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宇宮。
“青寇已經傳令留在劍門的萬餘名精銳兵士,會聽從王將軍指揮。”娘親站在案子前平靜地看著正皺眉批閱奏章的趙光耀。
趙光耀頭未抬,口氣極是冷淡:“川亂未平,作為將領,你不該回來。”
“你看輕了四川的將領,他們隻是沒有發揮才能的機會,並不是沒有能力。”娘親抑住心頭微怒:“他現在在哪?”
趙光耀手中毛筆一頓,抬起頭掠了眼站在他身側的趙澤玨,又掃一眼站於娘親身邊的我,才緩緩開口道:“本就是死過的人,他會去他該去的地方。”
娘親身形微晃:“趙光耀,你若敢動他分毫,我將殺光你這一脈。”
趙光耀似是沒想到娘親會選擇這麽極端的方式,臉色霎時煞白,慌亂間手中毛筆落於案子上:“護駕……”驚恐萬狀的他正聲嘶力叫侍衛,忽然發現娘親還立在原地,根本沒有移動,便知娘親沒有突然出手的意思,他顫音吩咐衝進大殿的侍衛:“滾出去。”
大殿恢複平靜,娘親唇邊漾出絲冷笑:“開出你的條件?”
“川亂隻是讓你大規模練一次兵,我南鴻的最大勁敵在北方,長城要隘山海關、喜峰口、古北口、雁門關等地在我南鴻的手中,朕方可心安。”趙光耀狹長的雙眼裏閃著狡獪的冷輝。
收複燕雲十六州,這哪是條件,這分明是利用趙德睿來控製娘親為他賣命。況且,這並非一朝一夕可以辦成的事。
娘親冷冷一笑:“你高估我了。”
見娘親心有顧忌,趙光耀麵色漸鬆:“幽月宮在嵩山蟄伏一甲子,暗中做的就是顛覆北奴的前期準備。你們比我們更清楚北奴的將領和兵力。另外,你不僅精通行兵布陣,還深諳奇門遁甲之道,不用你是我南鴻的損失。”
娘親臉上所有的情緒都隱去,意態閑閑看著趙光耀,唇邊甚至漾著絲微笑:“看來你早已摸清了幽月宮的底,如果我不答應,似乎什麽都不用談了。”
趙光耀奸猾一笑,輕點一下頭:“不錯。”
娘親會不會答應?我緊張得手心全是汗,幽月宮已經覆滅,我們母女才脫離柴灩的控製,現在又要被趙光耀掌握命運。怎麽辦?要不要突然出手一舉擒獲趙光耀。可是,趙光耀敢在龍宇宮與娘親麵對麵侃侃而談,必然是抓住了娘親顧慮,知道娘親不會對他出手。可我不一樣,我最在乎的隻有娘親,我希望反其道而行之,我覺得這是打亂趙光耀的計劃的唯一正確選擇。想到這兒,我暗中提氣準備突然出手,迫趙光耀就範。
知女莫若母,娘親很快覺察到我的計劃,她含笑看向我:“蠻兒也是好久沒有見到爹爹了,想不想見見他?”
我盯著娘親的眼睛,心裏微微一動,難道趙德睿根本沒有在汴梁,或許根本是已經出了什麽意外,於是,艱難地把“不想”咽回去。順著她的意思點點頭:“蠻兒想見……爹爹。”
娘親臉上掛著絲笑舉步向前走,每走一步,趙光耀臉色便白一分。不待娘親走到跟前,趙光耀已霍然起身躲到趙澤玨身後,再度喊起來:“護駕!護駕!”
我冷冷一笑,危急時刻趙光耀竟然站在自己兒子身後。不由自主,我望向趙澤玨,卻見他輕輕搖頭,顯然,他阻止我們前去。我心中微動,輕扯一下娘親袖子,輕聲提醒:“小心有詐。”
娘親朝我一笑:“待會兒你就出宮,跟著宏光回北奴。”
“我跟娘親一起走。”就這麽跟著宇文宏光離開,我會一輩子不能心安。
娘親不再看我:“趙光耀,沒確認他的生死前,任何條件都是空談。”
趙光耀小心翼翼探出身子,見娘親步子已停,麵色才稍安:“澤玨,領她們去天牢。”
趙澤玨定定盯著我,眼裏全是焦慮。我看一眼娘親的神情,朝他搖搖頭。娘親心神已亂,不見到趙德睿不會善罷甘休。趙澤玨臉上透出絲絕望:“兒臣這就領她們前去。”
娘親手一揮:“還是皇上親自去的好。”
趙澤玨一聽這話,腳下一軟,身子竟趔趄了下。
我心思急轉,趙澤玨這種表現說明天牢肯定有古怪。趙光耀親自去也好,娘親見到趙德睿勢必失態,趙光耀若老老實實還好,他若敢不老實,我先下手為強。
水牢中央砌有高出水麵不過兩個拳頭的方形石台,因為水牢奇大,也就顯得那方石台越發的小。而石台上的那個蓬頭垢麵的人低垂著頭,仿若不覺牢裏來了人。
我仔細看了會兒,心頭一震,那個人雙腳裹著厚厚的繃布,似是腳筋已被挑斷。難怪趙光耀會如此篤定,趙德睿的雙腳如果不能自由行動,娘親縱是有通天本領,也不能從防衛森嚴的牢中把趙德睿救走。
趙光耀的得意之色隱在眉梢唇角,趙德睿則滿臉沉痛低著頭。
“德睿。”娘親輕柔地叫了聲。
