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在場的人裏麵, 排除掉自己和隊長,還有賀子月、阿離、穆言深。

方洗羽剛剛蘇醒,花瑾也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因為自己的能力無法在戰鬥之中發揮作用而苦惱, 而且這兩人當時都不在場。

剩下的人裏麵,賀子月本身是那種偏向張揚高調的性子, 獲得新的能力之後怎麽說也要在隊友麵前好好顯擺一通。

沒顯擺八成就是沒有——以前她最羨慕的就是隊長的能力了。

至於阿離自己……在四月眼裏, 他算是同伴之中最難看透的人之一。

因為太過於無欲無求且“聽話”, 表象的冰層以下藏著什麽反而一點都看不出來。

就算哪天他突然跳出來說,其實他早就知道拯救世界的辦法, 隻是因為某些原因不得不一直瞞著大家,她也不會覺得奇怪。

但那種隱瞞與沉默通常隻局限於無傷大雅的秘密或者過往之上, 每次站在隊友麵前保護他們的時候, 他也總是竭盡全力的。

而且阿離本身就已經有了兩種異能, 再開發出第三種似乎並不太可能。

排除掉這些人選, 便隻剩下一個穆言深了。

仔細回想過去相處的時候,穆言深其實從來沒有真正承認過自己的能力就是讀心和操縱他人的意識,隻是其他人從蛛絲馬跡中推測出來,他選擇了默認。

不過那時候大家或多或少會對自己的能力細節保留一些餘地,所以沒人覺得奇怪。

再後來他們已經成了彼此信任的同伴,潛意識裏也就把穆言深當成了自己的同類, 自然也會按照正常人的思維邏輯去推測他的行為。

穆言深也確實很擅長於融入一個集體,同伴們有意無意間就忽略了他最初的身份——遊戲裏的反派NPC。

這樣的身份, 就算有一點特殊的隱藏能力也不奇怪。

不過這些邏輯上的推測都是排在後麵的, 甚至是藏在潛意識之中的推演。要問四月是怎麽猜出來的, 她的回答就隻有兩個字:“直覺。”

四月盯著沈玄意的臉看, 昏暗的夜色並不影響她的視野。

沈玄意問她:“如果是的話, 你覺得應該怎麽做呢?”

“不怎麽做。”四月想了想, 補充道,“好奇。”

沈玄意打量了她幾眼,全身上下大概隻有眼睛裏才透露出一丟丟的好奇,換作外人或許會覺得她隻是在敷衍胡扯。

但其實這就是她的真心話。

對於已經認可的隊友,她並不會去質疑什麽,就算發現了什麽新能力也不過就是無傷大雅的小秘密,她甚至不會去思考對方隱藏這種能力會不會造成什麽糟糕的後果,亦或者是有什麽難言的苦衷。

她不會去深究背後的因果,但並不代表著她不會對能力本身感到好奇。

不過他們這支隊伍裏“正常人”才是少數,這種奇奇怪怪的關注點一點也不算稀奇。

隻可惜,更多的怪胎還是永遠留在了那個遊戲裏……

看到沈玄意沉默,四月又忍不住問:“不能說?”

沈玄意搖了搖頭,思索了片刻,慢條斯理地說道:“大概是‘生者’的‘許可’。得到‘許可’之後就能夠隨意使用‘生者’的能力——不過這些都是我亂猜的,不一定準確。”

但這已經足夠滿足四月的好奇心。

她若有所思地點頭,然後轉身離開,腳步比來時還要輕快幾分。

生鏽的鐵門“吱呀”了兩聲,很快重新合上,天台上又隻剩下沈玄意一個人。

他盯著鐵門看了一會兒才收回視線,對著無人的空地喃喃低語:“天災……至少也不全是壞事。”

對於大部分人來說,天災是痛苦的、悲傷的、絕望的,最好終其一生都不要遇見才好。

但對於極少的另一部分人來說,這又未嚐不是一種解脫,甚至是生命之中唯一可以稱得上“幸運”或者“幸福”的時刻。

因為遇到的某些特定的人,因為終於結束的某些職責與負擔。

對於四月和穆言深這樣的人來說,天災的降臨才是他們苦難的終結。

沈玄意忍不住繼續想,對於楚辰離來說算不算呢?

