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玄意叫他們出去的時候, 恰好是一個蒙蒙的雨天。

賀子月打著哈欠跟在四月後麵,四月在兩人之間撐了一把傘,剩下的人連帽子也沒戴, 頂著蒙蒙細雨陸陸續續來到了僻靜的郊外某處。

幾人在中央基地待了也有不短的時間,也全都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

看到醫生也出現在不遠處的時候, 賀子月的哈欠打到一半就隻顧著張嘴了, 她有點驚訝, 這個萬年死宅竟然也有主動出門的一天。

不過醫生顯然不太喜歡這種濕噠噠的天氣,雙手環著胸站在樹下, 眉頭皺得死緊,活像是被人脅迫著才來到這裏。

“我不是在做夢吧。”賀子月伸手掐了自己的臉頰一把, 下意識轉過頭, 想要跟身邊的人交流幾句。

四月朝她投去疑問的眼神。

賀子月微微愣了一下, 又把話咽回去。

她差點忘了, 花瑾已經不在基地裏了。

雖然花瑾已經離開很久了,而且也並不是真的完全跟他們斷了聯係,但或許是因為在一起插科打諢的時間要長得多,遊戲裏每次到新的關卡第一反應都是先搜尋對方的蹤跡,以至於她到現在還沒有習慣花瑾不在周圍這件事。

就在她愣神的時候,沈玄意終於姍姍來遲。

他沒有撐傘, 手上拎著兩個工具箱,路過隊友們身邊的時候, 他沒有停頓, 而是直接越過他們。

剩下的人很自覺地跟了上去。

越過前麵的一片山坡和小樹林之後, 平時話最多的賀子月張著嘴, 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來。

僅一眼, 她就反應過來沈玄意找他們來是做什麽的——

山坡下麵的那一小片平原之上, 密密麻麻地排布著的全都是空白的墓碑。

沈玄意放下手中的工具箱,打開之後裏麵也都是一把把可以用於刻字的小鑿子。

“我們總不能讓那些人永遠隻留在遊戲裏。”沈玄意說道,“不過這也算是一個大工程,以後可以慢慢來。”

最先刻下的自然是熟悉的隊友們的名字。

因為現實之中早已滿目瘡痍,沒人能找到他們真正的屍體或者遺物,而且有些人從未說起過自己的真名,隻留下一個簡單的代稱,所以墓碑後麵甚至連衣冠塚都算不上。

但在這裏刻下熟悉的名字,也算是在這個世界上多了一點存在過的痕跡。

傍晚的時候,天空短暫地放了晴,濕漉漉的土地上散發著青草的香氣,橙色的霞光映照著最前排的墓碑上。

幾人在最熟悉的幾位隊友的名字下放上花束,默默哀悼了片刻。

很難得的,他們最後是在沉悶的氛圍之中轉身離開,一直到在岔路口分開的時候,心情也很難好轉起來。

賀子月在分別的路口停下來,轉頭看著其他人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

沈玄意和醫生同路,楚辰離說要去找小白,穆言深和方洗羽嘀嘀咕咕地小聲說著什麽,看了其他人一眼,然後也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四月站在賀子月的身邊,以為她還在因為之前的事而傷感,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賀子月回過神,回頭看了她一眼,喃喃地說道:“我總有點不好的預感……”