石台子上的人身子似是一顫,又過了一會兒方慢慢抬起頭來。他臉上滿是灰垢,垂下的亂發粘在兩頰上,神態極為疲憊痛苦,隻有兩眼閃著懾人的冷輝。待看清鐵柵欄這邊的我們,他眸中冷意頓去,雙目更是倏然一亮,我心一動,他心裏是有娘親的。
可是,出乎意料的卻是他輕聲笑起來,邊笑邊說著令人費解的話:“宇文青寇,你得意了,你高興了,男子有三妻四妾再正常不過,你就是這樣報複我的嗎?你走,我再不想見到你,以後不要出現在我的麵前。”
我心頭輕窒慌忙看向娘親,她本可以隨我們回北奴過清心寡欲的怡情日子,為了趙德睿又一次踏足皇宮,可換來的結果卻是責難。
我心頭微怒乍起,卻見娘親帶著淺淺的笑默看著趙德睿,絲毫沒有生氣發怒的意思。我強自壓下心頭怒,再一次細看趙德睿的神情。他目光之中似是蘊著渴求、隱著擔憂。
“繼恩剿滅亂黨隻是時日問題,快則兩三個月,慢則半年。我們北伐的準備早已做好,青寇,全看你的表現了。”沒有跟著過來,仍站在地牢的台階上的趙光耀得意地笑說著。
娘親輕哼一聲,沒有吭聲。雙目仍是緊盯著趙德睿。
趙德睿聞言臉色劇變,朝娘親厲喝道:“你這惡毒的婦人,害了我還不夠,還要讓我的女兒也牽扯進來嗎?……你有統領萬軍的能力,我女兒沒有,讓她過普通人的生活,算我求你了,青寇。”
眼見掙紮著起身的趙德睿腳下一軟“撲通”倒在石台子上,額頭摔得滲出鮮血。
娘親雙手緊抓著鐵柵欄,關切地驚呼:“德睿。”
我心中一緊,如被鈍刀用力劃了一道,疼得倒吸一口冷氣,一個轉身向趙光耀飛撲而去,隨手奪過他身邊一侍衛的佩刀架在趙光耀脖子上,冷聲喝道:“放了我爹爹。”
聽到我的這聲爹爹,趙德睿身子又是一顫:“蠻兒,帶你娘親走。”
趙澤玨揮手喝退執刀蠢蠢欲動的侍衛,皺眉看向我:“小蠻,這沒有任何作用,放開父皇,免得鑄成大錯。”
方才他搖頭阻止,現在他又這麽說。我心中有些忐忑,是趙光耀還有安排?還是趙澤玨危言聳聽?正躊躇不定,不知是放開趙光耀正確,還是繼續逼迫好,忽聞趙光耀伴著一聲冷笑“啪啪”拍兩下手。
“軋軋”聲自水牢內響起,我心中一驚,望向水牢。
水牢的兩側看似光滑的石壁上竟有兩個石門,此時石門正在開啟。
娘親側過身子望向趙光耀:“為了我,你還真費了不少工夫。”
趙光耀冷笑數聲:“趙普千方百計要走德睿曾住過的府邸,朕當然好奇那地方有什麽秘密。這些機關暗道都是自那所宅子裏學來的,隻是宮裏的禦匠改良了些,皇嫂,你不是一直盼望一家團聚嗎?今天,願望實現,你該如何謝朕?”
趙光耀前段話是說給娘親聽,後半句卻是對著水牢說的。
我看過去,原來左側石門一個侍衛帶著根木棒默站著,而右側石門站著的竟然是滿臉蒼白的阿奶。
“德睿。”
“婆母。”
阿奶與娘親的聲音同時響起。
趙德睿看一眼娘親後望向阿奶:“母後,兒子無能,沒能告慰父皇的在天之靈,也對不起在宮中苦苦支撐的您。”
阿奶無一絲血色的臉上擠出絲苦笑:“蠻兒有句話說得很對,兒女對父母來說才是最珍貴的,娘親心裏當然不會責怪你。”語畢,她望向娘親:“青寇,德睿之所以會娶柴灩,是因為柴東屏門徒無數,更有我們需要的糧食,他是迫不得已的。”
原來他們並不知柴灩身份,身側的娘親輕輕噓出口氣,微皺的眉梢瞬間舒展,我心中隨之一鬆。
趙光耀伸手欲撥開我手中的刀,我冷哼一聲,手上力道不但未撤反而向下一壓,滿意地聽到趙光耀驚呼一聲,我要挾道:“放了他們,否則……”
趙澤玨眉頭緊皺:“放手,小蠻,否則難受的是你爹爹。”他話音甫落,趙光耀又是輕拍兩下手掌。
左側石門站著的侍衛把手中木棍放入水中攪動起來,隨著水波開始慢慢翻湧,趙德睿鎮靜的臉上現出絲驚恐,我手中的刀鬆了些。
水點濺到石台上,“哧”的一聲冒出股白煙。
我心頭又是一震,耳邊已傳來娘親略為慌張的聲音:“蠻兒,放了他。”
水中摻了東西?我擲刀於地上,也撲到鐵柵欄前。卻見石台子上鋪著薄薄一層黃色粉末,遇水便發生變化。原來並不是水中摻了東西,而是石台子上另有乾坤。
隨著侍衛的不住攪動,水波漸高,石台子上“哧哧”聲一聲接著一聲。石台子中央的趙德睿已顧不上我們,小心翼翼避著飛濺的水滴,唯恐沾到身上。
我自耳邊取下耳墜子,運足力向那侍衛彈出。侍衛倒地,手中的木棍掉入水中,我揪著心剛放下來,一口氣還未噓出,身後當的一聲,似是重物落地的聲音。我和娘親倏然轉身,又是一道鐵柵欄橫隔在我們和趙光耀之間。
難怪趙澤玨會暗中提醒自己,不可前來見趙德睿。趙光耀打的主意似乎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樣,而是另有所圖?