他想起還在遊戲裏的時候,他和楚辰離唯一一次在私下談及過去,是在剛重逢不久的時候。

就像初見的時候便不遺餘力地給予各種指引與提醒一樣,那一次楚辰離同樣沒有對他掩飾什麽,包括沈玄意問他為什麽要選擇替代另一個人留下來。

如果他跟隨族人一起離開,或許能利用自己的能力發揮更大的作用。

不同於天災降臨的舊世界,縱然變成一片廢墟也還能窺見一些熟悉的影子,但通道的另一端完全是陌生的世界,或許是個完美的世外桃源,又或許充斥著地獄烈火,比之末日天災更為恐怖艱難。

楚辰離說他的預知能力停止在了天災降臨的前一刻。

當通道打開的刹那,他便徹底看不見未來的模樣,曾經的夢境也蒙上一層朦朧的霧氣,隻有遇到特定的人與物時,才能重新看清記憶原本的麵貌。

沈玄意原以為他會因此而感到惶恐不安,但事實上他對此是鬆了一口氣,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預知者”背後的沉重遠遠超過一般人的想象。

楚辰離說第一次遇見沈玄意的時候,他已經逐漸能夠看到師父的記憶。

記憶的傳承與警示就是他們這樣的“預知者”存在的意義,當上一任預知者去世,新一任才會完全接收到前一輩的記憶。

這種過程通常是漫長而持久的死亡具現化。

更痛苦的是,記憶傳承與死亡之間存在著的是逆向的因果關聯。

不是因為即將死亡才會將記憶傳承下去,而是當下一任“預知者”成長到足以承受所有的記憶傳承,前輩便會被慢慢剝奪所有的記憶並慢慢走向死亡。

如此周而複始,一代代重複著漫長得看不到盡頭的輪回。

到了楚辰離這一代,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自幼天賦異稟,成長速度驚人,才十來歲的年紀,就已經能夠輕易地承受過去,看清楚未來,師父也在那個時候飛速地衰弱下去。

代替少族長做留下來的那一個,是楚辰離那時候就做好的決定。

他留下來,師父隨著族人一同前往隔絕了能量影響的異世界,或許還有活下來的可能。

但這件事直到臨別之前,他誰也沒有說過。

傳承與循環的秘密沒有任何人知道,前麵很多代的族長裏麵或許有猜出來的人,但沒有人將這個殘忍的秘密宣之於口過。

隻有師父或許從“未來”中窺見了什麽,默許了阿離的決定。

就算死在未知的異世,也遠比死在阿離麵前溫柔得多。

被永遠留在天災末世之中的阿離大可以欺騙自己,師父在另一個世界活得安好。

除此以外,便隻有早知會在未來重逢的沈玄意被提前劇透了一臉。

也是直到那一刻,沈玄意才真正反應過來,為什麽當初楚先生要私下拉著他特意叮囑再三拜托。

關於留下來的理由,楚辰離能說出很多,師父的事隻是其中之一,還有比如性格和領導力的問題,族長逐漸年邁,少族長是天生的領導者,站在族人麵前就已經足夠振奮人心,而這方麵阿離自己就差得遠了。

他為人所敬畏是因為預知的能力,除此以外卻並沒有什麽領導鼓舞族人的才能。

當預知到能力消失,他就更難發揮什麽作用。

總而言之,阿離代替少族長留在天災末世這件事,百利而無一害。

至於他自己會不會感到孤獨和寂寞……

倒不如說是真正從漫長而痛苦的詛咒裏解脫了出來。

與之相比,寂寞孤獨什麽的,都隻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那時候沈玄意還沒有後來那麽成熟,楚辰離平靜到有些冷漠的平鋪直敘讓他遭受到了不小的衝擊,以至於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將與“過去”相關的話題列為與阿離交談的違禁詞。

