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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出了江琴事件以後,景皓也變得特別謹慎,他叮囑心雅,微博的私信可以直接屏蔽掉,如果還有人主動要求接受采訪,也都一概不理,特殊的采訪對象他會安排,首先會保證心雅的安全。
但即便景皓這樣說,心雅也還是會盡量抽時間處理私信。
發私信的人最近越來越多了,很多人都把這個賬號當成了一個樹洞,傾訴著自己平時難以對身邊人啟齒的心裏話。
也有人因為看到某一段采訪,從別人的人生經曆裏得到了啟發,對幕後運作這個賬號的團隊表示感謝。
無論是什麽樣的私信內容,心雅都很樂意看到,哪怕是批評,她也會因為受重視而感到滿足。
成就感在一點一滴地累積著,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這份工作了。
有一天,景皓給心雅安排了一個預約的受訪對象,心雅和那人約在商城的門口見麵。速戰速決地完成了溝通和拍照以後,她正準備離開,商城一側的外牆上懸掛的巨幅海報吸引了她。
她最欣賞的一位新銳導演的作品上映了,就在今天。
之前關注了那麽久,一直心心念念想看,最近卻忙得團團轉,差點把這事給忘了。
心雅看時間充足,便去商城裏吃了頓簡餐,然後買了票,掐準時間進了電影院。
她不喜歡靠屏幕太近,每次看電影都是買倒數第二排偏左的位置。這位導演目前名氣不大,電影的宣傳力度也不夠,所以買票進場的人不多,到電影開場,整個倒數第二排也隻有她一個人。
片頭播完的時候,旁邊有人來了。跟她隔了一個座位,安靜地坐下。
電影講述的是一個破裂家庭的悲劇。電影的最後,那位一心想改嫁的母親終於找到了一個願意接受她的男人,但是,那個男人隻接受她,卻不接受她的兒子。隻有六歲的兒子很懂事地拉著母親的手,說媽媽你跟叔叔走吧,其實我喜歡孤兒院,因為那裏會有很多小夥伴陪我玩。
可是,話雖然那樣說,但母親走了以後,兒子卻再也沒有笑過。最後,還因為抑鬱,他自殺了。
小小的身體沉進大海,手裏始終緊握不放的,是被他塗得麵目不辨的母親的照片。
心雅看到這裏,忍不住哭了。
似乎她旁邊的人也受到了觸動,為了克製自己流淚,而用手壓著鼻尖,發出很深的吸氣的聲音。
電影到此結束,片尾開始現字幕,全場燈光亮起,心雅無意地掃了一眼旁邊那人,頓時吃驚:“柴樹恒?!”
柴樹恒聞聲抬起頭,驚愕地看著心雅,紅腫的眼睛暴露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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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雅和柴樹恒並肩走出電影院。
為了避免被路人認出來,柴樹恒拿出口罩戴上。他問心雅:“去哪兒?我送你吧?”
心雅客氣說:“不用了,回學校就一個站,我走走就到了。”
“不回家嗎?”
“明天上課之前還有一個早會要開,住校會比較方便一點,可以不用太早起。”
“我原來還一直以為國內的大學都必須住讀。”
“大部分是的,隻是我們學校比較特殊,給學生的自由空間比較多吧。”
“嗯。”
兩人邊走邊聊,柴樹恒打算陪心雅走回學校。
街市霓虹,燈影流光。他們並肩而行,從上次綜藝節目現場的意外聊到柴樹恒近期的動向,唯獨沒有聊的就是剛才的電影。
偶爾冷場的時候心雅也想借電影來打開話匣,但柴樹恒總會巧妙地岔開。她意識到他是有意在回避,於是她也不提了。
走了一會兒,學校大門已經在眼前了,心雅說:“我到了。”
柴樹恒開玩笑說:“嗯,我就不送你進去了,畢竟我還是有點名氣的,被認出來就不好了。”
“嗯,拜拜!”她轉身走向校門。
“心雅——”柴樹恒突然喊。
她停住,回頭看著他。他三兩步走過來,說:“其實電影的結局不是那樣的,那個小男孩沒有死。”
心雅聽不懂:“什麽?”
