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
“世外桃源的桃源, 就是那些人避難的地方。”
鍾懷玉手中的樹枝戳在那個小圈上,低聲喃語:“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我們,全都是’棄子‘。”
災難降臨的瞬間, 那些幸運的同伴們就被轉移到了另一個更安全的世界。
沒有怪物的威脅,不需要為活著這樣簡單的事而掙紮。
卻不知何故遺留下他們這些棄子, 在千瘡百孔的世界之中擔驚受怕, 為他們所以為的不幸的亡者痛哭哀悼。
就好像一個笑話一樣。
鍾懷玉無意識攥緊了手裏的樹枝, 臉色越發沉鬱,反應過來之前便哢嚓一聲斷成兩截。
花瑾並沒有因為這簡單的幾句話就動搖。
鍾懷玉原本也沒打算用這樣寬泛的理由去說服他, 她很快收拾好了情緒,重新掛上了平和的笑容, 然後才抬頭看向花瑾。
那熟悉的笑容叫花瑾不自覺地恍惚了一下。
“我並不想做什麽壞事。”鍾懷玉說道, “從始至終, 我都隻是想要再見一見我的家人而已。哪怕死, 我也想死在他們身邊,就這樣簡單的願望,難道也是一種過錯嗎?”
鍾懷玉步步緊逼地繼續追問:“你不想看看自己的妹妹嗎?也許她還好好地活在另一個世界裏。也許她,還有你的父母,也同樣無比期待能夠再見到你,你不想見他們嗎?”
花瑾張了張嘴, 那一瞬間的遲疑叫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他已經知道自己真正的想法了。
巨大的怪物死在山脈之間,身軀連同山間的林木一起化為灰燼。
曾經鬱鬱蔥蔥的山林隻剩下一片黑色的焦土, 還有黑色的巨石靜默地沉睡在地表交界之處。
隻有花瑾是徹底失蹤了。
留下觀察山火後續的三人等了足足一周的時間, 都沒有再見到花瑾的影子。
但穆言深自帶隊友生死檢測儀, 他依然能夠借用花瑾的能力, 便表明對方此時卻是平安無虞, 而且狀態不算太差。
這種情況也隻有兩個可能, 要麽失憶,要麽因故跑路。
沈玄意後來聯係他們,叫他們實在等不到花瑾就先回去,話裏話外也並不是很擔心,穆言深和楚辰離便反應過來,大概是因為後者。
回去前的最後一個晚上,三人在山腳下生起火堆。
孟封淮越過火堆的光亮,微微仰著頭,盯著不遠處那光禿禿的山脈出神。
其實那裏一片漆黑,夜視能力再好也看不清什麽風景。
那裏現在也沒有什麽“風景”可言,隻剩一片死寂。
“再過幾年,這裏就會重新長出草木吧。”孟封淮說道。
“嗯。”楚辰離抬了抬眼,掃過黑夜裏的山脈,點了點頭。
孟封淮並不覺得他在敷衍自己,又或許他原本也並不是真的想要得到什麽回應,目光都沒有錯開片刻。
“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看到那一天了。”他自言自語道。
這句話沒有人接。
因為他們心裏都沒有底。
楚辰離把熱好的幹糧遞給孟封淮:“吃完早點休息吧。今晚我來守夜。”
孟封淮回過神,苦笑了一下:“……謝謝。”
原本還有很多話想說,就這麽一下子卡在了喉嚨裏。孟封淮轉念想想,又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跟另外兩人談心似乎怪怪的。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對方預感到了他想要說什麽話題,所以才主動岔開。
但看到楚辰離平靜如常的神色,孟封淮又覺得是自己揣度過度了。
在火堆旁邊躺下來的時候,孟封淮才悶悶地說了一句:“我不想看到真正的世界末日。”
意識漸漸陷入昏沉的時候,他好像依稀聽見楚辰離也應了一句,說:“我也不想。”
但倦意翻湧,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去分辨了。
坐在旁邊的楚辰離順手給他披上外套。
沉睡的孟封淮沒有反應,這幾天為了找花瑾,他反倒是三人當中最積極的那一個,以至於叫楚辰離都險些忘了,他的身體素質是比不上自己和小穆的。
精神高度緊張,又破費力氣,他現在已經是累到極點了。
搖曳的火光映照著孟封淮的臉,睡夢之中似乎也不太安生,眉頭緊皺著。
楚辰離低著頭,盯著他的臉看了片刻,才驚覺那張臉真是格外的年輕。
不像他們這幾個時間定格的人,孟封淮是真的還很年輕。
穆言深從另一邊蹭過來,伸出指尖點了下孟封淮的腦門,緊鎖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似乎換成了一場好夢。
然後穆言深就擋住了他的臉,重新占據了楚辰離的視野。
“他有那麽好看嗎?”穆言深嘀咕道。
“我隻是覺得……”楚辰離無奈地笑了一下,說著又停頓住。
“覺得什麽?”