“在龍宇宮我似乎已經答應了你的條件。”不似我惶恐不安,娘親麵色極是平靜。
趙光耀仍是那副得意的嘴臉:“如果是看到這一幕後,你才答應,朕會相信你,但你答應得太過爽快,反而令人生疑。另外,據說,你的未來女婿是北奴重臣,朕還真怕你戰場上倒戈相向,與北奴聯合起來攻打我南鴻。這樣,你送給朕的一萬兵士朕不但全數奉還,還會賠上幾萬,蝕本的生意朕不會做。”
娘親噙著絲笑走向趙光耀:“你繞了這麽一個大圈子,隻是想讓我們母女兩人來這。”
趙澤玨閃身站在趙光耀前麵,一名眼皮子極活的侍衛慌忙站在趙澤玨身前,這麽一來,趙光耀全身已被嚴嚴實實遮住,他隻露出狹長的雙眼:“朕若不順著你們的意思,又怎麽誘武功高強的你們過來。”
站在趙光耀身前的趙澤玨雙目一閉,臉上悲苦驟現。
趙澤玨似有難言之隱?我默想一會兒,不由得在心中譏嘲自己,試想,他是南鴻太子,他身後站著的是他的父皇,南鴻的皇上,我怎麽可以奢望他幫我們。
“不要動小蠻。”自趙光耀前來,一直沒有當麵和趙光耀說話的爹爹突然開口。
娘親麵色一緊,望向爹爹。娘親想必心神已亂,沒有考慮到趙光耀為何為不幹淨利落地殺了我們,而是困我們於牢中,此時經爹爹一提醒,才反應過來。
趙澤玨神色傷悲默默注視著我。
趙光耀打的主意是我?這個念頭甫起,我竟不自覺打了個寒戰。
心思百轉,一抬頭正遇到趙光耀投到我身上的目光,狡獪陰險……除了這些,他目光還有種說不出的情緒隱著,我默思良久,心頭一震,趙光耀的目光裏分明隱著絲像是商人出貨時算計的神色。會把我送給誰?他最擔心的是北方邊亂,是北奴?還是西越?
如果是西越,必是李繼镔,如果是北奴可以斷言不是宇文宏光,應該是北奴大王宇文隆緒。我會被以哪種身份送過去,當然不可能是半個東丹人,也不會是幽月宮宮主的女兒,隻會是南鴻的公主。想到這裏,身子一個趔趄不由向後退幾步。
我再次抬頭,趙光耀已經離去,趙澤玨站在鐵柵欄邊默默盯著我,我走上前,兩眸雖然泛酸,但仍努力保持著笑靨:“是誰?李繼镔還是宇文隆緒?”
他仍是緊盯著我,默了半晌,忽地抬手自我發間取下明黃水晶長墜,一個急轉身一步數階快速離去。
娘親走過來,輕攬我入懷:“蠻兒,我已經不恨了,你還恨嗎?”
我依著娘親的肩,搖一下頭:“我恨他,是因為他讓娘親受到了傷害。娘親既已不恨,蠻兒當然不會有恨。他心裏有娘親,是娘親的夫君,當然就是蠻兒的爹爹。”
娘親欣慰地歎口氣,拉著我的手向水牢邊走過去:“德睿,我們一家人也算是團聚了。”
我心中一酸,這種算團聚嗎?但見娘親、爹爹及阿奶三人的歡顏,我又能說什麽?
