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
訓練場的一角。
叢生的野草長到了半人多高, 直接淹沒了看台位置的最低兩層,楚辰離躺在第三層的位置昏昏欲睡。
原本是唐北河約他過來,說想讓他看看最近的訓練成果, 楚辰離順道去看了下小白,過來的時候就看到唐北河被訓練場新來的教官拉去單獨訓練。
臨走之前, 唐北河還連連給他打手勢, 讓他稍微等自己一會兒。
等著等著就等了了現在, 卻還不見唐北河的蹤跡。
好在楚辰離今天沒什麽要緊的事,看著天氣還不錯, 幹脆閉上眼睛曬起了太陽。
閉上眼睛也沒有多久,他就感覺一道陰影落在眼皮上。
有人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沒有一上來就咋咋呼呼, 肯定不是唐北河或者賀子月他們, 楚辰離原本以為是方洗羽, 睜開眼睛一看, 卻是沈玄意。
楚辰離有些意外,又看了眼他的身後。
沈玄意拿著手裏的文件扇了扇風,說:“就我一個。”
“哦。”楚辰離沒有起身,“今天不用開會?”
“今天我自己給自己放一個假。”沈玄意說道。
“真難得。”
“我怎麽感覺,你好像對這件事不太滿意?”沈玄意挑了下眉。
“沒有。”楚辰離有些懶洋洋地答道,“就是有點不太好的預感。”
沈玄意一下子就止住了笑。
但沉默也隻是一瞬, 很快沈玄意就回過神,重新掛上笑容, 問:“你就一點都不想知道花瑾那裏的進展嗎?”
楚辰離這才抬了下眼皮, 隻帶了點詫異問道:“他們找到了所謂的桃源了?”
“……”沈玄意說, “沒有。”
“哦。”楚辰離沒什麽意外地平躺回去。
“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進展。”沈玄意繼續說道, “他們發現有幾處空間存在異常的波動, 興許是當年的通道殘留下的痕跡。”
“有多大概率能夠借此找到異世界?”楚辰離問。
“不到一成。”沈玄意說道。
萬分之一乃至億萬分之一也可以叫不到一成。
“……”楚辰離閉上了嘴巴, 連問都不想問了。
他對這件事實在是興致缺缺,要不是花瑾還在外麵飄著,他可能壓根就不會把這件事塞進腦子多占那一點空間。
沈玄意有些無奈:“小穆都比你積極。你為什麽就一點點期待都沒有呢?”
穆言深和四月那樣本就沒什麽家人朋友的也就算了,楚辰離可是還有很多族人在的,包括他的青梅竹馬至交好友還有養育他長大的師父。
那麽多人裏,總該有他牽掛的人在。
可所有人裏,唯獨楚辰離從不對那個異世界心懷好奇。
沈玄意問:“你是不是害怕他們其實已經——”
楚辰離打斷了他的話:“隊長才是。為什麽非要找到那個地方不可?”
如果不是這個消息傳出去會引來巨大的動**,楚辰離亳不懷疑沈玄意會動用所有的人手去尋找那個傳說中的地方。
明明剛回歸現實的時候,他對此還漠不關心。
但現在他甚至還會暗中支持花瑾去尋找那個未必真的存在的地方。
是為了給他們一點虛無縹緲的希望嗎?
可楚辰離並不覺得沈玄意會做這種無聊的事情。
“因為未來改變了。”沈玄意沉默了片刻後說道,“我也要換一個視角看待這個世界了。”
楚辰離微微愣了愣。
“無法真正預知到未來才會有希望。”沈玄意低聲說道,“不然隻會讓人產生’不如幹脆一起毀滅吧‘之類的想法。”
他停頓了片刻,微微俯身,伸手摸到楚辰離的臉,從額頭眼角摸到下巴,像是在給已知乖巧的貓順毛。
楚辰離對於隊友們時不時的動手動腳已經習以為常,隻是沈玄意通常是旁觀的那一個,最多也隻是偶爾仗著身高優勢摸摸他的腦袋。
他微微瞪圓了一點眼睛。
沈玄意沒忍住低笑了一聲,又伸手掐了掐他的臉頰。
但他接下去的話卻全然沒有動作那樣的溫柔與玩笑的意味。
“蘇行雲是我親手殺死的。”沈玄意說道,“但他不像花瑜那樣是擬態的數據體,而是跟小穆一樣,是從小在實驗室裏長大,作為遊戲裏隱藏的NPC培養的。”
換句話說,原本他也是可以跟穆言深一樣,活著從遊戲世界裏出來。
但他沒有。
他在最後一關的時候,死在了沈玄意手裏。
楚辰離的身體明顯因此僵硬了一瞬,臉上有意外的神色一閃即逝。
他並沒有躲閃沈玄意的手。
“我沒有受到任何人的控製,自我認知清晰——我是在完全清醒地狀態下殺死了他。”沈玄意陷入了短暫的回憶,這也是他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過的秘密,“那個時候,我們離得很近,他身上的血噴了我滿身,都還是熱的……”
楚辰離仰著頭與他對視了片刻,低聲問他:“你哭了嗎?”