柴樹恒猶豫了一路,有些話在說與不說之間糾結,但他其實也想找個人傾訴,似乎沒有誰比心雅更適合了。
他歪頭微微一笑,問:“有興趣聽一聽我的故事嗎?”
路邊有花台和長椅,他們在長椅上坐下,不遠處的紅綠燈發出機械而有節律倒計時的聲音。
一輛接一輛的汽車從麵前開過,車頭燈來來去去,映著他們的臉時明時暗。
柴樹恒說:“老鄒在做導演之前,也玩過一段時間的音樂。那時候,我們有個樂隊,我是主唱,他是貝斯手。”
心雅一想:“老鄒?你是說鄒佑明?”鄒佑明就是剛才那部電影的導演。
柴樹恒點頭說:“其實,他是樂隊裏年紀最小的一個,可大家還是都管他叫老鄒。沒辦法,誰叫他顯老呢,二十出頭就被人當成三十多歲的大叔看。不過,他是真的有才華。樂器玩得好,還會寫歌,要不是家裏認為他搞樂隊沒有前途,非得給他鋪好路,強迫他轉行做導演,他估計還跟我一起擠在二十平米不帶衛生間的地下室呢。”
心雅驚訝:“原來你跟鄒導還有這樣的關係。”
柴樹恒靜了靜,慢慢說:“曠生才六歲就知道自己是媽媽的累贅,自願去孤兒院,成全她的幸福,其實你知道他心裏有多痛恨他媽媽嗎?所有的愛都在他媽媽打算拋棄他的那一刻消失了,剩下就隻有恨。”
心雅感慨:“我也覺得曠生是恨到了極致,才會故意假裝懂事的。”
柴樹恒說:“不是覺得,是就是。”他兩眼放空地望著前方,身體微微後仰,姿態慵懶地靠著椅背。
“因為我就是曠生。”
?!
心雅又暗暗地吃了一驚。
柴樹恒繼續說:“我以前把我的經曆告訴過老鄒,後來有一天,老鄒打電話給我,說他突然有靈感,想創作一部親情題材的電影,可能會把我的經曆融入其中,問我願不願意。我想,事情都過去了,沒什麽是不可以麵對的,所以就同意了。他還說,這電影就當是他送給我的,算是我們友情的見證。”
“難怪你會來看電影。”
“我父母離婚那年,我才四歲,什麽都不懂,隻是有一天夜裏睡覺之前,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我爸好像已經很多天沒有回過家了。他那個時候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說是要出國發展,我媽不同意,他們就離了婚。兩年後,我媽遇到了一個離婚有子的男人,那個男人隻接受她,不接受我這個拖油瓶兒子。我曾經親耳聽到我媽哭著求那個男人娶她,說會把我送到孤兒院去。”
柴樹恒又說:“我也很意外,我才六歲,竟然可以那麽冷靜。我覺得,我如果假裝大方懂事,不哭不鬧,跟她好散也好聚,她以後或許還會來孤兒院看我。但是如果我撒潑耍橫把關係鬧僵了,也許她就再也不管我了。可惜啊,她還是沒有再管過我。我在孤兒院住了一年多,後來爺爺把我接來這裏,再後來,我爸也從國外回來了,直到現在,我都沒有我媽一丁點的消息。”
“那曠生在電影裏經曆的那些事……”
“大部分我都沒有經曆過。”柴樹恒苦笑,“我還算比他幸運吧?”他伸出左手腕給心雅看,“但隻有一件。”
心雅低頭一看,她以前並沒有注意到,原來柴樹恒的手腕內側竟然有一道拇指那麽長的傷疤。
她頓時就懂了他剛才說曠生沒有死是什麽意思了:“你割腕了?”