水牢光線甚暗,因此燭火一直不熄。
我背靠著鐵柵欄,怔怔看著牢壁上方僅有的那個小窗子,心裏分不清那絲縷亮光是月光還是陽光。
“那年小蠻為了跟著趙淩出穀,竟一宿不睡守著穀口,擔心趙淩晚上悄悄走掉……”依著對麵那道鐵柵欄的娘親笑看著水牢內的爹爹和阿奶絮絮叨叨說著我的糗事,阿奶虛弱地依著石壁含笑聽著,而爹爹唇邊含笑眉頭卻蹙著,擔憂的目光不時掠過我們祖孫三人。
自趙光耀離去,兵士恍若也一下消失了,當然也沒有人前來送飯送水。娘親、爹爹及我尚能支撐,可阿奶已是胸口起伏呼吸急促,唇上原有的一點紅色也褪了去,而今麵若白絹。
頭頂突然一聲輕響,我忙抬頭向上望去,窗子邊有一條繩垂進來,緊接著一個腦袋探了進來。光線灰暗,我看不清來人麵容,但他顯然不是皇宮侍衛。
這個地牢單獨存在,牢內見不到一個兵士把守,很顯然把守的人在外麵,這人能神不知鬼不覺潛進來,原因隻有兩個,一是身手極好,二是熟悉此地地形。
我隱約覺得跟趙澤玨有關,他竟然不顧念南鴻利益救我這個不相幹的人。我心中頓時有股暖流流過。隻不過,我高興得太早了,窗子太小,來人身子似是不能進入。
那人手中繩索快速垂下來,但牆壁距爹爹太遠,爹爹腳有傷,身子並不能移動。我看得焦急,來人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用力地向石台子邊甩繩子。繩子極長,力道不能傳到繩梢,甩了數次,使勁探起身的爹爹並沒有接到繩索。
依牆而坐的阿奶不顧水中毒素用力撈起水中漂浮的那條木棒,扶牆顫巍巍站起:“德睿,以後的日子隻為青寇和蠻兒而活,莫要再想江山社稷。你父皇奪了別家江山,他胞弟奪了他的江山,隻是因果循環,怪不得別人。”
我起身過去扶著鐵柵欄,心歎,若能早明白,何至於到如今地步。
娘親秀眉蹙著:“婆母,小心!”
娘親話未完,阿奶已拚盡全身力量向爹爹拋出木棒:“德睿,用這個去挑繩索。”
這邊爹爹接著木棒,那邊阿奶已順著力道方向落入水中。爹爹驚痛地看著沉入水中的阿奶,想去救,可雙臂根本支撐不住虛弱的身子。這邊的娘親有鐵柵欄擋著,有心無力:“婆母!”
爹爹無聲而泣:“娘,是兒不孝。”
娘親雙眼裏全是驚痛,她戀戀不舍看一眼繩索,走過來盯著我的眼睛:“戀兒,娘親對不住你。”
我心中難受:“那是阿奶,蠻兒不會埋怨你。”
娘親邊重重向鐵柵欄拍去邊仰天狂笑,聲音透著悲涼和絕望。窗邊的人迅速提起繩索隱回身子,無聲無息離去。
與此同時,水牢台階上方傳來紛亂雜遝的腳步聲:“餓了四天一夜,聲音還這麽洪亮,她們到底是不是女人?如果不是太子交代下來,咱弟兄早早挑了她們的腳筋,往這精鋼所造的牢裏一扔,就能回去睡大覺。”
獄卒撈出被毒水浸泡的麵目模糊的阿奶,罵罵咧咧離去。我心裏五味雜陳,阿奶數十年裝瘋賣傻,等著爹爹東山再起的一天,可沒想到等來的是這種結果。
爹爹愧疚地看著我:“蠻兒,連累你了。”
娘親眼裏也全是歉意,我苦無他法,隻好閉上雙目靠在鐵柵欄上裝睡。洞口的亮光明了滅,滅了明,這麽重複幾次後,虛脫的我漸漸失去知覺。
淡淡幽香縈繞鼻端,我貪婪地猛吸進一口,牢內怎麽會有這淡雅的香氣,難道我們已經被人救出?
我欣喜若狂,那探窗進來的人一定是宇文宏光所派,我們得救了,一定是。
我腦中意識一點一點回來,正在這時肚子“咕嚕”一聲,這才驚覺自己饑火正旺。我睜開眼睛,入目之處,竟是王峰端著青瓷小碗站在床頭。
我高漲的情緒一下跌入穀底,滿心歡喜瞬時褪去,環視四周,才知這是我在宮中居住時的房間。
見我滿臉失望,王峰悄眼打量了下站在房門的冷麵侍衛,放碗於床邊的幾上,探身扶我靠在軟墊上,然後又端起碗:“小蠻姑娘,多吃一口……你娘親他們仍在水牢……才有力氣學禮儀……你已被封為公主,不日就會嫁到西越,太子行動被監視,沒有把消息送出去,你身子恢複了,才有辦法自己出宮送信。……”
王峰高一聲低一句還未說完,我心裏已知大概。我沒有想象中那麽難過,也不覺得特別傷悲,隻是怔怔地出著神。趙光耀為了這一步謀劃了多久?不知道爹爹活著的時候,他的籌碼會是娘親,如今知道了爹爹活著,籌碼變成了爹爹和娘親兩個人。
李繼镔為了擴充勢力,於輾轉遷徙中連娶豪族,這是世人皆知之事。如果趙光耀嫁過去一名南鴻公主,李繼镔必會欣然應允,河朔地區必會平靜一些日子。可李繼镔乃一狡虜,對這樣的人,豈能用恩?趙光耀究竟是怎麽考慮的?
