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視了片刻之後, 還是沈玄意率先敗下陣來。
“我沒有懷疑小穆的意思。”沈玄意說道,“隻是想確認一些事情。”
楚辰離等著他的下文。
沈玄意微微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暫時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他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才合適。
“有相信別人的能力是好事。但善意和信任並不代表著不會變成另一種傷害。有時候也不能過於依賴過去的認知。”沈玄意頓了頓,繼續說道, “無論如何, 保護好自己。”
“我知道。”楚辰離低聲答道, “我早就看不到了。”
他也並不總是完全按照曾經看見過的“預言”行事的。
沈玄意最後揮了揮手,還是叫他們先去休息。
穆言深回頭看了他一眼, 沒有再辯解什麽,和楚辰離一同踏上狹長的走廊通道後, 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在對方有所防備的情況下, 他很難輕易捕捉到對方的心聲, 但憑借著多年的了解, 沈玄意表現出的反常已經足夠顯眼了。
沈玄意過去可是信任隊友的典範,用人不疑的標杆。
就算真的懷疑某個人,他也不會讓任何人看出來,更不必說大張旗鼓地當麵追問。
這種情況隻能認為他說的都是實話,並不是懷疑,隻是為了確認情況。
“最後一定發生了什麽事。”穆言深這時候已經徹底冷靜下來。
“他沒有提到過蘇行雲。”楚辰離接道, “也沒有提到過其他人。”
蘇行雲也是他們的隊友之一,而且是相當於老媽子一樣的存在, 將所有不太成熟的隊友的日常生活瑣事都能打理的井井有條。
在某些需要自己選擇搭檔隊友的情況下, 他也是沈玄意的首選搭檔。
知道阿離和沈玄意過去的交集的人不多, 在大部分隊友的眼中, 蘇行雲和沈玄意就是關係最好的搭檔和朋友, 也是最得力的助手。
在知道隊友下落的情況下, 沒人會懷疑沈玄意一定會先找蘇行雲回去幫忙。
但目前的現實卻是,現實行蹤與背景最詭譎的四月都被他找到了,卻始終不見蘇行雲的身影。
很顯然,他很大概率並沒有回到現實。
沈玄意沒有提及那些永遠留在遊戲中的隊友,原本也不難解釋,為了不讓本該感動的重逢變成一場沉重的哀悼會。
那或許是以後某一天暫時平靜下來的時候,才要去考慮到事情。
但楚辰離並不覺得他是真的理智到冷漠的人。
在哀悼隊友之前首先提出質疑,更像是一種危險沒有徹底解除時的警惕,又或許是遊戲之中發生了什麽事,給他留下了懷疑一切的後遺症。
足以顛覆三觀的那種。
兩人琢磨了一陣,便發現指向性其實已經很明顯了。
昔日溫柔可親的隊友或許並不那麽值得信賴。
“等到隊長願意說的時候再說吧。”楚辰離打住了自己的思緒。
穆言深點了點頭。
幽暗的通道上靜謐無聲,楚辰離借著天窗透進來的一點微光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房卡,下一秒便覺得肩上一重。
幸好是早已經熟悉了的氣息,才讓他沒有下意識的反擊。
“怎麽了?”楚辰離頭也沒抬地問。
“累。”穆言深哼哼唧唧了兩聲,真的透露出幾分倦意。
直到預見沈玄意為止,他們的神經一直都緊繃著,對隊友的擔憂占據了上風,但同時對十年後這個陌生的世界的不安,以及對未來的茫然也始終縈繞著他們。
一路上滿腦子想著處在危險中的隊友,才無暇去胡思亂想。
那點不安不至於讓他們亂了方寸,但在精神上始終是一種難以消解的壓力。
再加上在應辰基地那一場戰鬥,精力都已經幾乎消耗殆盡。
楚辰離順手揉了下穆言深的腦袋,像是毛茸茸的大型犬,手感還不錯,也就沒有推開他,而是拖著這個負累走向臨時休息的房間。
“還是隊長厲害啊。”穆言深懶洋洋地嘀咕道,“一看見他好像都立刻找到了主心骨……”
“這是他用實力換來的。”楚辰離說道,“他總是能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的。”
有人替他們動腦子考慮到方方麵麵,對於隊友過分信賴的結果就是難免有犯懶鬆懈的時候。
“你沒有聽隊長說嘛,不要過分地相信任何人。”穆言深看著楚辰離打開房門,一邊忍不住說道,“說不準就是前車之鑒,不知道什麽時候被賣了還幫著數錢呢。”
語氣裏帶著顯而易見的抱怨與不爽,像是在鬧脾氣的小孩子。
不過本以為感人的重逢,迎麵而來的卻是試探與猜疑,換誰都會覺得不舒服。
也就是作為同伴並肩的時間太久了,才不至於因為這點猜疑而輕易動搖。
楚辰離順著他的話問:“也包括你嗎?”