沈玄意沉默了一會兒,問:“你不覺得可怕嗎?”
“可怕。”楚辰離點了下頭,但更像是為了安慰而敷衍他,“但我相信你。”
沈玄意握住他伸過來的手,笑的比哭還難看,他慢慢低下頭,沉沉地歎了口氣。
楚辰離感覺到他的手在輕輕的顫抖。
“那是最可怕的事情。”沈玄意的聲音越來越輕,帶著濃濃的疲憊,“天平的兩端放著一個蘇行雲和你們大多數人。他在逼我選擇,也在教我永遠都要去選擇大多數的人。”
這才是他最後一關真正的試煉。
如果他選擇救下蘇行雲,那麽包括賀子月花瑾在內的所有隊友都無法活著離開遊戲世界,他也無法通關遊戲。
在他猶豫的刹那,蘇行雲自己堵在了槍口上,恨不得代替他去按下扳機。
事實上,沈玄意也僅僅隻猶豫了那片刻。
蘇行雲其實比他們自己更期望著隊友都能夠活著回到現實,而他自己……他從一開始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甚至沒有絲毫的欺騙,而僅僅是用直白的“大義”迫使著隊友去做出選擇。
在臨死之前,蘇行雲才終於對著他笑了,說,幸好是你。
如果是賀子月或者花瑾那種更重感情的人,要他們依尋著理智去下手,恐怕還要破費波折。
但是,其實到最後蘇行雲也沒有懂,不是幸好是沈玄意。
而是站在沈玄意對麵的人,幸好隻是蘇行雲。
如果換一個人的話,沈玄意不一定真的能下得了手。
“可能隻有他自己還以為掩飾得很好吧。”沈玄意無奈地苦笑了一下,“事實上,從第一次見麵開始,我就看出來他並不是我們當中的一員。”
就像小穆一樣。
後來接受小穆接受得那樣輕易,其中也不乏麵對蘇行雲的經驗的功勞。
白來的廉價勞動力,不用白不用。
然而壓榨起廉價勞動力時可以毫無心理負擔,並不代表著就可以輕易地漠視他們的生死。
即便沈玄意一直在猜測著他們未來會有反目的那一天,但真正到了那一刻,他才發現無論做多少遍的心理預設,他也沒有辦法改變一個事實——
他已經把蘇行雲看作真正的隊友了。
親手殺死同伴,並不是一件容易消解掉的事。
哪怕這件事的“報酬”是其他更多、更重要的隊友的生存,以及遊戲的通關、現世的權限。
“你知道為什麽他會是最後一個關卡嗎?”沈玄意問楚辰離。
“因為……”楚辰離無意識地回避了他的視線,那個答案卻愈發清晰起來,“因為現實裏會讓你麵臨著同樣的抉擇……抱歉。”
楚辰離閉了閉眼睛,最後那一聲抱歉是發自真心。
為了大多數人的利益,那麽便不得不犧牲另一小部分人,包括生死。
無論那個“大多數人”是誰,從遊戲裏生還的那幾人都不太可能包含在其中。
隨著沈玄意吐露的秘密越多,另一個世外桃源世界存在的可能性越來越高,這個答案也越來越清楚——這個世界。
他們這些天災幸存者所在的整個世界,都是要被犧牲掉的那小部分。
其中自然也包括他們這些隊友。
然而這件事的決定權,卻完完全全隻交在了沈玄意一個人身上。
其他人毫無緣由地全心全意地信任著他,也沒心沒肺地規避了這些痛苦的壓力與責任。
縱然這是沈玄意有意為之,但他們畢竟是同甘共苦的隊友。
千言萬語到了嘴邊,最後也僅僅是匯聚成一聲:“……抱歉。”
“不是你們的錯。”沈玄意伸手揉了揉楚辰離的腦袋,直到揉成一團鳥窩才停下。
他不由地笑了笑,好像先前那陣難受的勁兒已經過去了。
“如果真的能夠找到另一個世界——”
