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之間。
季螢背著裝得鼓鼓囊囊的背包跟在丁萱身後。
人跡罕至的山林之中根本沒有道路的概念, 迎麵而來的都是肆意生長的灌木與枝杈,猝不及防就抽中了臉蛋,留下一條淡淡的紅印。
幸好他戴著眼鏡, 才不至於被戳傷眼睛。
丁萱走在前麵,身上的負重絲毫不比他少, 遇到枝枝叉叉也不知道躲, 沒多久臉上、脖頸上、手上便都是血痕。
她好像感覺不到疼痛, 自顧自地往上坡的方向走著。
那木然的樣子看得後麵的季螢都一陣悚然。
就好像前麵的隻是一具沒有知覺的木偶空殼,而不像是活生生的人類。
但主動跟出來的人是他自己。
如今另一邊已經搭上了一條人命, 他也不可能再隨意地轉身回去。
季螢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咬了咬牙跟上了丁萱。
山坡的頂端, 沒有預想中豁然開朗的壯闊景象, 隻有一片又一片連綿的山坡和密林。
丁萱沒有再繼續前進, 而是找了塊空地坐下來, 掏出食物和水,開始吃東西。
背後的灌木與野草叢中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季螢的神經瞬間緊繃起來,仔細觀察了許久,發現好像隻是一些沒有變異得太厲害的小型野獸。
可能是兔子之類的東西。
他轉頭去看丁萱,後者好似無知無覺, 安安靜靜地吃著餅幹,目光放空地對著遠方。
看來現在暫時沒有什麽危險。
季螢稍稍鬆了一口氣, 也跟著跌坐在地上。
掏出食物之前, 他先喘了好久的氣。
自從他們從大部隊裏逃出來一直到現在, 至少已經過去十個小時了, 從天剛蒙蒙亮, 到現在太陽懸在正中央, 他們一直往深山裏趕著路,一路上隻喝過水,片刻都沒有停歇過。
季螢坐下來的時候隻覺得自己的腿已經不長在自己身上了,從包裏掏出食物的時候,手也抖得不行。
但比起這種疲憊帶來的痛苦,他更不想直麵死亡。
——繼續留在原地的話,他們會死。
這是季螢從丁萱那裏得來的信息。
異能覺醒已經不是什麽秘密,甚至十七號基地這種邊緣地帶也出了幾個異能者,並且已經成立了相關的研究小組。
有人能呼風喚雨,有人能在水下呼吸,有人能把身體變成玻璃……
沒有一樣能稱得上“科學”。
什麽樣的能力都有可能出現,自然也應該包括“預知”的能力。
季螢原本就跟丁萱在臨近的兩個實驗室內工作,方向也大致相同,所以時常會有交集,並不像別人那樣陌生。
就在那些觸須狀的怪物突然襲擊的當天早上,丁萱發了高燒,但不想耽誤實驗進度,戴著口罩處理數據,直到因為體力不支昏倒在實驗室裏,偶然路過的同事匆忙進去將她扶起來。
正要把她送去醫務室的時候,神智還算正常的丁萱死死抓著同事的手,說的話也像是痛苦地呻|吟:“快逃——怪物——”
站在不遠處的季螢聽得清清楚楚。
那就是在怪物襲擊基地之前的幾分鍾內發生的事情。
基地內警報聲響起來的時候,丁萱還沒有來得及被送往醫務室,反倒被過來幫忙的醫護直接送上了出逃的車上。
整個實驗室最後一共擠上了三輛車,但最終幸存下來的隻有四個人。
記得丁萱那時的異狀的,也隻剩下季螢一個人。
命懸一線的丁萱被花醫生救回來的時候,季螢主動請纓照顧她。
坐在昏睡的丁萱身邊的時候,季螢盡全力捕捉著她胡話一樣的喃喃低語。
她說他們還會遇見怪物的。
她說留在那裏會死的。
既然已經預料準了一次,自然也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丁萱看起來好像已經瘋了,但她無疑還保存著求生的本能。
季螢不想死,所以他選擇跟著丁萱。
僅靠著兩條腿走山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也正是這樣的疲倦與痛苦,才讓他有了活著的實感。
季螢啃著硬邦邦的幹糧,一邊緩緩地長舒了一口氣。
原本他以為他們終於可以在這裏休息片刻了,但丁萱啃完幹糧前後最多不過一刻鍾,隨即她便自顧自地起身,背起包又往山下去了。
“等、等等——”季螢咬著幹糧匆匆忙忙地跟著起身,下一秒腿一軟就直接跌倒在地,然後順著山坡滾了下去。
他死死抱住沒來得及拉上拉鏈的背包。
好在下坡的這一段路上多是野草,季螢被灌木的枝杈劃破了額頭,鮮血糊住了眼睛,他躺倒在坡底,喘著氣平複著呼吸。