某間偏僻的實驗室內。

醫生站在窗口朝外看了一眼,下麵的人來來往往步履匆匆,所有人的神情都很緊繃,有幾個人手裏抓著麵包,視線也鮮少從另一隻手裏抓著地電子屏幕上移開。

他們囫圇吞下一些用於充饑的食物,轉頭就要繼續投入進緊張的研究工作裏。

就連一直把實驗室當家住的醫生也覺得,他們好像有點太過於緊張了。

然而他沒有任何立場說出勸他們放鬆一些的話。

因為現實情況就是這樣的緊張。

那些怪物們進化得很快,比他們最初預想的速度還要快一些。

新覺醒的能力者倒是越來越多,看起來越來越多的任務的成功率有所上升,但事實上那些犧牲的人數算起來是要比過去還多的。

而且上戰場的、犧牲的人們的平均年齡也越來越小了。

照這樣的趨勢發展下去,最多五年,人類或許真的會麵臨徹底滅亡的風險。

在這方麵,負責各項數據研究分析的研究員們反而看得更加清楚。

越發緊迫的時間限製之下,他們自然也承擔了很大的壓力。

“這樣瞞著他們真的好嗎?”醫生回過頭看向沈玄意。

沈玄意坐在實驗台的旁邊,正往胳膊上注射著一管藥劑。

疼痛帶來的冷汗滑過他的臉頰,一部分流進眼睛,叫他下意識閉了下眼睛,片刻之後才緩過神來。

“有時候無知未嚐不是一種幸福。”沈玄意啞著聲音低語,“要是瀟瀟在就好了。”

她能夠輕易地消除或者改寫他人的記憶。

可惜人早就已經不在了。

醫生猶豫了一下,說:“……或許還有別的辦法,還有時間……”

“沒有了。”沈玄意打斷他的話,“一味的拖延下去的話,或許就連曾經有效的武器也會失效,那時候就真的徹底陷入死局了。”

醫生欲言又止,但最終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最壞的結局,也不過就是所有人一起死去。”沈玄意說道,“不過,這也未必不是一個好的結局,至少也不會有留下的人承受痛苦。”

孟封淮拉開自己的房門。

看清門外的人時,原本警惕的神色才稍稍放鬆下來,他有些詫異,但還是退後了一步,對楚辰離說:“請進。”

楚辰離沒有進門,隻是略微往他背後掃了一眼,看到沒有其他人在,才低聲說:“我想跟你聊聊。”

孟封淮微微愣了一下,問:“隻有你一個人?”

楚辰離點了點頭。

孟封淮猶豫了片刻,還是答應下來:“你等我一下。”

換好衣服之後,他帶上了自己的工作證和一串鑰匙,帶著楚辰離走向基地角落的一個偏僻的庫房。

那裏原本是倉庫,堆放著許多木箱子,標簽上的字跡早就因為時間而變得模糊。

一推開門,裏麵的塵土便撲麵而來。

孟封淮伸手捂住了口鼻,但還是被嗆得直咳嗽,他眯著眼睛匆匆跑到角落打開了幾扇窗戶通風。

地麵上厚厚的灰塵層上隻留下了他一個人的腳步。

這個倉庫已經被廢棄很久了,根據傳聞來說曾經是一個化學工廠的廢棄倉庫,裏麵能用的東西早就被洗劫一空,隻剩下一些不知名的原材料。

等到能夠空出人手來整理的時候,整理人員才發現這裏麵的東西都已經過期很久了。

因為不知道會不會對人體造成什麽傷害,也不清楚以後會不會有機會用到這些過期的廢料,加上總有別的更重要的事情要忙,久而久之,這個倉庫就被徹底廢棄掉了。

在這之前,已經很多年沒有人來過了。

孟封淮對這裏明顯也不怎麽熟悉,順著那些高高矮矮堆疊在一起的箱子繞了好幾圈,才在某個隱蔽的角落裏發現了不顯眼的開關。

按下去之後過了一會兒,他才找到藏在箱子中間的某處暗道。

他從背包裏翻出手電筒,然後朝門口的楚辰離招了招手,叫他過去。

暗道開在平地上,四四方方的洞口隻能勉強容納一個成年男人進出。如果沒有提示或者指引,常人第一眼隻會把它當成某個底下管道。

就在兩人一起下了暗道之後,背後那扇門便悄無聲息地自動合上了,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下樓的狹窄通道裏一片漆黑,幸好孟封淮手裏有手電筒。

