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星怎麽可能睡得著,淩晨的微信就像淩遲處刑的最後一刀,他的預感終於得到證實,他也開始想接下來該怎麽辦。
他們之間從不講自尊心,可是支付寶的轉賬記錄證明了她的自尊心。相愛從來不是兩顆自尊心的較量,而是不講自尊心的理所當然。
第二天清晨,行星做好早飯送去了醫院,餘媽媽已經醒了,餘甘看到他的出現時有一秒的驚愕。
趁著餘媽媽吃早飯的空隙,餘甘拉著行星去了醫院外麵。
“你沒看微信嗎?”餘甘的語氣冷冷的,在早上看到他的那一瞬間,說不感動是假的,可是她已不願讓他看見自己的窘境。人最不能有的就是憐憫心,他對她有了憐憫心,那他們之間的相處就變成了他對她的救贖。
餘甘不是不願意被救贖,而是他們都是平凡人,在這個世界上,平凡人遇到的問題,99%都可以用錢解決,可是她不想讓他的錢就這樣花費,錢能解決問題,也能帶來問題,他明明可以有越來越好的生活,為什麽要為她冒這個險。說到底,她無法預料他們的以後會不會“貧賤夫妻百事哀”,愛會令人心生憐憫,錢會令人麵目可憎,他們是俗世的愛人,需要考慮最俗的問題。
她終究對他們的感情不太抱有信心。
“看到了,我不同意。”行星的回答平靜如水,就像告訴她今天天氣還不錯一樣隨意。“你都戴上了我的戒指,憑什麽你說分手就分手!你的爸爸媽媽早晚也會是我的爸爸媽媽,為什麽?你為什麽變得這麽……計較?”他越說越氣,現實告訴他你愛的女孩長大了,懂事了,他卻捂著耳朵裝聽不見。
計較?付出多的那一方才會計較吧,她不敢接受,斤斤計較,隻是為了讓他以後別後悔計較。惡人我先來當,總好過最後大家都麵目猙獰,狼狽不堪。
愛情不會被現實打敗,但每時每分每秒都有可能被雞毛蒜皮、生活瑣事、流水賬單消磨殆盡。如果希望一朵花永遠美麗,那就在它花期結束前結束它,做不到永遠美麗,就讓美麗在回憶中永存。
但是行星轉身離開了,不再給她回話的餘地。
他們感情的決定權好像永遠不在她手裏,這令她感謝又恐懼。
她給畫室的劉老師打了個電話,請了一周的假,然後又重新走進了病房。
餘媽媽一個人坐在病床前看著餘爸爸,他們剛剛退休不久,本打算出去看看的,沒想到人一退休,身體也退休了。
“囡囡啊,小行剛剛管我叫媽媽了……”餘媽媽聽見門響,轉身看著進來的餘甘,說了這樣一句話。
“媽……我……”餘甘欲言又止。
“嗯,媽媽知道,我們不要耽誤人家好孩子。”餘媽媽的語氣中其實帶有一點點遺憾,但是她們母女總是心意相通的。
餘甘她們家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她不是家庭優渥無憂無慮長大的小公主,而是爸媽兜裏就剩一百塊錢了也會花三十塊錢給她買想要的水彩筆的寶貝閨女,她不是沒過過苦日子,也不是害怕過苦日子,隻是她們家的苦日子自己過就好了,何必再拉上別人。
行星去找餘爸爸的主治醫生聊了很久,然後去找很久沒見的繼母,他繼母是這個醫院有名的麻醉師,如果不是餘爸爸住在這個醫院,他斷斷不會去找一個最不想扯上關係的長輩。
小城的人際關係就是這麽簡單又複雜,“熟人好辦事,熟人好照應”是這裏的生存原則,他現在覺得繼母和自己也沒有什麽不可以解決的隔閡,左不過是他爸爸現在的愛人不是他的媽媽,他爸爸現在的家庭沒有他的位置而已。
大人們都向前看了,他有什麽好為爸媽的分別意難平的。
即使有什麽不好和解的過去,現在遇到問題了,自然而然就會和解。
他繼母此刻正在一台手術上,行星靜靜坐在手術室門外等著,午後的陽光有點刺眼,他低頭看著腳下的光影,這才發現自己今天居然沒有換衣服。他向來不允許自己衣冠不整,也有很嚴重的潔癖,可是他現在也不覺得這樣髒了。
大約半個小時後,手術燈滅了,守在手術室門外的病人家屬一窩蜂地站起身走向那項即將開啟的門。
待病人被推出後,人們走得稀稀散散,行星這才等到了他繼母——廖阿姨走出來。
廖阿姨看上去很疲憊,她沒有注意到行星,或者說她並沒有認出來行星。
小城雖小,但是如果想刻意保持不見麵,還是可以避開的。
“廖阿姨……”行星像個勇士一樣上前叫住了她。
“……星星?”廖阿姨顯然被眼前這個男孩的叫聲嚇了一跳,她用了好一會才緩緩叫出他的小名。