良久他才意識到自己還活著,手麻腿軟地爬起來,又趴到地上吐著酸水。
丁萱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路過,嘴裏還不斷嘟囔著什麽。
“不能停在這裏……會死的……會死的……這裏也不行……怪物……怪物……到處都是怪物……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季螢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來,咬著牙撐著最後一口氣跟上去。
“等等我……”
……
“哢嚓。”
穆言深一腳踩中枯枝。
他和身邊的楚辰離同時停下腳步,朝身後看去。
褐色皮毛的東西從灌木叢間飛快地跑過,然後一頭鑽進草叢下的某個洞裏。
“是兔子吧。”穆言深猜測道。
“應該是。”
“真是厲害。明明變異得不是很厲害,現在卻是漫山遍野到處都是。”
“大概是因為之前它們在這裏沒有別的天敵,而且恰巧它們的繁殖能力又很強。”
這是原本用來投喂試驗異種的食物之一。
他們都在上一份的報告說明書裏麵看到過。
先前或許是因為周邊的其他異種都被清理得比較幹淨,縱然試驗區裏還有一個龐然大物對著它們虎視眈眈,但它們還是憑借著自己出色的繁殖天賦存活了下來。
並且已經發展壯大到可以吸引到外來的異種前來覓食了。
“這才是它們真正變異的方向也說不定。”穆言深猜測道。
“也許。”楚辰離不置可否,“我們最好動作快一點——這邊有人剛走過的跡象。”
他伸手指了指通往山坡下的某條路。
那一片灌木和野草上明顯有被人壓過的痕跡,看深淺很像是人類而非體型巨大的怪物。
“說不定是花瑾他們。”穆言深嘀咕了一句。
“他們走得是反方向,這片區域看起來異種並不經常出沒。”楚辰離說道,“走吧。”
穆言深跟上他的腳步。
從他們出發尋找丁萱到現在已經十幾個小時了,不過前麵幾個小時主要是被用來護送實驗小組了。
最後簡單商議了一下的結果就是花瑾和孟封淮跟著兩個研究員,十七號基地的秦遠遙負責帶路,五人一同進入深山更新監測係統及儀器,順帶記錄異種的數據情況。
楚辰離和穆言深護送五人進入監測係統的控製區域,之後便折返回去尋找丁萱的蹤跡。
“說起來,方洗羽一個人留在原地,也不知道會不會出事。”穆言深難得良心發現,主動關心一下隊友,“希望我們回去的時候他還活著。”
“如果預知的夢境沒有出錯,隻要子月沒出事,他肯定還活蹦亂跳著。”楚辰離說道,“而且程隊長應該也不想跟我們起衝突,否則也不會叫秦遠遙跟著。”
秦遠遙對山上其實也並不怎麽熟悉。
比起“向導”,他倒更像是人質。
雖然楚辰離幾人是中央基地來的人,但被一同困在未知的危險環境之中,他們也很難因此得到什麽優待。
一直安安穩穩等到救援自然是皆大歡喜,但萬一中途遭遇什麽意外,中央基地這幾個“少數派”更有可能會被推出去充當替死鬼。
當然這裏僅指態度。
單論實力,即便十七號基地的人再翻上兩三倍,也都不是楚辰離這幾人的對手。
就算是帶上研究員那兩個拖油瓶也是綽綽有餘。
但平白爆發衝突畢竟不是什麽好事,加上丁萱的事鬧得人心惶惶,他們同一個基地的自己人看著彼此都覺得不大對勁。
好在程隊長在其中還有幾分威信,從中圓了場麵。
秦遠遙也是他主動推出來的,名義上說是跟楚辰離幾人熟悉一點,也好說話好帶路,實際上是表達他的態度。
秦遠遙跟程隊長沾親帶故,在這個時代便是天然的親密關係,如果麵臨抉擇,程隊長肯定偏心先救秦遠遙。
把他推出來,意思就是程隊長願意相信中央基地的這幾個人。
總而言之,情況暫時還算穩定。
穆言深實際上對這種“穩定”嗤之以鼻,除了朝夕相處了許久的隊友以外,他對人類……或者說“人性”從來都抱有著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
沒有人會主動去糾正他的這種偏見,因為在沒有法律乃至道德約束的情況下,對一切都保持警惕才能活得更久。
不過穆言深知道楚辰離並不喜歡討論這種話題,所以他還是主動閉上了嘴。
走到山坡下的時候,他擔心的隻剩下意外情況。
“之前那個怕火的怪物死了嗎?”穆言深問。
“沒有。”楚辰離答道,“沒有多遠它們就自己截斷了觸須,如果是變異的植物的話,或許很快又會卷土重來。”
“會不會再跑去程隊長他們那裏?”