通道長得幾乎好像沒有盡頭,但行走在其中的兩人都還算有耐心。

“我以為你們會一起過來。”孟封淮先開了口。

“我們也不是非要時時刻刻都黏在一起的。”楚辰離說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孟封淮也隻是隨口接了一句,卻並沒有深究的打算,對他來說,誰來找他都一樣,“如果說有誰能讓沈會長稍微冷靜那麽一點,除了你們幾個以外,恐怕也沒有別的人選了。”

“他是我們的隊長。”楚辰離說道。

潛台詞是比起讓沈玄意冷靜下來,他們這些隊員更加信賴沈玄意的所有決斷。

孟封淮對這句話並不以為意:“如果你真的認可他的所有決斷,現在就不會來找我了。”

楚辰離沒有接話,反過去問:“你們一開始打算怎麽做呢?殺了他嗎?”

“你覺得我們有那麽大的本事嗎?”孟封淮苦笑了一下,“他那樣的能力,就算提前知曉了細節,也很難應對,況且還有另一位四月小姐跟在他身邊。”

不過沒有應對的能力不代表沒有想過。

在沈玄意剛回到現實的時候,中央基地派給他的那幾位助理,美其名曰幫他熟悉基地裏的情況,實際上都是帶著監視的目的來到他的身邊的。

包括駱雲舒。

隻是駱雲舒在孟封淮的口中就是個同情心泛濫的家夥,沈玄意對他們這些監視者的目的其實心知肚明,卻還是照單全收,也沒有刻意隱瞞過遊戲裏遭遇的事。

駱雲舒在早些時候離沈玄意最近,反倒逐漸理解了這些人的痛苦之處。

而且他也很清楚,麵對末日的危機,其實沒有任何解決方案,所以他到最後也隻專注起了助理的本職工作,對所有秘密閉口不言,隻希望他們開開心心地過完最後的幾年時光。

大概這也是沈玄意將他安排給楚辰離幾人的原因之一。

“還有過一位韓大小姐,是之前中央基地某位高層的獨生女,也算是為沈會長出生入死過了,高層也很希望他們之間能夠再進一步。不過可惜上個月她就被調走了,我也已經很久沒見過她了。”

在楚辰離的記憶裏,他確實曾經在沈玄意身邊見過這樣一位女性。

不過他們之間交集並不多,細算起來好像連招呼都沒正經打過,也不太清楚隊長還有過這麽一位緋聞對象。

顯然高層試圖撮合他們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當紅娘的癖好,而是想要多一種手段去控製沈玄意。

可惜沈玄意在這方麵就是塊木頭,用完就丟毫不手軟。

“沈會長怎麽想我不太清楚,不過韓大小姐從小就是那種天之驕子型的人物,是做不來欺騙人感情的事的,就算用什麽大義做名號,也得是真有感情了才願意低頭倒追。”

“那真是遺憾。”楚辰離不鹹不淡地接了一句。

“這件事其實原本與你們並沒有什麽關係。”孟封淮繼續說道,“但是我發現她好像很討厭你們,也就是你們這些’通關者‘,因為你們可以很輕易地左右沈會長的決定,但她就算賭上性命,也換不來他多一點的關注。而在你們這一群人裏麵,她尤其討厭的人恰好就是你。”

楚辰離挑了下眉頭:“我該覺得榮幸嗎。”

“或許是某種直覺也說不定。”孟封淮說道,“不過希望你不要介懷,這些話都是她自己告訴我的。她將這稱之為嫉妒,但實際上對你們並沒有什麽惡意,當然也沒有真的做出過什麽傷害你們的事。”

狹長的通道盡頭出現了一個突兀的拐角。

拐過去之後再走上大約十幾分鍾,狹窄的空間漸漸變得開闊,再穿過幾扇嚴實的金屬門之後,真正的盡頭豁然開朗。

巨大的玻璃門之後裝著一個大型的軍|火|庫。

另一端巨大的炮口對準天空,隔著人群和障礙物隻能窺見它的一角,但依然叫人一眼駭然。

孟封淮說,這也僅僅隻是全球的所有武器係統的一小部分。

所有火力全部加起來,足夠將他們腳下的整顆星球都毀滅上好幾遍。

這裏正是這個係統的總控製中心。

然而就是這樣危險的係統的開關,以及那些足以溶解所有生物的藥劑使用權限,全都掌握在沈玄意一個人的手上。

但既然楚辰離幾人同樣是“通關者”,那麽他們會不會能夠獲得同樣的權限呢?

