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清晨有一種天然的泥土味,因為又到了周末,所以餘甘不用早起,當她睡到日上三竿時,行星已經把家裏裏裏外外都打掃了一遍,開始做午飯了。
餘甘輕輕走到他身後抱著他,像隻小貓賴著自己的主人。
“真賢惠呀真賢惠,行老師,你說我是不是眼光很好?我怎麽這麽厲害呀!”餘甘開始撒嬌,她從小到大被寵壞了,從不幹家務活,但是撒嬌說好話哄人的功底一流。人嘛,總有生活的一技之長。
行星低頭切菜的臉上有藏不住的笑,他早就獨立生活慣了,對各種家事都很在行,他不需要一個幫他分擔家務的妻子,但是真的需要這個屋子裏有煙火氣。比如她在家裏好吃懶做撒嬌賣萌胡鬧非為,他跟在後麵收拾殘局。
他需要的是被需要。
“怎麽還叫上行老師了,快去洗臉吧。”行星被抱得哭笑不得。
“不去!你嫌我臉髒是不是?”餘甘邊說邊把臉在行星的背上蹭了又蹭。
“好啦,你衣服髒了,我去洗臉啦。”蹭完後她心滿意足去洗臉了。
行星還在笑,這麽多年過去了,她怎麽還是這麽……幼稚。
他們剛坐同桌那會兒,行星有一天不小心把兩人的書拿錯了,他在餘甘的書上做了筆記後才發現,於是連忙向她道歉,可是餘甘不接受他的道歉,非要“一報還一報”才行,拿起他的書,在上麵畫了一個豬頭才算完。
隻是餘甘不知道的是,那本畫著豬頭的書現在還在行星家的書櫃裏珍藏。他搬了那麽多次家,想珍惜的還是會好好珍惜。
餘甘穿著行星的衣服來到飯桌前坐下,她的劉海被水打濕了一些,濕濕嗒嗒地貼在腦門上,身上的衣服寬寬大大地耷拉著,臉上時而還會有嬰兒肥的痕跡,她有雙很明顯的雙眼皮,眼神裏早已經沒有了當年的稚嫩和膽怯,多了幾分淡然與嫵媚。
行星把菜一樣樣地端上桌,看著眼前的小饞貓狼吞虎咽。
“你慢點吃,不吃早飯餓了吧,以後給我按時早睡早起,一日三餐,鍛煉身體。”他邊說邊往她碗裏夾菜,語氣裏看似責怪其實更多的是關心。
“我起不來……”餘甘嘴裏塞滿了菜,嘟噥著模糊不清的話。
“閉嘴,咽下去再說。”行星嫌棄地給她擦掉嘴邊的米粒。
“我說,我起不來!”餘甘努力用最快的速度把嘴裏的飯咽下去後,開始耍橫。
“我叫你起來,以前不也是我叫你起來嘛?”行星繼續給她投食。
他說的以前是餘甘在外地畫室的那段時間,因為餘甘賴床,她設的鬧鍾經常把整個宿舍都鬧醒了,她也醒不了,所以最開始總是遲到。
她跟行星說了這件事後,行星說:“那以後我每天打電話叫你起床吧!”然後每天早上她都會接到行星的電話轟炸,因為餘甘總會睡得迷迷糊糊把電話掛了繼續睡,所以行星每天早上要在電話裏監督到她出門去畫室,坐在畫架旁邊了才掛電話。
那真是段痛苦的經曆,餘甘時而會因為清晨被叫醒的起床氣跟行星發脾氣,她當時還時常會擔心行星有一天會受不了她的起床氣跟她分手,然而並沒有。
想到這些,餘甘抬頭看現在的行星,內心不免os:“這個男人到底是怎麽長的啊?為什麽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是沒什麽變化啊?為什麽永遠這麽有耐心,永遠這麽折磨她?”
“你覺得我變老了嗎?”餘甘看著那張不老的臉問道。
“沒有,但是成熟了,不像以前那麽單純天真了。”行星看著她認真地回答。
“廢話!我這個年紀了,如果還單純的話,那就不是單純是單蠢了。”她有點惱羞成怒。
“但是挺順眼的,你一直都挺順眼的。”行星繼續認真地輸出觀點。
順眼,為什麽就不能是好看呢?餘甘用白眼結束了這場莫名其妙的對話。
就在這時,餘甘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媽媽的電話。
電話裏是媽媽的哭泣和救護車的聲音,從媽媽斷斷續續的啜泣中,餘甘聽到了爸爸腦溢血的消息。
人間好像總是這樣富有戲劇性,有喜便有悲,她來不及悲傷和害怕,著急忙慌地跑出了門,行星在後麵追上她,把已經手足無措的她抱上車,她的手看上去止不住地顫抖,再往上看,就會發現她整個人都止不住地發抖。
從小爸爸就教過她一句話——有得必有失,可是如果現在這叫做失,她寧願不要得。
她並沒有長大,爸爸還是家裏的頂梁柱,她不要也不能失去庇護,隻要爸爸在,她就可以永遠做個嬌生慣養不食煙火的小公主。
餘甘不是沒見過腦溢血,鄰居的阿姨前幾年就是突然腦溢血中風的,像植物人一樣時時刻刻需要人照顧,鄰居姐姐便放棄工作和即將要結婚的未婚夫為母親端屎端尿晝夜不離地照顧了一年多,那是件費力又費錢的事情,後來阿姨走了,她的丈夫也在半年後續弦開始新生活。餘媽媽曾背地裏感歎過,怎麽那麽容易就走出來了呢?過去的人解脫了,活著的人繼續向前走了,隻有他們這些旁觀的人久久無法釋懷。
曾經是真的想照顧你到老,可是你走後我也要好好生活啊!