“也不可能為我們爭取一線生機。”楚辰離再次打斷沈玄意的話。
抱歉歸抱歉,楚辰離也沒有太異想天開。
即使真的有桃源在,連接兩端的通道也早已經在十年前就徹底斷裂,這是讓那些人安穩生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那裏有他們在意的親人朋友,至少楚辰離並不願意再想辦法強行打通兩個世界,讓可能已經過上安寧生活的另一邊再次遭受被侵蝕入侵的風險。
就算打通了兩個世界,更有可能發生的事是兩邊一起完蛋,而不是將另一邊當成安全的避風港。
這樣簡單的道理,沈玄意是不可能想不通的。
“我看起來像是那麽傻嗎?”沈玄意指著自己的鼻子問楚辰離。
“不像。”楚辰離有點心虛地眨了下眼睛,“但是我感覺你有時候會有點想做壞事的心。”
比如拉著所有人一起同歸於盡什麽的。
“那是以前。”沈玄意說道,“你不是說未來已經改變了嗎。”
“……”楚辰離又眨了下眼睛,“那為什麽還要找桃源?”
沈玄意忍不住歎了口氣:“現在到處都是怪物,所以不能隨便打開另一個世界通道沒錯。但如果等到這邊的世界也和平了,沒有威脅了呢。就算另一個世界真的是世外桃源,也沒有人會不想回歸到自己真正的家園吧。”
“現在如果能夠確定大概的位置,往後也能事半功倍。”沈玄意繼續說道,“人生在世,多一份牽掛難道是什麽壞事嗎?”
楚辰離沒有辦法反駁,但心底深處的不安卻又強烈了幾分。
正如沈玄意足夠了解他們一樣,做了十多年隊友的他們也同樣了解彼此,不說多麽深思熟慮麵麵俱到,一些微妙的感覺早就已經成了本能。
此刻沈玄意那些話聽著好像是日積月累後的發泄,但總叫人感覺好像是在說臨終遺言似的。
沈玄意沒想等到楚辰離太多回應,抬頭看到遠處好像有人在往這邊走了,低頭看了眼時間,便要起身:“我先回去了。”
楚辰離一把拉住他的手,被帶的順勢從地上坐起身。
“隊長,”楚辰離頓了頓,斟酌了一下語言,“你是不是……有什麽想法了?”
沈玄意問:“你指哪一個?”
他平時對各種事的想法可多了。
楚辰離知道他是在裝傻撇開話題,但話到了嘴邊,卻又怎麽也說不出來。
一半是因為不知道該不該問,另一半是因為不忍心。
平和的日常對他們來說是很難的時光,他也不想因為這件事跟沈玄意吵起來。
沈玄意盯著他看了片刻,卻忽的主動問他:“你喜歡小穆嗎?”
楚辰離下意識回答:“喜歡。怎麽了?”
看到沈玄意笑起來,他才反應過來,對方問的恐怕是另一種喜歡,他一時又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小穆難道沒有再提了嗎?”沈玄意繼續八卦道,“我還以為他已經追了你一年多了。”
“是追在我屁股後麵一年多了。”楚辰離忍不住糾正道。
“不過如果按照這麽算的話,應該早就不止一年多了吧。”沈玄意還認真地給他算了算,“有十年了嗎?遊戲裏的時間可不太好算,但至少六七年肯定是有了吧。”
“那跟這件事又沒什麽關係。”楚辰離這次倒是很快反應過來。
“如果不討厭的話,偶爾給點甜頭也沒關係吧。”沈玄意笑著說道。
楚辰離現在確定他是在開玩笑了。
不遠處跟唐北河一起走過來的正是穆言深。
穆言深耳朵也挺尖,隔著老遠便聽到他們對話,走到足夠交流的距離,便忍不住問:“什麽甜頭?”