“住在孤兒院裏的孩子似乎都明白自己是被遺棄的,其實我也明白,但是我嘴上卻不肯承認。我怕自己一旦承認,就會一語成讖,再也不會有人來帶我離開那個鬼地方了。所以我老是嘴硬說我跟他們不一樣,等我媽媽的生活安定了,她就會來把我接走,我遲早會離開孤兒院。”
“小孩子嘛,總是比較容易排斥異己。所以他們就針對我,孤立我,我越來越覺得在孤兒院的日子難熬。於是我就跟自己說,再忍忍吧,忍到六歲生日那天,如果還是沒有人來管我,那我就相信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多餘的了。”
“曠生跳海,但我出生的城市沒有海,孤兒院的後山隻有一個人工魚塘。生日那天,我就用刀片割了手腕,然後跳進了魚塘。”
柴樹恒輕描淡寫,麵色平靜,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但心雅的眉頭卻越皺越緊。
她很同情他。不僅同情他的遭遇,更多的是同情他把自己的切膚之痛用雲淡風輕的口吻說出來。她甚至覺得,他不像是在說自己的事情,而像是在講一個陌生人的遭遇。如果他真的放開了,她欽佩他的勇敢,也心疼他的勇敢。如果他隻是粉飾太平,用以逃避,她覺得他很可憐。
她知道剛才在電影院他為什麽會哭了,因為他從曠生的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而她此刻仿佛也看到了一個小小的曠生就坐在旁邊,臉上累累的傷痕,襯著一雙絕望卻又倔強的眼睛。
她難過地問:“後來是孤兒院的人救了你?”
柴樹恒搖頭說:“是魚塘的管理員。”
他又說:“我被救起來之後,孤兒院就安排人日夜看守著我,就像看犯人似的。沒過多久,我爺爺就來了。我當時心裏有怨氣,覺得我所遭遇的一切都是這個破碎的不負責任的家庭帶給我的,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很叛逆。我想讓他們看一看,他們的不負責任教出了一個什麽樣的怪胎!”
跟家人之間那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一打就是好幾年,但始終血濃於水,尤其是爺爺對自己那份關心,他無法不感動,這份親情才慢慢地修複了。
心雅安慰說:“但是當年的怪胎後來浪子回頭了,不是嗎?”
柴樹恒攤了攤手,說:“人家不是都說嘛,長大就是與這個世界握手言和,我大概算是做到了吧?”
心雅抱以讚賞的一笑。
往事傾訴完畢,柴樹恒的內心漸漸平靜下來了,他故意伸了個懶腰,想緩解一下自己的尷尬。
“沒想到吧?”柴樹恒說。
“沒想到什麽?”心雅天真地看著他,“沒想到你會是這部電影主人公的原型?”
“沒想到我竟然會跟你說心事。”柴樹恒的眼神之中多了幾分曖昧迷離。
心雅一本正經:“很正常呀,人都有情緒嘛,當你的樹洞也是我的榮幸。你現在的感覺是不是好多了?”
柴樹恒點點頭。
心雅又說:“你放心吧,總之呢……我今晚聽到什麽、看到什麽,我一個字都不會對外人講的。”
外人?柴樹恒心裏悄悄一動,他竟然喜歡她用這個詞。
他說:“你說了也沒關係,本來我過去的經曆就是透明的,隻不過這一段太負麵,我才沒有刻意去提。”他頓了頓,表情變得狡猾起來,“不過呢,你要是說出去,可能有麻煩的是你,不是我。”
“為什麽是我?”心雅一時沒想明白。
柴樹恒笑得胸有成竹:“我這段經曆,除了我的家人、還有老鄒以外,你是唯一一個知情的。”他故意往心雅這邊靠了靠,湊近她,更小聲說,“這麽隱私的事情你都知道,你說‘外人’會怎麽猜測我們的關係呢?”
雖然不知道柴樹恒到底隻是嘴上說說,還是真的對自己有意思,但他每次一擺出這種曖昧的態度,心雅總還是會覺得有點別扭,她趕緊從長椅上站起來,跟他拉開距離:“別耍嘴皮子了,要是沒別的事,我得回宿舍了。”
柴樹恒並不挽留,灑脫又賣萌地把頭一歪,揮手說:“那、拜拜?”