“我們好像已經老了。”楚辰離換了句話。
“哪有?”穆言深是真的不解,還特意貼近了楚辰離的臉看了看,裝模作樣打量了一番,說,“明明還是風華正茂。”
楚辰離微微往後仰了下腦袋,但也並沒有真的閃避,任由他打量夠了,才順手把他按回去:“我是說心態。”
穆言深問:“心態怎麽了?”
楚辰離說:“故步自封。”
穆言深沉默了片刻,問:“阿離你是在說什麽冷笑話嗎?”
楚辰離真的順勢笑了兩聲,順手揉了下他的腦袋,帶著幾分泄憤的意味。
“那個遊戲,最終的目的其實應該是選拔救世主。但是,從那樣的環境中脫離出來之後,我們最在意的反而是還幸存著的彼此。”楚辰離低聲說道。
穆言深也漸漸明白過來他的意思。
他們本應該救他人先於救自己,其他萬千的普通人先於自己的隊友。
前者他們或許可以憑借本能做到,但後者於他們而言卻是難於登天。
共患難無數個生死瞬間積累下的表情,遠不是所謂“拯救世界”可比擬的。
況且他們在遊戲裏的時候,從來都是求生,而從不自知自己是為了拯救世界而存在的。
這或許就是這個遊戲最大的漏洞。
即便是自小守護著那樣的秘密的楚辰離,也不敢自詡有那樣高的覺悟。
依靠著他們這樣的人,想要拯救世界也太難了。
穆言深說:“不是還有隊長嗎。”
楚辰離不置可否:“……是嗎。”
回到中央基地的時候,賀子月特地出來迎接他們。
看到回來的隻有三個人的時候,她微微愣了一下,下意識朝他們身後張望了一下。
“阿瑾沒有回來嗎?”楚辰離問她。
“沒有。”賀子月搖了搖頭,隨即就反應過來,“你們沒有找到他?”
楚辰離點了點頭。
“啊……”賀子月呆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他去找他妹妹了?”
“應該是這樣。”
除此以外,他們也想不到第二個能讓花瑾主動選擇離開的可能性了。
而且沈玄意的態度明顯是默許了。
賀子月並沒有責怪花瑾不告而別,相反她還有點羨慕,起碼花瑾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點牽掛,而她自己……
現在她連母親的墳墓在哪裏都不知道。
“要是真的可以找到就好了。”賀子月是真心這麽想。
“但願。”楚辰離隻是很淺地笑了一下。
……
沈玄意的辦公室。
方洗羽手裏拿著最新的報告,倚在窗邊,看著幾人漸漸遠去的背影,神情有些複雜。
“你真的希望花瑾能夠找到那個地方嗎?”方洗羽問他。
“了卻執念,算什麽壞事嗎?”沈玄意淡淡地反問。
“但是按照你們的推測,如果所謂的另一個世界真的是能夠讓人類避難的世外桃源,那也是絕對的與世隔絕,至少隔開了那些石頭帶來的影響,就這樣把它們重新挖出來,暴露在危險之下,過去的一切努力不都是白費了嗎?”
“這個世界,原本就注定走向毀滅。”沈玄意漫不經心地接道。
方洗羽皺了皺眉。
沈玄意注意到他不認同的神色,笑了笑,改口說:“開個玩笑。”
但方洗羽知道他其實並不是在開玩笑。
經過這一次的事之後方洗羽就明白了,就算是尚且還保持著理智的人類,如果一直這樣“進化”下去,遲早也會變成真正的行屍走肉。
要麽在那之前就成為異種的食物。
到最後,人類不敵異種,異種彼此之間互相殘殺,直至所有生物都徹底湮滅。
然而剩下的那些石頭無法銷毀,便不可能讓這個世界再重新煥發生機。
即便再次出現生命的痕跡,又或者那些成功逃亡的人類回到這裏,結局也不會有任何改編,都隻會是一次次周而複始的悲劇重現。
而銷毀那些石頭的辦法並不是完全不存在。
早在天災降臨之前,便已經有科學家研究出溶解石頭的藥劑,但時至今日也依然作為最高機密而存在。
不是因為多麽稀少珍貴,而是因為殺傷性太過恐怖。
當初的實驗之中,僅僅是溶解了不到拳頭大小的一塊石頭,一座城市之中上千萬的人口一夜消失,原本鬱鬱蔥蔥的森林城市隻剩下一個黑漆漆的巨大坑洞。
所有的生命都在此崩潰消解,時至今日也依然是一個寸草不生的恐怖深淵。
無論如何選擇,都逃不開世界毀滅的結局。
離開的人還有一線生機,而被留下的人,注定都是犧牲品。
如果其他人都知道了真相,結果會怎麽樣呢?