沈玄意笑笑不語,跟兩人打過招呼就說有事要先走了,走了沒兩步又想起什麽,轉過了頭。
“差點忘了正事——正好小穆也在。”沈玄意說道,“下周的時間盡量空出來,我帶你們去個地方。”
至於是什麽事,其他人也沒來得及追問,沈玄意已經匆匆轉身走了。
穆言深目送著他走出訓練場,轉過頭來又問楚辰離:“你們剛剛在說什麽甜頭?”
楚辰離懶得起身,叫他們在前麵一排的位置上坐下,然後順手拍了下穆言深的腦門:“這個問題回去再說。”
旁邊的唐北河一臉“你們不用在意我”的表情,吃瓜吃得正歡。
穆言深差點沒忍住直接一腳踹上去。
自從在中央基地徹底定居下來之後,唐北河是越來越沒大沒小了。
以往還在城區裏的時候,就算是對穆言深,他也還保持著最基本的禮貌,穆言深咳嗽一聲,他就知道該縮縮脖子好好做人,如今別說怕了,吃瓜聽八卦聽得比誰都歡。
偏偏這小子比小白還會看人臉色,總能踩在他發飆的前一秒收斂裝乖。
反正楚辰離是一直都挺喜歡他的。
而且是越來越喜歡了。
穆言深並不承認自己對他懷有著可恥的嫉妒之心,畢竟他甚至不需要賣乖就能跟楚辰離同床共枕。
雖然多數時候是他自己慫。
楚辰離假裝沒有看到他們之間的小動作,隻是瞄了唐北河一眼,問他最近還適不適應。
唐北河乖乖點頭,簡單說了他在訓練場的近況。
初見時一身戒備的少年現在已經變得沉穩許多,正處於發育期的青少年長起來也很快,眼看著就要追上楚辰離的個子了。
額頭上那道疤至今也沒能徹底消除,隻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跡,現在被劉海遮擋住了。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說,他都已經徹底脫離了預知夢當中那個稚嫩的形象。
所以楚辰離也漸漸對他放下了心,不再時時刻刻跟在他身後,而是把更多的時間留在任務上。
至於唐北河,幾個月前就被扔進了訓練場,楚辰離隔一段時間就過來看看他。
看起來他適應得還不錯。
唐北河偷偷瞄著楚辰離的臉色,一邊說教官想見見他。
楚辰離以往來訓練場也隻是為了小白,除了先前某次對方主動上門找麻煩,他都沒有在訓練場出過什麽風頭。
平時出任務他也是十足的獨行俠,在現實新認識的人其實很有限,而且後勤文職遠多過戰鬥人員。
所以訓練場這邊知道他的人屈指可數。
這次他被注意到還是因為唐北河。
能把唐北河這種普通人教出來,一看就不是個簡單的角色。
訓練場的教官最近上任還沒多久,正在為人手不足而苦惱,先前看過唐北河的表現,又聽他說起師父,自然是見獵心喜,旁敲側擊地叫唐北河回去問問師父。
就算沒時間在訓練場就職,吸取一下經驗,偶爾來帶幾節實戰課也是好的。
唐北河估摸著楚辰離大概不會同意,他要是有意向早就去了。但新教官對他還不錯,盛情難卻之下,他也隻能硬著頭皮來問問看。
楚辰離倒是沒生氣,不過如他預料的一樣,毫不猶豫地搖頭拒絕了。
唐北河哦了一聲,就沒再多問了。
晚飯之後,他們才在食堂門口分道揚鑣。
楚辰離走了兩步,忽的想起什麽似的,轉頭看了眼唐北河。
“……這樣嗎。”楚辰離喃喃自語道。
“什麽樣?”穆言深問他。
“隊長今天特意到這裏來的事。”楚辰離說道,“我在想,他或許其實是來看唐北河的。”
“小唐有什麽好看的?”穆言深不解,“他又沒死。”
“說不定就是確認這一點呢。”楚辰離轉身繼續往前走。
“什麽意思?”穆言深跟上去。
“我總覺得,隊長他可能在籌備某件事。”楚辰離說道。
“比起他,其實我更擔心阿離你。”穆言深忍不住說道,“你不覺得你更像是準備悶聲幹大事的那個嗎?”
“你在說什麽?”楚辰離一臉奇怪地看向他。
“我覺得你好像越來越不喜歡跟人交往了。”穆言深說道。
“你是嫌棄我最近冷落你了嗎?”楚辰離問。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穆言深習慣性地又加了一句,“當然,如果你對我更熱情一點的話,我也會很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