“拜拜!”心雅腳底抹油,走得飛快。
柴樹恒也轉身離開,但僅僅是走了幾步,他就停下來了。腦海裏麵突然閃過一念,他想回頭再看看她。
但隨即就有一個反對的聲音好像從四麵八方湧了過來,好像在告訴他,不要回頭,柴樹恒,不要看她!
他猶豫了兩秒,兩秒之後,他轉回身,朝著她離開的方向,隔著幽暗朦朧的燈光,找到了她的背影。
他不禁勾起嘴角,露出了笑容。
他回想起自己在少管所的日子,那時候,她就是他的光,是他的牽掛和向往。他曾經很盼望脫離牢籠之後第一時間飛奔去見她。那或許是愛情,也或許不是,到現在已經無從追溯了。
而現在,對她的牽掛和向往早已經被時間衝散,當年的情愫已經不複存在了。對自己而言,她算是一個比較特別的存在,但也僅僅隻是特別而已了吧?他這樣想著,目光依然緊緊地追隨著她。
直到完全看不見她了,他那才急忙轉身,快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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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雅回到宿舍,洗了個澡,正打算睡覺,電話響了。
她很意外丁承嶼竟然會主動給自己打電話。
她接聽:“喂?”
丁承嶼的聲音是平靜中還暗藏著些許緊張,他說:“這麽晚打擾你,不好意思。”
心雅笑笑:“沒關係,反正我還沒睡呢。怎麽了?”
丁承嶼慎重說:“其實我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說,最好是能當麵聊,明天中午我能來學校找你嗎?”
心雅覺得丁承嶼有點急切,一定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她連忙問:“嗯?電話裏不能說嗎?”
丁承嶼想了想,說:“還是見麵談吧。”
心雅答應:“嗯,好吧!那明天中午十二點到兩點我都有空。”
丁承嶼說:“好的,那就明天見,我現在就不耽誤你休息了,晚安。”說著,不等心雅回應,匆匆地掛了電話。
同一時間,景簷剛回到家,進門放下鑰匙,被靜音的手機突然震動不停,來電顯示的竟然是程年的名字。
之前因為賠償問題,景簷和程年互換過聯係方式,但印象中他們隻聯係過一次,這是第二次。
景簷沒想到還會和程年有交集,意外之餘,對程年的態度還是和從前一樣,充滿了鄙棄和敵意。他冷冰冰地把電話接起來:“說?”
電話那端傳來程年輕蔑的笑聲:“嗬嗬,接到我的電話你也不用這麽不開心吧?我是來幫你的。”
景簷不屑:“說重點。”
程年抽了一口煙,吐出煙圈,慢條斯理說:“我有一筆生意想跟你談。”
生意?景簷心中嘲笑。
程年不等景簷做反應,繼續一本正經地說:“雖然你可能會覺得我接下來說的話比較荒誕,我也不強求你相信我,不過,有關景樂城老虎襲擊人那件事,我覺得你還是聽聽我說的比較好。”
景簷的確被勾起了好奇心:“你想說什麽?”
程年說:“還不僅是老虎襲擊人,包括之前的飛鳥襲擊人,這些事件背後的真相,我都知道。”
“然後呢?”
程年又說:“既然是生意,那就有買有賣,我想跟你見麵聊,你懂我的意思吧?到時候你別空著手來就行。”
景簷不假修飾:“我不相信你。”
程年早料到景簷會這麽說,他說:“那你可以先問問你爺爺景國霖,六年前他是不是給一樁傷人案做過證人,當時的被告是一個未成年的學生,名叫柴樹恒。”
竟然從程年的嘴裏聽到柴樹恒的名字,景簷的神經頓時有點繃緊,說話聲調也多了一點起伏:“柴樹恒?!”