“廖醫師,這是誰呀?”一旁的年輕小護士插嘴問道。
“我們家孩子,你快跟去病房看看吧!”廖阿姨一邊應付她,一邊拉著行星去了自己辦公室。
她知道小朋友肯定是遇到難處了,不然也不會來找她。
後媽難當,行星從來沒有給她找過麻煩,當然也沒有理過她,他們是被行爸爸捆綁在親情裏的陌生人,不是母子也做不了旁人。
“星星,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她關上辦公室的門,坐在行星對麵問他,她怕小朋友難以啟口。
“阿姨,我還好,是我女朋友的爸爸昨天腦溢血住院了,想麻煩您多多照顧。”行星以為這些話自己會難以啟齒,說得磕磕巴巴,結果沒想到這裏流利就說出來了。
“你有女朋友了?”廖阿姨心裏想的是“到底是什麽樣的女孩子,能讓星星做這些事”,她真的很好奇。
“嗯,在一起很久了,準備結婚了。”行星這個回答像是在說謊,但又不完全是謊言。
“你爸爸知道嗎?”廖阿姨覺得奇怪,行爸爸雖然不太管這個兒子,但是他超級大男子主義,行星要結婚這件事,他不可能不摻一腳,而且行爸爸如果知道的話,她不可能不知道。
“他還不知道,阿姨,我還不想讓他知道。”行星說這話時有點猶豫,他爸爸肯定會從廖阿姨這裏知道的,現在這樣的情況,他爸爸不會同意的,他從始至終都不想讓他爸爸過問自己感情的事情,他恨他。
“好,星星,你帶我去看看你女朋友的爸爸吧,我看看有什麽能幫上忙的,也跟他醫生打個招呼。”廖阿姨保持著一貫不疾不徐的風格,行星很清楚爸爸為什麽會喜歡廖阿姨了,他媽媽跟廖阿姨比起來,就像一個無理取鬧的瘋子,誰不愛柔情似水的懂事。
大家都想讓生活風平浪靜的好過一點。
廖阿姨真的很妥帖,很有禮貌地跟餘甘她們打招呼,大大方方地介紹自己的身份,認認真真地和餘爸爸的主治醫生了解病情與預後,不會讓人有一點不舒服。
餘甘其實見過廖阿姨一次,她和行星爸爸生的女兒是餘甘大學的學妹,當時她作為大三學姐帶他們一家人做過新生報到,但是她當時不確定,因為這個“行”這個姓還是很少見的,而且這個學妹還和她是老鄉,所以稍微多留意了一下。
行星的妹妹叫行陽。
餘甘從看到新生報到的花名冊中行陽的名字和年齡後,有些理解了行星的憤怒。
越是陽光可能越見不得光。
餘甘不知道廖阿姨居然在這家醫院工作,更料想不到行星會去找她幫忙,她禮貌地跟廖阿姨道謝:“謝謝阿姨,麻煩您了,謝謝您照顧!”她客氣得都快要鞠躬了。
廖阿姨跟主治醫生打完招呼,又來到病房跟餘甘囑咐餘父醫保的事情,前前後後左左右右都替餘甘顧慮到了,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行星的親生母親,他們倆太像了。
送廖阿姨離開後,餘甘在醫院走廊看著窗外對行星說:“謝謝你了,麻煩你了,其實不用這麽大費周章也可以的,你真的不用為我做這麽多。”
行星板過她的肩,強迫她看著自己的眼睛認真地說:“男朋友就是用來麻煩的,你不麻煩我就該麻煩別人了。”
餘甘笑了,這是她爸爸手術後她露出的第一個笑,她推開他的手說:“我誰也不想麻煩,我一個人也能行的。”
行星摟著她的肩帶她回病房,邊走邊教育她:“小朋友,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呢,有時候就是要麻煩麻煩才能維係下去的,而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說什麽麻煩呀!你要對我有信心呀!就算天塌下來也先由我這個個高的一米八扛著呢!”
走廊的盡頭是刺眼的陽光,他們會一起走向陽光吧?
餘甘覺得關於未來的問題都無解,但是無解的問題總忍不住反複考慮與糾結。
她需要肩膀,他就給她肩膀;她需要依靠,他就給她依靠;她需要始終如一,他又能不能做到呢?
他們這個年齡,承諾如風,不要壓心上。
她太貪心,一時的感動和一世的耐心都想要,所以才會把他依靠又推開,推開又依靠,循環往複,試探著他的安全底線。
安全感是虛無,占有欲卻無法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