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老師自那日回家後就病了。先是發低燒,渾身無力,以為是感冒,就自己找了藥吃了,在家躺著,知冬那幾日工作忙,也沒太在意。在家躺了兩日,這天下午,自己煮了點粥喝掉,忽然腹痛難忍,像有一個秤砣在肚子裏綁著,沉墜墜地疼,去上廁所,小便時隱隱作痛,竟發現底褲上有血跡,喻老師有點慌。

喻老師已六十有二,已經絕經十多年了,她隻當是痔瘡,就去小區外麵的一個診所瞧,又不是,建議她去查b超。她沒有去查b超,在家挨了兩日,仍淋淋漓漓有血,小腹也一直墜痛不止,扛不住了,到附近社區醫院做了個b超,一查嚇一跳,因為節育環在子宮內嵌頓,才出現了出血和腹痛,通俗點說,就是環長到了肉裏。

這個環,是生完知冬後後戴上的。當年懷知冬在他大舅家躲了一陣子,知冬剛生下又被他大姨抱走幫忙養著,百天時抱回來,對外謊稱是抱養的,即便如此,還是違反計劃生育的,要罰款,搞不好要開除公職,喻老師和丈夫四處奔波托人托關係,罰了款,工作也保住了,可是知冬沒戶口,村裏管計劃生育的幹部帶著她去上了環,才給知冬上了戶口。

節育環的原理是其使子宮內膜形成炎症反應,讓受精卵難以著床,從而達到避孕目的,現在的很多年輕一輩的育齡婦女已經不知道節育環為何物,但計劃生育政策最為嚴厲的八十年代,放置節育環是最重要的降低生育率的手段,基層的計劃生育工作者和醫務人員都會告訴婦女,節育環對身體沒有什麽損傷。

說是沒什麽損傷,喻老師當年上環後,總是腰疼,也稀稀拉拉地見紅,後來總算適應,逐漸把這回事忘了,絕經後,她自己也不知道,也沒人告訴她,這個小小的東西,應該及時安全地取出。

一把年紀了,還要做這種婦科的取環手術,喻老師覺得怪不好意思的,況且她也認為這是個小手術,就沒給兒女們說,自己去社區醫院做。

曾經有人做過一個調查,絕經超過兩年以上者,取環困難比例達43.9%。喻老師覺得這是個小手術,那個醫生也覺得是個小手術,做到一半,才發現環伸進**裏,環的末端還長了一個小小的結石,血湧出來,那醫生慌了。

送去婦幼醫院的路上,知夏和知冬分別接到電話,那時喻老師已經昏迷了。

知夏趕到急診手術室時,知冬正在不知所措地哭:“怎麽辦啊姐!大出血。醫生們都有手術,沒人。”

“不要慌,不要慌,不會的。”知夏強令自己鎮定下來,轉頭問旁邊的一位醫生:“怎麽回事?”

“不要急,我們已經在聯係副院長了。”

就在這時,一個小護士跑過來報告,副院長送醫下鄉,一時趕不回來,還有一位小李醫生休假,電話打不通。

知夏這才慌了,汗冒出來。她想起有位老友的愛人在這家醫院工作,忙翻開手機去翻找,又怕貽誤,問醫生現在轉院可還來得及,眼前這位醫生還在實習期,怕擔責任,說得模棱兩可,知夏出了滿頭的汗,也快急哭了。

知春和家裏的保姆也趕到了,見狀也焦急萬分,開始打電話找關係。

喻老師躺在病**,臉色蒼白,中途醒過來,看到兒女們,反倒寬他們的心,叫他們別怕,說隻是一個小手術。知夏握住媽媽的手,淚水決堤而下。

電話打通了,信號卻時斷時續,知夏隻好走了幾步,換一個地方去接聽,不過電話的內容並不樂觀,她朋友的愛人已經調離這家醫院,朋友說讓她愛人打電話問問老同事,看能不能協調出人來。

知夏懷著這一點渺茫的希望,茫然無措地朝回走,一轉頭竟又與明珠遇上。

明珠本打算再也不與生母一家人往來的,但看到知夏滿麵淚光,心也陡然一緊,問:“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我媽,我媽要手術,大出血,醫生都不在。”知夏的手在發抖,大腦一片空白,不知該怎麽辦,虛弱無力地就勢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似在自言自語:“怎麽辦?怎麽辦?”