再後來,沈玄意有心想問他,遇到新的能夠交付生死的同伴,會不會讓他覺得輕鬆並且快樂一些。

但隨著那些隊友相繼犧牲在遊戲的中途,他最終也沒有問得出口。

眼下九死一生回到現世,隻剩零星幾人,他也更開不了口了。

沈玄意低頭盯著自己的掌心,微微張開五指抬起手腕,晚風從他的指縫間穿過去,夜間驟降的氣溫像是在風裏紮上了綿密的細針,刺得他指節微痛。

但將手掌翻過來時又一切如常,連一點紅腫都看不到。

“會有結束的那一天的。”沈玄意對著冷風呢喃自語,“——我向你保證。”

……

隔天一早。

穆言深活動著有些酸痛的胳膊走出房間,借著初生的陽光才發現走廊盡頭有一個露天的小陽台,麵朝著基地外的連綿遠山。

清晨的霧氣還沒散去,隻看到一片朦朦朧朧的影子。

走過去的時候,穆言深才發現四月站在角落裏,身上的衣服與牆壁的顏色相似,整個人幾乎都要融進陰影裏。

四月不主動思考什麽的時候大腦就是一片空白,就算是神出鬼沒的穆言深也很少能聽見她的心聲。

當她轉過臉來的時候,穆言深被嚇了一跳。

“你在這兒做什麽?”穆言深摸了摸自己的發尾,有些心疼被自己不小心拽下來的頭發,“訓練什麽新型的偽裝技巧?那不得不說還挺成功的。”

四月看了眼他身後:“阿離呢?”

穆言深露出一陣牙酸的神色:“去找隊長了。”

四月點了點頭,然後又把臉轉回去,繼續充當著角落陰影的一部分。

穆言深朝下看了一眼便反應過來,她是在盯著這個臨時基地角落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出入口。

不知道是單純出於自身習慣,還是源於隊長的要求。

不過穆言深沒有陪著她一起放哨的興趣,打過了招呼轉身就準備走。

“小穆。”四月又轉過頭來叫住他。

“什麽事?”穆言深揉著脖子回頭看她,“麻煩你說清楚點,或者想清楚點,讀心術也讀不懂碎片的。”

四月一臉嚴肅地看了他許久,不熟悉的人根本看不出來她是在花時間組織語言。

“我允許你使用我的能力。”四月慢慢地說道。

清冷的聲音平板無波,毫無語氣起伏,換作外人來聽隻會覺得冷漠又傲慢。

穆言深聽著就明白她到底花費了多大力氣整理措辭,更不必說她心裏一下子炸開鍋似的反複推敲著怎麽說合適的心聲噪音,幾乎在瞬間就灌滿了他的耳朵。

他忍不住揉了下耳朵,心底多少還是有些驚訝。

“哇,恭喜我們四月同學能在同一句話裏說出這麽多字,重大突破,了不起。”他沒有感情地鼓起了掌。

“不是玩笑。”四月認真地說道。

穆言深停下來,又抓了兩下快要翹上天的發尾,問:“隊長告訴你的?”

四月點了點頭。

穆言深問:“你不會又跟賀子月那家夥連夜宣揚了一通吧?”

四月搖頭,說:“秘密。”

這種能力上的秘密,她才不會到處亂說。

她雖然很喜歡賀子月,但同樣也很清楚對方大嘴巴的性格,尤其是對熟人亳不設防,情緒激動注意力不集中的時候什麽話都能往外說。

萬一被敵人知道了這種秘密可不是什麽好事。

雖然她也不知道如果別人知道了會不會有什麽不好的後果。

不過隊長隻告訴了她,大概也是看中了她嘴巴嚴不愛說閑話的性格。

穆言深望了望天,不知道該不該說這個“許可”有點多餘。

最後到底也沒忍心打擊隊友的熱心腸,他走出去沒兩步,又折返回來,對四月說了一句:“謝謝。”

四月認真地回答道:“不用謝。”

穆言深是摸著自己的良心轉身離開的。

沒走兩步就看到賀子月迎麵衝過來,將將在即將撞上來的時候勉強刹住車。

“小穆?”賀子月下意識看向他身後,問,“阿離呢?”