程年感覺到大魚要上鉤了,一副小人得誌的樣子,說:“景樂城的兩次意外,都跟這個叫柴樹恒的歌手有關,你要是想知道更多,那就再聯絡我吧?”他已經胸有成竹,“別讓我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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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景簷決定和程年見一麵。這是他在向景國霖求證六年前的那單傷人案官司之後做出的決定。
六年前,景國霖曾經為一件嚴重傷人案出庭做證,這件事情景簷知道,但由於景國霖當時不願意透露過多細節,所以景簷對這件事情始終知之甚少。
事發的地點是在景國霖個人很喜歡去的一家餐館。餐館雖然有點簡陋,跟景國霖這樣慣用錦衣玉食的有錢人氣質很不搭配,但因為廚師的關係,他大概每半個月就會去一次。廚師薑漠北是景國霖的忘年之交,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人,因為一點小小的誤會跟他不打不相識,兩個人竟然還引為了知己。
景國霖覺得薑漠北的身上有自己去世的小兒子、也就是景簷的爸爸景坤的影子,所以他對薑漠北青睞有加。
知道薑漠北醉心廚藝,但困在街邊的蒼蠅小館裏很難一展抱負,景國霖還曾經打算出資給他開餐飲連鎖店。
但是,薑漠北隻想掌勺,單純地跟食物為伍,不想做一個絞盡腦汁的生意人,所以他拒絕了景國霖。
當年,柴樹恒和他的朋友在餐館鬧事的時候,有一位食客和一名廚師受傷,受傷的廚師就是薑漠北。
薑漠北的右手被人用菜刀砍斷了。
出事那天,景國霖去找薑漠北吃飯聊天,第一盤菜剛端上來,他還沒動筷,餐館老板就跟一桌年輕的客人吵了起來。
那桌年輕人個個酒氣熏天,脾氣也異常暴躁,幾言不和就開始動手,把餐館砸了個稀巴爛,還圍毆老板和企圖勸阻的食客。薑漠北在廚房聽到動靜,提著菜刀跑出來,本來隻是想嚇唬他們,卻沒想到反而被他們搶刀砍傷了。混亂之中,他自己都沒看清楚究竟罪魁禍首是誰,他的右手就沒了。
後來,警察審訊,鬧事的幾個人都想推卸責任,都不承認自己是拿刀砍薑漠北的人。但最終,由於景國霖的指證,柴樹恒成了最大的責任人。
所有的肇事者當中,柴樹恒是唯一一個戴耳釘的男孩。景國霖很肯定自己沒有看錯,刀就是拿在這個戴耳釘的男孩手裏,是他手起刀落,毀了薑漠北的一生。
知道了這些以後,景簷決定和程年見一麵。
不僅因為事情關係到景樂和自己的家人,還因為這也關係到柴樹恒,一個經常出入在心雅身邊的人。
一個經常出入在心雅身邊的人不可以是陰暗的,危險的,兩麵三刀的。
他覺得自己有必要看清楚這個人麵具背後的真相。
程年很高興景簷這麽快就回複他了,他當機立斷,把見麵的時間就約在他回複他的當天傍晚,地點是紅磨坊餐廳。他現在生活拮據,自己平時不舍得去這種高檔餐廳,他還想趁機混一頓飯吃。
紅磨坊是用一棟棄置的工廠大樓改建的無國界餐廳,大樓分四層,一樓是停車場,二樓是火鍋和東南亞美食區,三樓是日韓和西餐自助,四樓以中餐為主。
景簷比程年先到,他要了三樓最角落裏一個靠窗的隔間,環境還算安靜,方便說話。
等了大概一刻鍾,程年來了。
景簷遠遠地看到一個戴金邊眼鏡的中年男人朝他走過來。男人的眼鏡隻有一側有玻璃鏡片,而左邊的鏡架框裏嵌著的是一種暗銀灰色金屬材質的半球狀薄片,這令他看起來有一種機械感,帶著點陰氣。
程年走到座位旁邊,景簷用眼神示意他入座。
程年剛坐下,又站起來說:“不好意思,我這兩天肚子有點不舒服,不介意我先去趟洗手間吧?”態度裏麵倒沒有半分的不好意思。
景簷再度用眼神表示,隨你的便。
程年離開座位,景簷漫不經心地喝著服務員端上來的玄米茶,偶爾打量一下餐廳內外的環境。
十五分鍾過去了,程年還沒有回來。就在這時,座位旁邊的走道上有一個人匆匆小跑著經過。景簷突然反應過來,喊:“鬱心雅!”