但是,擺在眼前的問題卻是不管趙光耀是怎麽考慮的,我卻是非嫁不可。若不然,我爹娘性命堪憂。
見我愣了半晌不吭聲,王峰用手試了下我的額頭,喃喃自語:“不燒了呀……”我衝他展顏一笑,接過瓷碗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
見王峰瞠目望著我,我把碗遞過去,苦笑著壓低聲音道:“有句話你說得對,隻有身子恢複了,才能救自己。”
王峰麵色一喜,忙不迭地點頭:“奴才去給太子報個信。”我點點頭,他含笑離去。
我斜倚著望著帳頂默默靜想,如果消息沒有送出去,那前去相救之人必定是趙澤玨所派。這麽一想,心中對這個小皇叔好生感激。
宮中仆婦每日都會前來教禮儀,她教得用心,我強逼著自己用心跟著學。吃飯走路一笑一顰都要有規矩有尺度,我竭力不讓自己有異樣流露出來,如此過了數日,隨在身側的侍衛慢慢鬆懈下來,有時隻會遠遠瞧著,不再步步緊跟。
這天夜裏,躲在窗下榻上的我仰望著漆黑的夜空。
……
“兄弟,我內急,你先扛一會兒。”如昨晚一般,六個侍衛已走四個。
“快走吧,齊哥,那幫兄弟正賭得起勁呢,去晚了可就趕不上趟了,明天該兄弟我內急了,哈哈。”餘下的那名侍衛啞著嗓子抑著聲輕笑著。
腳步聲去,又等了會兒,如我所料,一陣輕鼾聲響起。
我抿唇得意一笑,這些侍衛果真被我貌似溫順的外表所迷惑而放鬆了警惕,起身翻窗連帶輕飄飄落於廊子裏,在一瞬間內完成,在原地稍停片刻,仔細聽一下周圍動靜,才輕拉上窗子後身形微晃人已向龍宇宮疾馳而去。
廊下燈籠太過光亮,俯身貼在房頂的我不敢輕易下去。
“與其與西越和親,不如與北奴。李繼镔那種出爾反爾的小人,和親根本不會起任何作用,把她嫁給北奴則有不同,燕雲十六州多是南鴻人,若我們嫁過去一位真正的公主,宇文隆緒怎還會輕易對我南鴻起兵?”趙澤玨的聲音若有若無傳過來。
我聽得心頭大震,循著聲音到兩人說話的屋頂上方,掀開一片瓦向下看去。
趙光耀麵帶不悅看著趙澤玨:“她若不是德睿的女兒,你會想盡辦法娶了她?”
趙澤玨神色一緊,撇過頭看向別處,默了會兒,並沒有否認趙光耀的說法。
趙光耀輕輕搖頭:“派去西越送婚訊的使臣已被北奴截獲,如你所願,趙小蠻不會被嫁到西越。”
趙澤玨倏然轉過頭,麵上似是一喜,但很快抑住,臉色歸於平靜後看向趙光耀,眉宇微蹙,道:“我們派人去西越,使者被截後若再遣人去北奴,會不會不太妥當?宇文隆緒會不會不高興?畢竟傳出去,不太好聽。”
趙光耀看了趙澤玨一眼,輕哼一聲:“你有何計策?”
趙澤玨沉吟片刻:“三妹和小蠻年齡相當,不如……”
趙光耀冷聲截斷他的話:“澤玨,你是看不出父皇的計策,還是心存異誌?父皇本來就沒有打算把她嫁給李繼镔。切記,她是趙德睿的女兒,你是她的皇叔。”語畢,拂袖向內室走去。
我額頭冷汗淋漓,趙光耀心思果真狡詐。他放出風聲會與西越和親,西越、北奴兩國都會有耳聞,但若李繼镔沒有見到使臣前去,不知確切消息的情況下,必會暗中派人查探消息的真偽。而北奴不可能讓南鴻公主順利嫁到西越,必會在途中埋伏設置障礙,更有可能在三國交界盜賊常出沒的地方暗殺了這支送親隊伍。這麽一來,西越還會為北奴打前陣?
這不太可能,因為李繼镔如果得悉這一切,定會對北奴心生罅隙。還有重要的一點,如果被宇文宏光得知我被宇文隆緒所殺,這君臣倆會發生什麽事?
