻狀態的現實無情地粉碎了。

大眾文化批判是技術理性批判在狹義的文化領域,即文學藝術領域的延伸。《啟蒙辯證法》通過對“文化工業”的分析,開辟了法蘭克福學派的大眾文化批判的主題。他們關於大眾文化的闡釋是在狹義上探討的,即專門分析了作為藝術和審美形式的文化的異化。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看來,文化曆來有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之分,但大眾文化發展到一定時期,即變成了現代大眾文化時,它的主要特征就不是大眾化、通俗化了。為了使人們不至於望文生義,以為大眾文化就是大眾化、通俗化的文化,霍克海默建議用“文化工業”這一概念取代大眾文化。《啟蒙辯證法》關於文化工業的分析,主要目的是要揭示作為一種異己力量的大眾文化的消極功能。在啟蒙辯證法的視域中,文化工業產品的大眾性,事實上是掩蓋其實質的一種大眾欺騙。文化工業通過生產極權主義的馴服工具起到了維護資本主義統治的作用。這是因為:第一,大眾文化的商品化使其創造性喪失了。它開始以娛樂消遣為主要目的和價值追求,進而造成了消費者人格的片麵化;第二,大眾文化的技術化使得工具理性支配了文化領域,造成的後果是文化的生產者、傳播者和享用者都變成了工具;第三,大眾文化的標準化趨向使人也變成了同一模式的人,更便於操縱;第四,文化產品通過對時空更強的占有性,剝奪了個人的自由選擇。總之,雖然消費者認為他的一切要求都可以借助文化工業得以滿足,但他卻忽視了被滿足的這些需求都是由社會設定的,人隻不過是文化工業的對象,這種狀況嚴重限製了人的思想和想象力。

綜上所述,“文化工業”通過消弭藝術作品的反叛性,致力於將工人階級非政治化。通過把生活中的所有矛盾表征為基於現有體製政治和經濟目標的實現都可以得到解決的問題。一言以蔽之,“文化工業”成功地阻礙了人們的政治想象力,對現存社會秩序的穩定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這是它的全部實質。

法蘭克福學派最早對現代大眾文化進行了係統研究,深刻分析現代資本主義社會基於大眾文化製造的審美幻覺進行文化控製的複雜機製,是他們的重大理論貢獻。在他們看來,現代社會的國家機器通過它控製的大眾傳播媒介影響甚至控製了人們情感的表達模式,成功實現了對現代社會大眾的情感控製乃至無意識層麵的控製,致使原本作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敵對力量的文學藝術成了意識形態控製的主體。他們用“文化工業”這一概念深刻揭示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大眾文化之間的共謀關係。

科學技術和大眾文化聯手塑造了一種新型的“極權主義”,從根本上抑製和扼殺了無產階級的造反意識。這一思想在馬爾庫塞的《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的意識形態研究》一書中得到了更為係統的闡述。意識形態的實質在馬爾庫塞看來就是“同一性思維”。這種同一性思維具體講就是“單向度的思想”,即一味地肯定,而缺乏否定的向度。單向度的思維造就了單向度的人,單向度的人構成的隻能是單向度的社會。

需要指出的是,盡管法蘭克福學派對西方發達工業社會的新型控製形式的揭露,包括對法西斯主義起源和流行的社會心理基礎的研究無疑是深刻的,但是將現代社會的批判過度聚焦在意識形態問題上,總是帶有一種泛意識形態化的傾向。

(二)意識形態是社會曆史生活的基本結構

揭示當代意識形態理論演變和發展的過程,阿爾都塞絕對是一個不能繞過的代表人物。阿爾都塞學派是1968年“五月風暴”失敗後產生的具有重要影響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學派。其創始人阿爾都塞基於對法蘭克福學派在意識形態問題上的簡單化錯誤的批判,全麵而深入地揭示了意識形態的複雜性、實踐性及其在社會發展過程中的重要作用。

阿爾都塞憑借結構主義和弗洛伊德主義組合起來的方法論原則,提出了“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理論體係。基於馬克思的社會整體觀,他強調用多元決定論和結構因果觀去解釋曆史進程,去定位曆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性。從多元決定論的理論框架出發,阿爾都塞與那些僅僅在虛假意識或僅僅從統治策略角度界說意識形態的學者們分道揚鑣,致力於以科學化的態度研究意識形態,並從理論和實踐兩個維度闡釋了意識形態實踐的客觀性和必然性。

為了說明意識形態的結構和功能,阿爾都塞提出了三個重要的觀點:(1)意識形態表述了個人與其生存條件的想象關係。阿爾都塞指出,意識形態是一種表象體係而非科學理論,它具有一種獨特的邏輯,體現為一種獨特的結構。意識形態的本質特征是想象性的和體驗性的,意識形態與科學的區別在於,它是人類為了消除生存中的各種矛盾而想象出