“有可能。”
“你不擔心?”穆言深瞥著楚辰離的臉色。
“他們附近就是高壓電網,就算是進化出什麽特殊能力,畢竟也還是肉體凡胎的活物,相比之下,我更擔心花瑾他們一點。”楚辰離微微皺起眉。
一個治療師,一個移動冰箱,勉強能算一點戰力。
剩下三個全都是普通人,遇到意外逃跑都不一定跑得掉。
原本應該至少讓穆言深跟著他們的。
但眼下楚辰離更需要穆言深幫他找到丁萱。
沿著人類的腳掌壓出的印記一路走下去,很長一段時間內,穆言深都沒有聽見任何動靜。
顯然對方已經離開很久了。
楚辰離總有些不安。
走得越遠,對方的處境也就越危險。
他必須要見到活著的丁萱。
穆言深早就從楚辰離的反應當中猜出來,丁萱的那些噩夢恐怕不僅僅隻是簡單的噩夢。
那必然與“未來”有所關聯。
但要說是“預知”,又並不是那麽吻合。
太過於零碎的畫麵變換太快,實際上並未真正指向某一個具體的“未來”。
他心底有些猜想,但見不到麵就無法真正確認。
穆言深思索了片刻,驀地停下了腳步,伸手搭上楚辰離的肩。
楚辰離轉過頭:“怎麽——”
穆言深已經壓在他的肩上,溫熱的氣息落在他的耳畔,楚辰離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腦袋,耳根因為生理性的反應微微泛紅。
“我之前在訓練場認識一個小家夥,能聽見很遠的地方的聲音。”穆言深語速飛快地對楚辰離耳語,“我應該可以,稍微借用一下。不過——”
不過什麽?
楚辰離沒來得及問,因為很快他就明白穆言深沒說完的話是什麽了。
——不過就是有點辛苦。
蟲鳴鳥語,風聲水響,人聲低語呢喃,還有……野獸尖銳的嘶吼聲。
無數嘈雜的聲響盡收於耳畔,百倍千倍的放大,瞬間在腦海中交匯,然後爆|炸。
穆言深臉上在瞬間便失去血色,眉頭緊鎖著,無意識地咬著下唇,顯露了唯一一點血色。
他在無數嘈雜的聲音之中搜尋篩選著,在幾分鍾之後終於找到了兩道突兀的腳步聲。
“……真是惹人討厭的能力。”穆言深閉上眼睛低語,然後抬手指了個方向。
“在那個方向。忙著趕路,暫時沒什麽事,附近有水流,感覺上跟花瑾他們離得比較近。順帶一提,他們那邊好像還挺順利的。”
穆言深低語著,但完全沒有挪動腳步的意思,反倒將全身的重量壓向楚辰離:“不過先讓我緩緩。”
他覺得自己快要吐出來了。
微涼的手指落到他的額頭上,然後慢慢摸到太陽穴,輕輕揉了揉。
楚辰離在原地站了片刻,問:“現在好點了嗎?”
穆言深搖了搖頭。
一半是貪戀楚辰離難得的體貼,一半是真的頭疼。
活像是五百台轟|炸|機同時在他耳邊全力轟|炸。
事實證明,毫無緩衝地將五感加強到極致完全就是一種折磨,這也是他不喜歡隨意借用別人的能力的原因之一。
楚辰離倒也沒有拿時間緊迫來催促他,想了想,提議道:“要不我背你?”
“不用。”穆言深下意識拒絕。
“你要是覺得不舒服,抱著也行。”楚辰離很體貼地給出了別的選項。
說著就伸手拽住了穆言深的後衣領,躍躍欲試的樣子。
穆言深在一秒鍾之內站直了身體,並往後退了一步:“我好了!我們走吧!”
話音未落,他就已經往前跨了一步。
但因為暈眩感,他險些栽倒下去,幸好楚辰離還拉著他的後衣領,及時將他拽了回來。
“不舒服也不用這麽逞強。”楚辰離有些無語,“我又不會嘲笑你。”
“不行……”穆言深揉了揉臉,小聲嘀咕,“這事關我的尊嚴。”
楚辰離問:“你說什麽?”
穆言深伸手拍了下自己的臉頰,改口道:“沒什麽。我說我真的挺好的。”
楚辰離對此表示懷疑:“真的?”
穆言深轉移話題:“真的——我們不是趕時間嗎。萬一丁萱他們遇上那隻異種可就麻煩了,畢竟那地方還挺近的。”
楚辰離半信半疑,不過確實如穆言深所提醒的,正事要緊。
見穆言深好像真沒什麽大礙,而且短短幾分鍾,應該不會出什麽事,楚辰離才加快了腳步。
但這一回他開始時不時地轉頭,關注著穆言深的狀態。
穆言深趁他沒有注意的時候狠狠按了按眉心,一邊默默在心底暗自咒罵了自己一句。
他可以在任何人麵前示弱,迷惑敵人也好,故意惡心某些人也罷,實際上穆言深並不是自尊心強到不容許別人說他弱的人。
甚至可以說恰恰相反,他曾經就很喜歡營造出一種脆弱的形象去捉弄別人。
但唯獨在好像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楚辰離麵前,他那些早就與羞恥心一起丟到爪哇國去的自尊心便時不時地突然蹦上線。
偶爾示弱討些關注自然是樂事,但真正被當做玻璃娃娃一樣對待保護的時候,穆言深隻有一種深深的抵觸與無力感。
他並不希望楚辰離始終將他歸類在“需要保護的對象”那一欄裏。
偶爾也依賴我一下吧。
穆言深越來越頻繁地冒出這樣的念頭。
但他也無比清楚,在那之前,他應該要變得更加可靠一點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