穆言深被噎了一下,然後澄清道:“如果對象是你的話,那就不包括。我永遠都不會背叛你的。”
甚至隻要楚辰離的一句話,要他的命都行。
楚辰離又順手拍了下他的腦袋,好像把這句話當成了玩笑,一邊把他的腦袋推開,一邊把另一把鑰匙塞給他:“你可以回自己的房間。隊長不會讓我們清閑太久的。”
穆言深堅決不伸手,沒骨頭似的蹭著楚辰離進了房間,一邊一本正經地找借口:“我要好好保護你,近一點我才放心。”
“啪。”
楚辰離伸手拍了下他的腦門。
穆言深揉著額頭委屈巴巴地從他肩上挪下腦袋,幹脆在床邊坐下。
其實沒有多疼,以楚辰離的力氣來說,真要用了力,他腦袋隻怕會比爛熟的西瓜還脆,不過楚辰離總是很吃軟的這一套,瞄了他一眼沒有拆穿,也沒有真的把他趕出去。
不過房間不大,一張單人床靠著窗,一張窄桌子,再加角落一個小衛生間就已經是全部,要是身形壯碩一些,兩個人恐怕都擠不進來。
末世時代,條件資源原本就沒有那麽寬裕,接下去他們還要繼續趕路,能在中途安排一個能好好休息的地方,已經是件很難得的事了。
**還放好了幹淨的換洗衣服。
原本楚辰離以為穆言深在這兒坐一會兒就會回去,結果等他洗完澡出來,穆言深已經比他更早一步又繞了回來,發梢還在往下滴著水。
楚辰離愣了一下,把幹毛巾扔過去,精準地落到穆言深的腦袋上。
穆言深這才回過神,有一搭沒一搭地擦著頭發。
“怎麽不回去休息?”楚辰離問。
“一個人睡不著。”穆言深回答道。
楚辰離:“一張床也塞不下兩個人。”
穆言深這才看了眼身後的單人床,大概也就夠一個成年男人平躺,翻個身都有滾下去的奉獻。
他順勢挪動了一下自己的屁股,移動到旁邊的小桌子上。
穆言深:“我坐在這裏看著你就好。”
桌子一角靠著牆角,他剛好可以倚上去,與床中間隔著一扇窗。
窗外一片漆黑,但天上繁星點點。
楚辰離站在窗邊,轉頭看穆言深,有點無奈:“為什麽非得看著我不可?隊長不會真的針對你做什麽的。”
穆言深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說:“你就當我怕黑,不敢一個人睡。”
像是為了應證他的話似的,話音剛剛落下,他們頭頂上的燈閃爍了兩下,忽的便滅了。
窗外斜對麵的樓棟上原本亮著的幾盞燈也忽的就滅了。
但沒人因此發出喧鬧的聲音,像是早就對於定點熄燈的事習以為常,畢竟這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多數人都已經進入了夢鄉。
黑暗之中寂靜的聲音就更加明顯,窗外有微弱的蟲鳴,但很快就被屋內的呼吸與心跳聲所覆蓋。
那一瞬間穆言深像是受到驚嚇似的顫抖了一下,隨即握著楚辰離的手便不自覺地用了力。
楚辰離不相信穆言深是那麽膽小的人,反過去在黑暗中惡意戲弄恐嚇別人才是他的性格,但那一瞬間控製不住的顫抖卻不像是能夠輕易偽裝出來的情緒反饋。
況且穆言深在他麵前本也沒有裝得那麽逼真的必要。
楚辰離噤了聲,卻沒聽到穆言深得寸進尺的要求。
穆言深在黑暗中慢慢平複著呼吸。
適應了黑暗的眼睛在明月與繁星投下的微光中捕捉到楚辰離的臉,還有他臉上幾分困惑與擔憂。
穆言深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說他真的害怕楚辰離在那一瞬間從他眼前徹底消失?說他在那一瞬間回想起了先前那顆差一點就要沒入他身體的子彈?還是說更深層一點的東西……比如他與沈玄意在無形之中的博弈?