“去找隊長了。”穆言深磨了磨後槽牙,強忍著翻白眼的欲|望重複了一遍這個答案。

“哦,講一些你不能聽的小秘密。”賀子月習慣性地挖苦道 。

“那你猜在你不知道的時候你已經錯過了多少關鍵劇情?”穆言深皮笑肉不笑地反問。

賀子月噎了一下,擺了擺手:“不跟你貧。你看到阿瑾沒?他不在房間。”

穆言深:“也去找隊長了。就在離哥之後一點。”

“哦,是不是鍾……”賀子月說著說著就下意識噤了聲,摸了摸鼻子,轉移了話題,“算了,反正有隊長在,等要走的時候再叫我,我再回去睡個回籠覺。”

一邊說著,她一邊打了個哈欠往回走。

現在時間確實還很早,穆言深出來之前看過牆上的時鍾,這兒大概也才早上六點左右。

“四月在陽台上。”穆言深提醒了一句,“不去跟她再敘敘舊嗎?”

“已經敘了一晚上了。”賀子月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小聲嘀咕,“不然你以為這個是怎麽來的……我可沒有他們那樣變態的體力。”

而且基本上都是她單方麵輸出。

賀子月忍不住清了下嗓子,聲音還是有些沙啞,顯然不是單純由於剛起床的緣故。

穆言深回頭看了一眼,四月的視線始終如影隨形,直到他們拐過彎,那道隱晦的視線才慢慢收回去。

“我還以為你們女孩子總有說不完的悄悄話。”

“昂,來日方長啦來日方長。”賀子月站在門前伸了個懶腰,然後當著穆言深的麵甩上了房門。

穆言深:“……”

別以為關門關得快他就聽不見她在心底罵他了。

“多大人了,幼不幼稚。”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同時響起來的還有清脆的哢擦哢擦聲。

穆言深回頭看了一眼,並不怎麽意外地看到了站在他身後的方洗羽,他身上還穿著病號服,顯然是剛從醫療區偷溜過來的。

這會兒手上正拿著兩塊餅幹邊啃邊看戲。

原本他是可以跟阿離他們待在一起的,或者幹脆加急送回中央基地找他們那個醫生做個詳細檢查,以免實驗對他身體產生什麽不良的影響,也好及時想辦法處理。

但他堅持聲稱這樣特別對待太過高調,還是跟其他被救的幸存者一起回去。

誰都知道這其實就是個借口而已。

不過沈玄意已經同意了,其他人也就不再說什麽,反正碰上頭之後,花瑾已經第一時間給他做過治療了,至少小命是沒什麽問題了。

左右也就差個一兩天,也就隨他去了。

“你這麽光明正大地跑出來,不怕影響你的‘臥底’事業?”穆言深瞥了他一眼,頗有些嫌棄地避開了散落的餅幹碎屑。

“昨晚那個護士是新來的,打針劑量沒個輕重。”方洗羽笑眯眯地解釋,“現在都還沒醒呢。”

幸存下來的人都受了不少驚嚇,白天還勉強維持著鎮定和理智,但一等到黑夜降臨,閉上眼睛他們就如同驚弓之鳥,一個個都睡得不太安穩,別說半夜驚醒,就連翻滾尖叫都是常態了。甚至還有因為做噩夢而打起來的。

為了讓他們能夠好好休息,避免睡夢中掙紮再讓傷口開裂,護士不得不給他們注射了一些藥劑。

方洗羽作為最省心的那個暫且幸免於難。

穆言深對此深表遺憾。

方洗羽自詡年長,不跟小孩計較,從賀子月的房門上收回視線,就看向穆言深的身後,問:“阿離呢?”

穆言深強行扯出一個有些猙獰的假笑:“去找隊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