餘甘從沒想過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她們家,她更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麵對。
到醫院後,媽媽已經哭著癱坐在手術室門口的椅子上,嘴裏念叨著“我不該跟你吵架的……我錯了……”餘甘跌跌撞撞坐在媽媽旁邊撫背安慰她,行星也在另一旁安慰著。
過了一會,手術室出來一個醫生,讓他們簽病危通知書。
餘甘此刻已變得冷靜不少,她簽了字,開始擔起家庭的責任。
她已別無選擇。
手術做了很長時間,期間餘甘又簽過兩次不知道是什麽的字,她表麵冷靜,內心早已一團亂麻。餘媽媽因為精神奔潰被打了安定進了病房。
她和行星就這麽靜靜地坐在手術室門外等待結果,行星想抱抱她的後背安慰她,可是她很明顯地躲開了,她此刻隻想一個人抗。
病痛就是苦難,難愈的病痛更是深淵,她不願意親手拉著愛人跳進深淵,畢竟此刻,他還有得選擇。
那她要替他選擇。
從小,餘甘的姑姑便教給她一句話——貧賤夫妻百事哀。她從未想過大富大貴,隻求小富即安,餘爸爸就算此刻撿回了一條命,以後的護理還是會需要大把錢的,家裏並無太多存款,父母就她一個孩子,她願意一個人硬抗。
這一刻,她好想有個親哥哥,而不是隨時都可以沒關係的男朋友。
夕陽的時候,手術室的燈終於滅了,餘爸爸被推了出來,撿回了一條命。
行星幫著忙前忙後,住院費、手術費也是他墊交的,待一切妥當後,餘甘看著病床昏迷的父母,輕輕把行星拉出門外。
“辛苦了,謝謝你。”她不敢抬頭,隻能低頭看著兩人腳上因為著急沒來得及換的家居拖鞋,語氣中是客氣也是冷漠,她真心感謝他。
“你……你沒事吧,嚇傻了嗎?”行星顯然被這聲道謝嚇到了,伸出手摸了摸這顆耷拉的腦袋。曾經她遇到困難都會往他懷裏靠,即使她自己就能解決,她也會耍著賴撒著嬌找他解決,這是她第一次對他說謝謝,也是她第一次推開他。
她早已不是曾經的她了。
“你早點回去休息吧,今天真的……辛苦你了。”她要推開他的決心有增無減,隻是分手還是說不出口。
“我陪你……”行星察覺到了異樣,隻是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不用!你快走吧!”她快要掩飾不住哭腔,拉了一下他的衣角,然後推了他一把,轉身進了病房。
行星被推了一個趔趄,站穩後隔著玻璃呆呆望著病房裏的女孩,她沒有聲音的狼狽大哭,一臉的委屈與絕望,那是他沒有見過的樣子。
那是讓他陌生的女孩。
餘甘總算懂了什麽叫“壓力山大”,她不能倒下,也不能再讓爸媽操心,家是她的避風港,也是她重重的殼。
她擦幹眼淚,拿起桌上的收費單子開始算起來。
行星到家後,收到了一條支付寶轉賬信息,是餘甘轉給他今天墊付的錢,附帶一句謝謝。
如果說之前是不好的預感,那麽此刻就是完蛋的糟糕。
他已做好了和她一起麵對的準備,而她直接推開了他。
他們之間的隔閡不隻是十年的光陰,還有彼此陌生的變化。
原來時間真的可以輕易改變一個人。
他們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餘甘開始查腦溢血的術後護理,她要把所有未知的壞可能都預料到,做最好的準備,接受最壞的結果。
忙到深夜,她覺得冷到刺骨,夏天的夜應該是悶熱的,可是她的背後滿是涼意。
看著病**的父母,她抱了抱自己的肩膀,像是回到小時候,她不願意一個人睡,硬要擠在爸媽中間,聽爸爸講故事,讓媽媽扇扇子,現在的她坐在兩張病床中間的過道,陪他們好好歇息。
這個夜晚很平靜,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可是發生了的就是發生了。
淩晨,餘甘覺得行星應該已經睡著了,悄悄給他微信。
第一條是“我們分手吧。”
第二條是“謝謝你愛我。”
這一天,她說了太多“謝謝”,原來人到無助時,真的會發現語言的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