心雅聽見背後有人喊她,停下來回頭一看,露出驚訝的表情。
景簷看出她行色匆匆,還有點緊張,不是一個來餐廳吃飯的人應有的狀態,他起身走到她麵前問:“你也來這兒吃飯?”
似乎有點廢話。
心雅靈機一動,拉著景簷的胳膊:“正好,你跟我到天台去,柴樹恒跟程年好像在天台吵得很厲害。”
“你跟柴樹恒一起來的?”景簷顯然抓錯了重點,眉頭一皺,心裏突然有醋意。
心雅拉著他,一邊往樓頂走一邊解釋說:“他剛才說去洗手間,去了很久沒回來,我打電話問他,他說在天台,叫我多等一會兒,有什麽事也不說。但是我隱約聽到電話那邊有人在跟他吵架,我還記得程年的聲音,應該是他的沒錯。”她又順口一問,“你也跟朋友來吃飯嗎?”
景簷還沉浸在他的小醋意裏麵,問道:“你為什麽跟柴樹恒來這兒吃飯?”
心雅聽出不滿,但她沒心思計較,認真說:“我是有一些事情想跟他聊聊,他說邊吃邊聊,我們就來了。”
“什麽事情?”景簷打破砂鍋問到底。
“就是……”心雅頓了頓,“我還是以後再跟你解釋吧,他們就在上麵,我們先趕緊上去看看!”
從三樓到四樓樓頂,走樓梯比坐電梯方便。他們找到步行樓梯,心雅提著她的白色長裙的裙擺,蹬蹬蹬往樓上跑。
景簷在後麵跟著。
樓梯轉角的窗外,金色夕陽的光斜照進來,投在地上和牆上,拉出一個不規則的菱形。
有光照的地方,能清晰地看到半空之中如沸水般翻騰的灰塵。
這是心雅對這個白天最後的印象。
再之後,記憶就變模糊了。就像白紙上的墨點,慢慢地消失,倒退,白紙回複無瑕,那些墨點不見了,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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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再倒回到當天中午。
丁承嶼依約來學校找心雅。
為了方便說話,他們找了一個僻靜的花園角落。在確定周圍沒有其他人之後,丁承嶼神情嚴肅地問心雅:“前幾天湯圓在綜藝現場出醜那件事,你肯定還沒忘吧?”
“嗯!”心雅點點頭。受丁承嶼態度的影響,她的表情也十分嚴肅。“湯圓這兩天怎麽樣了?還有不開心嗎?”
丁承嶼無奈:“這兩天我都見不到她,她說想一個人靜一靜。”
雖然事後新聞裏的影像都打了馬賽克,但網上還是有一些所謂高清無碼的視頻和照片在被人暗地裏傳播。湯芷沅的心情很不好,班也沒上,每天都躲在家裏,丁承嶼想關心她,卻也被她拒之門外。
心雅安慰丁承嶼:“那就讓她靜靜吧,湯圓一看就是那種外向樂觀的人,我想她很快就會平複的。”
“但願吧!”這時候,丁承嶼的態度更鄭重了,他慢慢地說,“心雅,這件事情並不是意外。”
不是意外?心雅很吃驚。
“事實上,這是有人在衣服上做了手腳,想製造意外,來提高柴樹恒的被關注度。有問題的衣服就那一件,湯圓是運氣不好,剛好挑到那件了。如果不是她,也還會有別的女孩遭殃。”
心雅將信將疑,思考說:“可是這關係到一個無辜女孩的聲譽,這種炒作手段是不是太誇張了?”