隻顧出神,渾然忘了身在何方,手中瓦片“啪”地落下順著屋脊滑下去,清脆的落地聲甫響,侍衛的抑著嗓音的驚惶喝問聲四起:“誰?出來。”
我矮身緊貼著房頂不敢移動,還沒有出宮,宇文宏光還不知我發生了什麽事,我當然不能露了形跡。
“剛才一隻野貓跑了過去,你們都沒有看見嗎?若驚了駕,小心爾等的腦袋。”趙澤玨淡淡的幾句話擋住了侍衛們紛亂奔跑的腳步聲。
我心一動,悄悄抬起頭,正見院子裏正欲回塍宇宮的趙澤玨狀似無意掃過的目光。
翻過宮牆,我剛站定,便見宮牆外的道旁停著輛馬車。
車轅邊站著一人,漆黑夜裏,看不清那人容貌。
心中正迷惑間,對麵那黑影快步走來,一下把我攬入懷中:“蠻兒。”
乍聽到他的聲音,多日來的恐懼委屈不安一下迸發出來,額頭緊依在他的肩頭,雙手緊抓著他胸前的衣衫,眼淚如泉水一般湧出,止也止不住。
許是見我肩頭急劇聳動,但卻沒有哭出聲音,他一把扳過我的肩,俯下身,雖然看不清我眸中情緒,但仍緊盯著我的臉,問:“你娘親怎麽沒有回來?皇宮裏發生了什麽事?蠻兒,不要哭,隻有清楚裏麵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們才能及時做出反應,找出應急之策。”
我抬頭瞅一眼高高的宮牆,雙眸噙淚,不住地搖著頭:“我不想在這裏說,我想離它遠一點,不想看見除了爹爹之外的任何一個趙家人。”
他猛地把我再次攬入懷中,緊緊抱著,半晌後才彎腰抱起我走向馬車:“以前有師公,還好一些,而如今師公已去雲遊,我怎麽放得下心。你明天就隨著咄賀一回北奴,至於你爹爹和娘親的事,我會妥善處理。”
現在局勢已由不得我控製,決定權已經在趙光耀手中,我怎麽可能抽得了身呢?但聽著他不容置疑又略帶命令的口氣,我心中還是盛滿了暖意。
見宇文宏光抱我過來,坐在馬車前麵的蕭達石慌忙跳下車掀開了簾子。
已是深夜,除了“得得”的馬蹄聲,就是偶爾傳來一聲狗叫聲,除此之外,聽不到其他聲音。
我下巴支在膝頭上,理順思路,正欲向宇文宏光說這些天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忽地聽出“得得”馬蹄聲竟然重疊響起,似是在這深夜之中的街上還不止我們這一輛馬車。
我的心一下揪了起來,腦中閃出的第一個念頭竟是我被人跟蹤了,但轉念一想,既然是跟蹤,又怎會輕易讓被跟蹤人發覺。於是,我長長籲出一口氣,掀開馬車窗簾向後看去。
馬車所經之處道邊是妓樓,透過高掛的紅燈籠發出的微弱亮光,見到後麵那輛馬車的趕車人竟是阿風,我一呆,沒有想到宮牆之外等待著我的不止宇文宏光一人。
發一會兒愣,猛地意識到身後還有一人。於是,掀簾的手慌忙落下,快速蹲坐在原處,把想說的話竹筒倒豆子般說了出來:“爹爹果真被王繼恩秘密送到宮裏,他現在腳筋被挑斷關在水牢之中,娘親和我本也在趙光耀控製之下……”
說到這,我停了下來,抬頭向他望去。看不清他臉上神色,但見他端坐的身子緊繃著,我吸進一口氣,直接說出重點道:“我就是那個去西越和親的公主。”
簾子外的蕭達石抑著音“啊”的一聲驚呼。
宇文宏光沉默不語,但雙手骨節“啪啪”直響:“你的身份隻會是我宇文宏光的妻子,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改變,除非……”
我心中一驚,除非什麽?難道是除非他有王命在身?
我不自覺扯著他的袖子,追問:“除非什麽?”他手腕翻轉,拉下他袖子上我的手緊緊攥著:“除非你不願意跟我過,根本不想見到我。”
我大力地搖頭,堅定地道:“不會有這個除非。”
宇文宏光輕聲笑起來,開心的笑音中還夾雜著絲得意。馬車外的蕭達石歡快地笑喝一聲馬,馬車如飛向前馳去。
踏入宇文宏光所居住的那個宅院時才知這院子中竟然多了一個人,確切地說,是多了一個女人。
我站在院子門口盯著在簷廊下駐足向外張望的紫漓,她平素裏冷豔中夾雜著清麗,這兩種不該混合的氣質在她身上不但混合了,而且混合出了美,紫漓還把這種美表現得淋漓盡致。此時,這種美在一身男裝的陪襯下不但沒褪去,還有種別樣的風情。
身側的宇文宏光卻恍若不知我心中的震撼,徑自拉起我的手向內邊走邊道:“她擔心途中遇見柴灩,想和我們一起回北奴。”
我雖然輕一頷首,表示自己知道了,可心中竟隱隱地有些不安,不知為什麽,那是種說不出的感覺,也可以說是女人的直覺。這種直覺就是:紫漓並不希望看到我。
見我們進院,紫漓迷離神情斂去,笑吟吟走過來道:“小蠻姑娘,好些日子沒見了。”
我笑著朝她點點頭,寒暄道:“是有些日子沒見了。”
她走在身邊側過臉嬌靨含笑對宇文宏光道:“我已為你們做了夜宵。”
宇文宏光麵無表情點了下頭,然後柔聲問我:“想吃嗎?”
紫漓步子微頓後馬上若無其事笑對我說:“夜已深,我先去歇息了。”語畢,不等我們開口,徑自轉身向右邊廂房走去。
心中忽地明白了她不想見到我出現在這裏的原因,我在心中暗樂起來,笑睨了眼一腳已跨入門檻的宇文宏光,又回頭瞅一眼那略帶幾分英氣的身影:“不但溫雅秀美還隱隱透著絲嬌豔姿媚,而且在這十二分美麗之中,更帶了江湖中人幾分英氣,某人眼福不淺,美人每日在眼前晃,很養眼吧?”