最後他輸得慘烈,輕而易舉地將自己最大的底牌抖落了出去。
在這之前,他從沒想到過沈玄意會拿楚辰離來試探他。
理智上他很清楚沈玄意不會讓阿離出事——從還沒有成為隊友的時候、沈玄意對於讀心這種未知的能力還沒有過多的防備的時候,穆言深就已經看出來他有多少謀劃都是為了阿離一個人。
就連選擇蘇行雲作為搭檔,最初的本意也隻是為了盡可能規避阿離可能遇到的風險。
這也是他曾經篤定沈玄意不會拿楚辰離的命來賭的原因之一。
但毫無疑問,這也是最簡單而有效的方法,穆言深永遠也做不到麵對楚辰離身邊的危險無動於衷。
所以即便明知道是沈玄意故意挖的坑,他還是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但穆言深並不後悔。
對於楚辰離實力的過度信任,讓他們即便在分別的時候也不會太過擔憂他的安危——如果楚辰離都不能全身而退,其他人就更不要妄想能夠打敗敵人了,餘下小部分例外情況也有沈玄意參與其中的智取。
直到沈玄意試探的那一下,穆言深才第一次真正地意識到,原來楚辰離也是可以被輕易殺死的。
如果是隊友,如果是信任的人,哪怕對方的槍口抵在他的腦門上,他大概也不會躲閃一下。
對於生死,他原本就沒有那麽在乎。
說不清哪一點更讓人恐慌,穆言深現在隻有確認楚辰離始終處在他的視野範圍內,才能讓他慢慢平複心底深處的不安。
但麵對著楚辰離疑問的神色,他又沒辦法說出“我怕你哪一天那樣簡單突然地死在同伴的手上”。
“……沈玄意他知道我真正的能力了。”穆言深喃喃自語著換到了另一個話題。
“你怕隊長半夜偷偷來暗殺你嗎?”楚辰離完全是在開玩笑。
“嗯。”穆言深也就順勢應下,恢複到一貫的滿嘴跑火車的狀態,“所以其實是我覺得我現在特別需要離哥的保護。”
“那就隨便你。不過隊長不是那麽極端的人,就算知道了你能力的事,最多也就是限製你用那些危險的能力。”
後半段倒確實是楚辰離的真心話。
“你還真是信任他。”穆言深的語氣有點酸,“我記得你們好像是很久之前就認識了吧。”
楚辰離:“嗯,算是吧。”
穆言深更酸了:“我都沒聽你說過以前的事。”
楚辰離已經坐上了床,聞言動作一頓:“你想知道嗎?不過我的人生經曆裏麵沒有什麽有趣的東西。”
所以他也從不覺得有什麽拿出來大架談論的必要。
穆言深愣了一下:“可以說嗎?”
楚辰離問:“你想聽什麽?”