丁承嶼正色說:“如果我不是親耳聽到,也很難相信。而且,這不是節目組的安排,而是某一個人的安排。這個人你也認識。”
我認識的?心雅疑惑不已,仔細一想,突然有了頭緒。她試探著問:“你不會是指柴樹恒吧?”
丁承嶼給出了一個肯定的眼神。
“我那天是無意間經過柴樹恒的化妝間,碰巧聽到他跟他的經紀人在裏麵聊天。當時他們正好提到你,所以我忍不住好奇,多聽了幾句。”
“柴樹恒請你去節目現場,他經紀人其實不太讚成。她擔心如果你們走得太近,被娛記抓到,會亂作文章。她說,你們兩個人之間隻可以有恩情,不能有曖昧。”
心雅耐心地聽著,暫時不做任何反應。
丁承嶼又說:“我聽他經紀人話裏的意思,之前景樂城老虎傷人的那件事,本來你跟柴樹恒之間的關係是不會暴露的,就是他的經紀人找人把信息放出去,整件事才更加引起了更大的關注。”
經紀人在背後暗箱操作,柴樹恒一早就對心雅坦白過,所以她並不感到意外,她淡淡地說:“這個我知道。”
丁承嶼追問:“那柴樹恒是不是告訴你,整件事都是經紀人的主意,他也是無辜的受害者?”
心雅聽他這麽問,突然有不好的預感:“難道不是嗎?”
丁承嶼搖頭說:“是我親耳聽到柴樹恒拍他經紀人的馬屁,說他們的合作很愉快,不管是老虎事件還是你被綁架的時候他在微博高調尋人,其實都是經紀人的安排。經紀人叫他做什麽,隻要能火,他就做什麽。他這麽說是什麽意思,你自己想想吧……心雅,我覺得他一直在利用你。”
本來丁承嶼一心一意侍花弄草,並沒有關注這些事情,他也是聽了柴樹恒跟經紀人的對話以後,一知半解,上網搜索才弄明白大致的情況。心雅聽他這麽一說,震驚之餘,心裏麵頓時還有點難過。
在瑞秋成為柴樹恒的經紀人以前,柴樹恒幾乎是處於天生天養的狀態,沒有人為他的星途做任何規劃。
他是熱愛音樂,態度虔誠,但是他也渴望成名,有強烈的功利之心。那時候,他的音樂不被人欣賞,跟三流的小公司簽約,公司還不重視他,領導也認為他難成大器。他的前路一片迷茫,他每天都在絞盡腦汁地想,自己到底怎麽才可以紅。
終於有一天,他決定在社交平台上以自傳的形式講述他青春期的叛逆經曆。那些所謂的經曆其實半真半假,也有為了吸引眼球而強加的戲劇化成分,但不管真假如何,他這樣做的確有了一點效果。
他吸引了一批對他的個人經曆感興趣的粉絲,這些人也漸漸地把注意力轉移到了他的音樂上,開始對他死心塌地。還有人把他奉為青春期的指路明燈,說他是雖有汙點但依然閃光的勵誌偶像。
但是,不久之後,他和舊公司解約,簽約到新的公司,新公司老板首先就對他自爆黑曆史表示了不滿。
瑞秋是幾位經紀人當中唯一的一個主動站出來說願意帶他的人,而且還跟老板保證,一定會帶紅他。
瑞秋不僅自負,而且貪功,那時她因為一些特殊原因很急於在老板麵前表現自己,所以才會接手柴樹恒。雖然別人都覺得柴樹恒要紅不容易,但瑞秋的態度卻比別人樂觀,她堅信隻要自己多下點功夫,柴樹恒一飛衝天,成為她手裏、乃至整個公司的一張王牌也不是沒有機會。
而瑞秋所謂的下功夫,就是跑後門、抄捷徑,作風大膽而且激進。
瑞秋的做事風格柴樹恒一開始還不適應,但嚐到了好處之後,他便堅定不移地跟她站到了同一條陣線上。