宇文宏光好笑地回頭瞥我一眼,然後猛地一下把我拉進房,輕哼一聲笑道:“這話說得醋味十足,可我怎麽看不出這裏有人捧醋狂飲?”他說完這話,我們兩人同時大笑起來。
笑容之下,我心中更是暖意融融。這幾日一直困擾著我的事說給他後,緊繃的神經一下鬆弛下來,原來依靠也可以成為習慣,原來有人可以依賴是這麽幸福的事。
宇文宏光看著我:“估摸著這些日子你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趕快吃些東西,然後去我房裏補一覺,天明之前我會叫醒你,不會耽誤你回宮的時間。我一定會安全救出他們,你不用擔心。”
我輕頷下首,擔憂地皺眉道:“爹爹腳筋已斷,而娘親現在究竟怎麽樣,我又無法得知,我不能準確地為你提供消息。”
他黑亮的眸子熠熠有神:“趙光耀既然想挑起事端,離間我大北奴與西越的友邦關係,大王會無動於衷?當然不會,他會阻止,還會示以警告。如果有一天大軍直逼汴梁,逼趙光耀交出兩個人,相信他不會拒絕。”
南鴻屬平原地區,州州縣縣盡是良田,農作物生長良好,北奴和西越屬遊牧民族。數百年間,遊牧民族利用戰事掠奪平原地區的糧食,是慣常做的事。現在北奴定都燕京,北奴大王宇文隆緒礙於燕雲十六州南鴻人的情感,不好輕易向南鴻發兵奪糧。可如果趙光耀公然與西越和親,宇文隆緒必不會輕易放過,理由雖嫌牽強,卻也是出兵的理由。
我心下一鬆,頓覺饑腸轆轆。於是,看向桌上的精致夜宵。
北奴已漢化很深,特別是權高輩尊者的穿著飲食與南鴻人已相差無幾,可是隻有一樣不同於南鴻人,就是烤肉及馬奶酒仍是北奴人的最愛。
而桌子中央恰好有一盤烤好的肉,切肉的刀旁放了一把精巧的酒壺,自壺嘴裏散發出醇正的馬奶酒味。
一把刀,一雙長箸,顯然這頓豐盛的夜宵是為宇文宏光一人準備。紫漓深夜翹首等待的也隻是宇文宏光一人。
我心中有些氣悶,瞪他一眼,撇過頭望向房外。
宇文宏光把自己身前放的刀箸拿到我麵前,放下,先是微搖了下頭,後似突然想起了什麽一般,臉上歡愉乍起,閑閑地笑起來:“我還以為你不會吃醋。”
被他這麽一說,微怒變成了憤憤不平,我拿起刀自顧切下一塊大嚼起來:“我在宮裏水深火熱的,你可倒好,好酒好肉地被人供著。”
雖知道這話說得無禮,可就想這麽喊出來,心裏才痛快點。
“少爺。”蕭達石站在房門口。
看到蕭達石,我心中驀然驚覺路上一直隨著的阿風並沒有進院子,瞧著蕭達石略感為難的神色,我心頭一震,莫非馬車之上並不隻是阿風一人?悄眼打量了下宇文宏光,內心有些躊躇不定,人肯定是要見的,但就這麽出去嗎?
他笑容慢慢隱去,淡淡地道:“請韓公子進來。”蕭達石眉緊蹙,掃我一眼沒有吭聲。
我放下手中的刀站起來,不敢直視他的眼睛,輕聲道:“他或許隻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我不會……不會再讓他用生意來幫我。我現在出去和他見個麵,這樣,他才會安心離去。”
宇文宏光半晌無語,我心中有些忐忑,慢慢抬起頭朝他咧嘴訕笑起來。
宇文宏光靜靜看著我,黝黑雙瞳中情緒無一絲變化,直到我的笑容凝結在臉上欲拂袖離去時他才忽然逸出絲笑:“這些日子,一直等在宮牆外等你的不隻是我們,還有他。”
其實心中早已猜出,但由他嘴中說出來,我心中仍是一陣激**,一席話沒有經過大腦思量使脫口而出:“宏光,他是我大哥,是我下山後最彷徨無助時真心對待過我的人。”
宇文宏光哪會聽不明白我的弦外之音,他朝我粲然一笑,盯著我:“我喜歡這個稱呼。”
我臉上一熱:“我想叫他大哥就叫大哥,不想這麽叫時,就還按以前的稱呼,叫他世奇。”我覷了他一眼,輕輕一哼,舉步欲朝外走去。
他好笑地輕搖頭,一抬手扯住我的袖子:“鄭重宣布,我喜歡的稱呼是‘宏光’兩字,不是‘大哥’兩字,不要理解錯誤。”
蕭達石掩口笑著退下去。
我狠狠瞪他一眼,這個人,越來越不避諱蕭達石他們。
但我終究是女子,臉上還是有些架不住,於是,側過身子打開他的手,邊向往走邊啐道:“越來越像登徒子。”
身後傳來他不滿的輕哼聲:“在心愛之人麵前卸下盔甲,能夠輕鬆愉悅地談笑,這不好嗎?竟說本人登徒子,哼。”我回頭朝他揮一下拳頭,他揚聲笑起來。
巷口馬車邊。
韓世奇一襲白袍,腰間束帶沒有尋常男子常戴的玉佩。頭上束發所用非金冠,也非玉冠,隻是和衣衫同色的文士巾,渾身上下簡潔淡雅。他恍若不知我的到來,隻是半仰著頭靜靜仰望夜空。
這樣一幅畫麵,看得我心中隱隱地痛。
車轅邊執鞭立著的阿風始終沒有看我一眼,仿若我是透明人不存在一般,三人默立許久,他才收回目光幽幽輕歎一聲,看到我,他溫和地道:“小蠻,告訴我,是不是出事了?”