來的東西。(2)意識形態具有一種物質的存在。意識形態雖是想象的產物,但絕不是抽象的存在,而是作為物質性的存在,不斷具體化為並存在於國家機器及其實踐中的宗教、倫理以及政治等形式。(3)意識形態把個人質詢為主體。意識形態特定社會語境產生之後就客觀地發揮著將人塑造成主體的作用。結構主義尤為關注的就是人是如何被文化後麵的無意識機製塑造出來的。阿爾都塞指出:“意識形態的表征在大多數情況下都與意識沒有關係……它們首先是作為結構強加於大多數人的……

正是在這種無意識中,人們與世界之間的活生生的關係被成功地改變了。”①阿爾都塞還進一步通過改造拉康的鏡像階段理論,揭示了主體與意識形態認同的過程,強調了意識形態實踐的“無意識”性。在他看來,意識形態的作用機製就是把主體之間的真實關係和相互依賴性碎片化,然後勾畫出一幅強調主體自由和自主的社會關係圖景。主體之所以認同意識形態,正是因為他們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獨立而強大的形象。但實際上,這種所謂主體的自由或自主作為意識形態的產物卻是虛幻的。阿爾都塞指出,作為一種決定或塑造人的主體性地位的形而上的結構,意識形態總是通過一種隱蔽的、不為人察覺的方式將個體質詢為主體,使他臣服於意識形態。資本主義社會所有的意識形態的國家機器都導致了同一結果,即生產關係或者說資本主義剝削關係的再生產②。

由此可見,與馬克思恩格斯一樣,阿爾都塞也非常關注和重視意識形態的實踐性及其社會功能。他認為,意識形態的作用就在於創造承認現存世界合理性的主體。因此,統治集團往往借助於意識形態把事實上是政治的、局部的和可以改變的東西轉變成似乎是內在的、永恒的東西來維護自身的利益。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阿爾都塞眼中的意識形態絕不僅僅是一個關乎階級領導權角逐的概念範疇,而是更多地帶有人類學、社會學和心理學的意味。他指出:“意識形態不是胡言亂語,也不是曆史的寄生贅瘤。它是社會的曆史生活的一種基本結構。”③因此,他強調應該超越意識的限製,將意識形態理解為人類世界的存在形態,甚至人類世界本身。於是,意識形態在阿爾都塞的理論中被普遍化了,成了人類社會生活得以正常進行的前提和基礎。

阿爾都塞也關注並探討了藝術和意識形態的關係問題。他一度把藝術與意識形態相對立,認為藝術、科學與意識形態形成的是一種三元關係。強調藝術是處於科學與意識形態之間並與二者若即若離的一種活動,服從平庸時,它就淪為意識形態,拒絕墮落、追隨崇高時,它就會接近科學。由此可見,在意識形態和藝術的關係問題上,阿爾都塞表現出了一種複雜的態度:一方麵,他認同意識形態對文學的影響,甚至認為意識形態構成了文學的基本加工對象。就文學不能完整、客觀、真實地反映現實這點而言,它和意識形態都具有遮蔽現實的功能。但他同時也指出,藝術對意識形態的加工並非簡單地、一味地反映和模仿,它也會起到規範和改變意識形態的作用。顯然,藝術和意識形態除了同一關係之外,還有一種“離心”關係。“我相信藝術的特性就是‘使我們看’、‘使我們感知’、‘使我們感覺’某種暗指現實的東西……作品與產生它的意識形態保持一種退後姿態或內部距離。”①藝術的任務就在於幫助人們在洞察意識形態真相的基礎上達到對個人和社會存在狀況的客觀認識。如此,藝術又與科學密切相關。再則,藝術隻能讓人們看到、察覺到意識形態的破綻,卻並不能給我們提供嚴格意義上的知識。因此,藝術與科學也不是一種同一關係,而是一種差異關係。

阿爾都塞的理論貢獻在於,雖然他對意識形態和科學理論進行了嚴格的區分,但還是對意識形態的結構和功能做出了正麵的探討,特別是從學理上分析了審美意識形態的機製和作用,並探討了超越審美意識形態的可能性。同時,他也十分關注並強調了意識形態領域裏的階級鬥爭,提出了意識形態的國家機器概念,全麵而深刻地揭示了現代資本主義社會通過意識形態國家機器將人質詢為主體的過程。這些都進一步豐富和深化了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理論。但阿爾都塞還是因為學術立場的貴族化和理論方法的簡單化常常遭人詬病,一些學者指責他的理論和方法對於分析和揭示當代複雜的社會和文化現象缺乏實踐性和徹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