……
與此同時,頂層的天台。
沈玄意坐在欄杆邊的台階上,看著月夜中的群山輪廓出神。
天災至今,大部分高樓都已經變成了廢墟,倒是顯現出山水的原貌來。
雖然回歸現實已經有好一段時間,但沈玄意還是覺得眼前的風景陌生得很。
身後傳來“吱呀”一聲輕響,沈玄意回過頭,是四月推開了天台的門。
腳步聲輕得幾乎聽不見,但鐵門已經生鏽腐蝕,稍稍碰一下都會發出刺耳的聲音。
沈玄意問:“子月睡著了?”
四月點點頭。
沈玄意笑了笑,問:“再見到她,開心嗎?”
四月繼續點頭,表情沒有太多的變化,但眼睛明顯亮了幾分。
在遊戲裏的時候,她跟賀子月就是很好的朋友,就連現在的名字也是賀子月取的。
剛進入遊戲的時候,她的“名字”就是一串編號。
天災降臨之前,她的人生就隻有訓練和聽從命令,萬幸還沒來得及執行什麽血腥的任務。
但不幸的是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像正常人一樣跟別人相處。
遊戲初期,看著她近距離一槍爆頭還麵不改色的狠戾模樣,再加上寡言少語從不正眼看人的高冷氣質,讓其他玩家都對她敬而遠之,生怕下一個遭難的就是自己的腦袋。
後來還是賀子月為報救命之恩追著她死纏爛打,才逐漸將她的性格和認知慢慢磨向“正常人”的方向。
賀子月是性格直爽知恩圖報,跟誰都能勾肩搭背,沒人敢篤定她到底跟誰關係最好,每每爭論起這個話題的時候,最初的兩個隊友楚辰離和花瑾總要占據一席之地,四月也時常被提及,但好像都很難以爭出個高下來。
可如果反過來問,跟四月關係最好的人、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人,毫無疑問就是賀子月了。
能夠再見到活生生的重要的朋友,四月遠比她表現出來的還要更加高興。
沈玄意的神色也不自覺地柔和了一些。
重逢總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這個點來找我,是有什麽事要跟我說嗎?”
四月躊躇了一下,有些躲閃他的目光,但心底的疑問還是不得不問出來:“「時間」。”
她頓了頓,再三斟酌,才敢下定論:“不是你。”
先前在應辰基地的時候,在楚辰離被擊中之前的刹那,時間停滯了一瞬,楚辰離閃避了危險,怪物被解決,可以說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覺察到那停滯瞬間的人不多也不少,除了當事人,知道隊長能力的人也能從細節中輕易發現端倪,從而推測出沈玄意就在附近的真相。
事實確實如此,四月原本也無從判斷沈玄意在什麽時候使用了能力,時間本身就是難以確切感知的無形之物,隻能從結果上逆推。
那一瞬間,時間確實被停止了,否則楚辰離絕對會被擊中。
在四月認識的所有人裏,擁有操縱時間的能力的人,也隻有沈玄意一個。
如果說是剛覺醒能力的新人……
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時間並不是那麽容易就能操縱的能力,更何況控製得那麽精準。
就連沈玄意自己,在最初的幾個關卡世界中都被這個能力折騰得夠嗆。
甚至回歸到現實之後,他也因為這個過於bug的能力的拖累,被迫坐了許久的輪椅。
上一次他在現實中使用能力的後果,是在**連著躺屍了三天三夜。
即便身體在逐步適應這個能力的存在,現在使用能力也不會是那麽輕鬆的事情。
其他人初見或許難以覺察,但四月不同,她最近一直跟在沈玄意的身邊,對他的身體狀況再清楚不過。
從山上埋伏的暗處下來之後,沈玄意輕鬆得好像壓根沒有停滯過時間一樣。
隻是結果是好的,他們找回了目前已知的存活著的所有同伴,應辰基地也被控製住,任務幾乎是圓滿地完成了。
在遊戲中的時候,不玩智謀的那些人通常不會多問,最多感慨一些隊長真是英明神武機智過人。
四月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壓不住心底的不安與好奇,找上了沈玄意。
沈玄意側過頭看她,語氣溫柔地問:“那你是怎麽想的呢?”
四月遲疑了一下,答:“小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