我心中酸楚,但明知我們已不可能走到一起,糾纏越多,對他越殘忍,遂沉吟一瞬後硬下心腸,保持著盈盈笑靨,道:“是有事,但不是出了事。若你留在汴梁是為了我,現在就可結束手頭的生意,盡快把鋪麵盤出去。因為再過些日子我就會離開南鴻。”
他身形微晃,灰暗的天色下,我竟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臉上掩飾不住的驚痛絕望,他問:“你準備和他回北奴成婚?”
他音調中透著顫,我頓覺得五髒六腑揪在一起,但是西越一行,自己必去無疑,與其讓他跟著擔心,不如讓他這麽誤會下去。還有一層,我還有讓人跟著擔憂的理由嗎?沒有了。於是,我擠出一個笑點了下頭。
他的身子似已不受自己控製,上身倏地後仰過去似欲倒地,阿風慌忙扶了下他的肩,他穩了身形後側身移兩步依在車轅上,輕聲笑起來,笑聲中透著悲涼透著無奈,盯著我低聲道:“大哥恭喜你,也會聽你的話,盡快回北奴。”
站在他身側的阿風抑著怒走向巷口,背對著我們,仰望著半空。
我走向他,眼中浮出淚花,道:“世奇,我……”
他仍那麽笑著,截斷我還沒有說出口的話,道:“蠻兒,如果從一開始我們便坦誠相對,我知道你的身份,你同樣知道我做生意的初衷,我不是等著你長大,而是陪著你長大,我分享你的快樂、分擔你的痛苦憂愁,而你和我一樣,也分享我的喜怒哀樂,我們的心靠在一起,而不是心與心見不了麵,還會是這樣的結果嗎?”
“心與心見不了麵”,我心中一震,我們之間是這樣嗎?
因為擔心他沒有武功,因此決定獨自前來汴梁,但是結果呢,他不隻來了,還費了這麽多周折。這就是“心與心見不了麵”的開始嗎?自來汴梁後,我主動向他說過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嗎?
我苦笑著搖頭,沒有,從來沒有主動向他說過。就連即將被送到西越和親,同樣隱瞞了他。
他沒有說錯,我們相互為對方考慮得太多,忽略了最重要的東西:唯恐讓對方擔心的同時又擔心著對方,把自個兒的心層層包裹了起來。
這麽做的結果就是心與心見不了麵?
而我和宇文宏光之間,從開始起,他對我完全敞開心扉,知道他小時候不用劍的原因,也清楚現在又用劍是為了什麽,知道王府與朝廷之間微妙的關係……而我,從開始宇文宏光如抽絲剝繭般的引導我,說出發生在我身上的事。然後,慢慢同化了我,感染了我,令我不知不覺中,願意讓他分擔我的快樂憂愁。現在的我,更是不分事情大小,對他沒有一絲一毫的隱瞞。可以說,在不知不覺中,他的生活中有我,而我的生活中也有他。亦可說,潛移默化中,我已習慣依賴他。
見我默著不語,他輕歎一聲:“大哥以後不會再讓你為難,也不會再問這些。告訴他,嫁入王府後若他欺負你,我這個娘家大哥不會輕饒他。”
他話題轉得太快,剛才還是追問,現在卻是已經放手的口氣,怔怔看著他叫來阿風,上了馬車坐定後掀簾默望著我:“燕京再見。”我這才回過神,努力扯出笑:“再見。”
我心裏沒譜,不知還能不能再見?遂站在原地,默默望著馬車拐出巷子,直到天色微明,東方泛出幾絲橘黃之色,才轉過身子。
卻見宇文宏光站在院門口盯著我。
他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他自己?但現在我不想想這些。隻是默想:傷了世奇,還要讓宏光誤會嗎?
不能,我不能這樣。
於是,展開笑顏快步走到他跟前:“回宮前陪我吃早餐。”
他抓起我的手握著,默盯我一瞬,忽地展顏愉快地笑起來:“我們終於可以離開汴梁了。”
巷口大街上已有早起的人們,我掙開他的手:“你會暗中跟著和親隊伍?”
他拍了下胸膛:“一切都在為夫掌握之中。”
我雖佯裝羞怒瞪他一眼,心口卻是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