這是孟封淮那一方很早就開始思考的問題。

楚辰離在初時的驚訝之後很快就冷靜下來,在孟封淮問他知道真相之後有什麽打算時,他也隻是笑了一下,說:“我相信隊長。”

有那麽一瞬間,孟封淮甚至有些憤怒,想著這樣沉重的現實之下,那輕飄飄的“相信”又算是什麽?

但看到楚辰離的笑臉,就好像有一種叫人信服的魔力。

孟封淮忍不住移開了視線:“……算了,大不了也就是一起死罷了。”

他冷靜下來,意識到自己那瞬間的惱怒是源於遷怒。

數以萬計的前輩們在幾千年的時間也沒有想到一個更合適的應對方法,他又怎麽能苛責一個楚辰離立刻給出一個完美的答案。

回去的路上比來時要沉默得多。

但走到盡頭,看到光亮的時候,孟封淮已經徹底恢複了冷靜,在要分別的時候,他對楚辰離說了一句:“抱歉。”

而楚辰離隻是神情溫和地看著他,說:“辛苦了。”

孟封淮微微一滯,唯獨沒想到這個回答,有些措手不及似的,胡亂點了點頭,隨後便轉身離開了。

楚辰離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幕裏,微揚的嘴角才一點點落回去。

至少再回去見小穆一麵吧。

楚辰離默默地想道。

但還沒有走到宿舍樓下,他先在路口迎麵撞上了沈玄意。

沈玄意似乎在這裏等待已久,在楚辰離過來之前,他正仰頭看著天空。

“今天真是個好天氣。”沈玄意說道。

楚辰離跟著看了眼天空。

雖然白天下過雨,但傍晚以後天空就徹底放晴,這時候夜幕之中同樣萬裏無雲,隻有一片星辰熠熠閃光。

從某種角度來說,確實是個好天氣。

楚辰離還沒來得及接上沈玄意的話,就見迎麵飛來一本筆記本,他下意識伸手接住。

很普通的黑皮筆記本,除了厚實和樸素,也沒有別的詞可以來形容第一眼的印象了。

翻開第一頁之後,隻能看到滿目的人名。

其中大部分對楚辰離來說,都是很陌生的名字。

但再往後翻幾頁,楚辰離就反應過來,這是他們在遊戲裏遇見過的人。

很多名字楚辰離印象都不太深,有記憶的那部分裏麵,有些甚至可以算是他們的對手和仇敵,當然那基本上都是早期遇到的人。

其中還有一些都算不上名字,隻是周圍的人對某個人的稱呼。

沈玄意說那就是他記憶中還記得的玩家的所有名單。

雖然其中很多都沒有與他們並肩作戰過,但一同被卷入到那個莫名其妙的世界裏,也算是緣分一場。

那些早早死去的人都早已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

除了他們這些偶遇的人,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別的人記得他們的名字。

“以後有機會的話,就拜托你們幫我把剩下的名字刻完吧。”沈玄意對楚辰離說道。

“那你呢?”楚辰離下意識問道。

他以為沈玄意至少會用他平時工作很多很忙之類的話來搪塞敷衍,但事實上沈玄意並沒有。

“好一點的結局是,你們都還活著。”沈玄意很直白地說道,“最差我們一起死。”

“我陪你一起。”楚辰離想也不想就說道。

“這種話至少應該是對小穆說吧。”沈玄意笑了一下,玩笑話點到為止,之後的話卻要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加嚴肅,“隻要還有一線生機,我都希望你是能夠活下去的那一個。”

“但是,那不可能。”楚辰離語氣還算平靜,但說出來的話卻是過去少有的反抗,“你停止不了我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