方洗羽莫名感覺到了一陣寒意,沒有再深想下去。
……
世界上真的有桃源嗎?
花瑾也無法確定。
在他內心深處,自然是期望著存在那樣一個地方的。
遍布蘆草的河岸另一頭,隱約可以聽見嬉戲玩鬧的稚嫩聲音,孩童們互相潑著水,抱著澡盆在河岸邊洗衣服的中年女人插著腰,叫他們不要到水深的地方去涉險,不然晚上回去就要打他們的屁股……
嘩嘩的水流聲中夾雜著孩子們不情願的應和聲和低聲的抱怨。
沒有怪物,沒有所謂的基地,沒有危險來臨的緊迫與壓抑。
這算是傳說中的世外桃源嗎?
花瑾迷迷糊糊地想著,還是說,他已經來到了生命的盡頭?
恍惚之間,他好像聽見一個熟悉的女聲在叫他:“阿瑾……”
聲音裏帶著幾分稚嫩。
起初他沒有覺察到什麽異樣,驚喜地睜開眼睛,起身想要去迎:“小瑜——”
然而出現在他麵前的是鍾懷玉的臉。
相似卻不同。
花瑾的夢境戛然而止,笑容也僵在臉上。
鍾懷玉見他醒了,不由鬆了一口氣,隨即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沒事吧?”
花瑾還躺在草地上,頭頂上是長得過高的野草。
不是蘆草,也沒有小溪,他們正在不知道哪片荒廢的鄉村田野之上,因為房屋都在異種的攻擊下變成了廢墟,他們隻能在野外暫時歇腳。
太陽剛剛從天地交接的地方升起,天空正中還沒有那麽刺眼,晨間的風涼爽溫柔。
花瑾瞪著天空,直到眼睛因為脹澀而流出生理性的淚水,他才揉了揉眼睛,從地上坐起來。
“沒事。”花瑾慢慢說道,“要出發了嗎?”
“時間還早。”鍾懷玉在他不遠處坐下,抬了抬下巴,示意其他的同伴正在那裏準備早飯,“等會兒早飯就好了,吃完了再走。”
花瑾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麽。
鍾懷玉問他:“做噩夢了嗎?”
花瑾惜字如金:“沒有。”
鍾懷玉掃了他好幾眼:“還在生氣哦,這次我又沒有再騙你了。”
花瑾說:“沒有。”
鍾懷玉:“嗯?”
花瑾閉了閉眼睛,說:“我沒有生氣。”
“那你一路上都這麽冷淡,都這麽長時間了……你不會想說你原本就是這種性格吧?”鍾懷玉碎碎念著,“還是說,你不喜歡我們?”
“這個問題,似乎沒什麽意義吧。”花瑾不是很想繼續這個話題。
他是個很容易心軟的人沒錯,但本身其實不是個很熱情的人,況且跟在身邊的人還不能完全稱為“同伴”。
一路上相互保護扶持,但同時也在相互戒備。
充其量也隻能叫做“同行人”。
鍾懷玉似乎也想到了這一茬,漸漸地也閉上嘴,不再言語。
直到快要離開的時候,鍾懷玉才多問了一句:“你會跟我們一起一直找下去嗎?”
花瑾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他看起來不在狀態,以至於鍾懷玉都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真的聽清楚了自己的問題,還是隻是在單純地敷衍。
隻是錯過了追問的機會,另一邊的人又在提醒他們該走了,鍾懷玉隻好把疑問咽下去。
花瑾最後看了眼那個荒蕪的小村莊。
他又想起不久前的那個夢境,那並非無端而起,隻是這時候他才回想起來,夢裏的場景是他們小時候回到鄉下老家走親戚。
從小生活在城市裏的花家兄妹第一次看見大片的水流,跟那些親戚家的孩子們一起在蘆葦叢邊躲貓貓。
花瑜在這件事上格外的有勝負心,借著嬌小的身型的優勢,貓進蘆葦叢之後就再也沒動過。
一直到夕陽將落,玩夠了的孩子們被長輩們叫回家吃飯,他們才驚覺花瑜不見了蹤影。
一群人驚慌失措地四處尋找,最後是花瑾憑借著莫名的直覺撥開了蘆葦叢,在雜草的後麵發現了躺在那裏的妹妹的身影。
花瑜在那裏睡著了。
背後的呼喚聲由遠及近,花瑜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習慣性地撲進哥哥的懷裏。
花瑾壓抑著的那一點點火氣瞬間消失得一幹二淨。
花瑜趴在他懷裏說:「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找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