瑞秋其實也不認同柴樹恒自爆黑曆史的行為,但是既然米已成炊,她決定將計就計,繼續把他往勵誌偶像的人設上推。一來,敢於主動公開自己過去的不光彩的人,往往更容易得到人們愛心泛濫的寬恕和同情。二來,歌迷當中有接近八成的人都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這些人大多容易陷入迷惘、焦灼、感覺自己不被理解、孤立無援的狀態,所以他們也很容易被煽動情緒,瑞秋就想抓住這一點,讓柴樹恒和這類人建立精神上的維係,把他塑造成他們的引路人。
瑞秋這種劍走偏鋒的做法,在公司備受爭議。而且,很長一段時間裏,收效甚微,柴樹恒的人氣始終處於瓶頸狀態。
老虎事件的發生終於打破了瓶頸,而高調暴露心雅,再三借她為柴樹恒塑造浪子回頭、知恩圖報的熱血形象,的確起到了正麵的作用。再加上心雅本身就是小有名氣的網絡作家,也算半個公眾人物,利用她也更能增加事件的受關注程度。這些事情雖然都是瑞秋在背後運作,但柴樹恒也一直全力配合,他對心雅說他不知情,其實隻不過是為了隱藏他狡猾功利的一麵。
丁承嶼連聽帶猜,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心雅聽他一一道來,雖然不太願意相信柴樹恒是個兩麵三刀的人,但她的看法也基本上和丁承嶼一致,自己很有可能是真的被他利用,當了炒作的工具了。
那天在後台,丁承嶼躲在窗外,聽柴樹恒和瑞秋停止議論心雅了,他本來打算離開。但這時,裏麵的人突然又說了一句話,他雙腳頓時被釘在了地上。柴樹恒問瑞秋:“今天這事兒沒別的人知道吧?”
瑞秋笑著說:“你放心,衣服是我親自動的手腳,不會有人知道。明天你一定會再上熱搜榜的。”
柴樹恒一臉狗腿的樣子,說:“瑞秋姐勞苦功高。”
瑞秋掃了他一眼,眼色曖昧:“記得誰是對你最好的人就行了,也不枉費我老是幫你當小人。”
丁承嶼聽他們這麽說,頓時拳頭一緊,感到憤怒。如果他沒有理解錯誤的話,湯芷沅當眾出醜,也是瑞秋一手策劃的了。
得知柴樹恒的所作所為,丁承嶼對他痛恨有加,在心雅麵前也絲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厭惡。
心雅一時也啞口無言。
安靜了一會兒,丁承嶼緩緩開口問道:“心雅,你不問我為什麽沒有當即就把柴樹恒的醜惡嘴臉告訴你嗎?這都已經過了大半個星期了。”
心雅被提示,一臉迷惑:“嗯,為什麽?”其實,相對於問題本身,她更想知道丁承嶼為什麽會這麽問她。
丁承嶼苦笑著說:“因為我跟你說的這些,我也是昨天才想起來的。”
“昨天想起來?”心雅更迷惑了。
丁承嶼眉頭輕輕一皺,神情嚴肅盯著心雅:“你到現在還是沒有想起來這個柴樹恒到底是誰嗎?”
心雅茫然地搖了搖頭,又有點著急,迫不及待想知道丁承嶼究竟想說什麽。
丁承嶼說:“去年我跟你解釋幻世之境的時候,不是曾經提到過嗎,宋淮蕭對幻世之境的認知,是來自於他的一個朋友。”
宋淮蕭的朋友?
對了,好像是有這麽一說!
心雅回憶著。
據說曾經有一位老人進入過幻世之境,老人在臨終之前把自己在幻世之境裏麵的所見所聞都告訴了他的孫子,而宋淮蕭便偶然結識了老人的孫子,通過他,對幻世之境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那位老人姓柴,而他的孫子因為一次誤會跟宋淮蕭不打不相識,他的名字就叫——
柴樹恒?!
沒錯,是叫柴樹恒!心雅打了個激靈,她終於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