明珠是來取唐篩報告的,養母陪著來的,她剛拿到報告,還不知道李醫生休假了,看到知夏這樣,想到那個人命在旦夕,也有點慌了,馬上拿起手機,安撫知夏:“別急,我給李醫生打電話。”

可巧了,她一撥打李醫生電話,馬上就接通了,那邊猶是一副輕鬆調侃的語氣:“今天我有蛋糕吃,蛋黃酥就改日了。”

“你在哪裏?這裏有急診手術,你馬上過來。快點!”

李醫生語氣馬上正經起來:“你怎麽了?什麽急診手術?”

“不是我,是,是我的,親戚。”明珠抬眼看了看養母,目光躲閃了一下,語氣焦慮急切:“別問了,你在哪兒?快點過來,快點行嗎!最快的速度。”

嶽娥冷眼旁觀,心裏連連苦歎,真是冤家路窄,又與這家人遇上,想催明珠離開吧!人命關天的關頭,顯得自己沒人情味,在這裏等吧!又實在讓人懊惱。

李醫生果然是以最快的速度趕來的。當時正值午高峰,他正在附近一家酒店和家人為母親慶生,接完明珠電話,又看到手機上還有醫院的幾個號碼的未接來電,想來情況緊急,就從車子的後備箱拿了滑板出來,一路滑行到醫院。一到工作崗位馬上就進入戰備狀態,了解情況,洗手,消毒,換手術服,做各種術前準備,泰然自若,進手術室前,附到明珠耳邊低聲道:“別怕!相信我。”

喻老師氣若遊絲,手術室的門關閉的那一刻,她用嘶啞的聲音衝著空氣說:“把那個東西拿掉,一定要拿掉,我最討厭那個環。”

門關上了,門頭亮起了手術警示燈。每個人的心都半懸在空中。

那個東西?那個環?是什麽?喻老師那句微弱的呐喊,像擂鼓般在明珠心頭震響。養母還別別扭扭地陪在她身邊,明珠先是表態:“等會兒就走,等李醫生出來,看完我的唐篩報告就走。”

理由充分,嶽娥也無奈,不置可否地撇撇嘴,繼續陪她等。

明珠看媽沒有惱,又忍不住低聲問:“那個環,是什麽?”

嶽娥沒好氣:“就是上的環,節育環嘛!我也有。婦女們百分之九十都有吧!”

明珠恍然大悟,又被剛才喻老師身下洇紅的床單驚得心驚肉跳,心有餘悸地說:“那你也趕緊取了吧!”

嶽娥心裏憋屈又惱火,又不好發作,沒好氣道:“我下去透透氣。”

養母走了,姐弟幾人微微放鬆下來。有一個休息椅空出來了,知冬還客氣地讓明珠坐。大家都是孕婦,明珠也不好意思坐,推來推去,還是知夏把明珠按到了椅子上。

知春已經聽知夏提過明珠了,對這個妹妹也無限好奇,悄悄打量著她,問她:“你幾個月了?”

“十七周。”

“我十八周零五天。”

“哦!”明珠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多大了?”

“二十七。”

“我比你大四歲,我叫知春,他叫知冬,你都見過了吧!”

明珠點點頭。這一次,她把許家姐弟三人都見到了,三人的性格各異,知夏穩重知性,知春外向灑脫,知冬莽撞衝動,三人看上去很和睦,也很孝順,喻老師把孩子們教育得不錯。她也算是一個好媽媽吧?

“你叫明珠,對吧!明珠,我結婚你也來吧!”

“啊!”知春給明珠出了個難題,讓她無法回答,她隻好抬頭看看知夏。

知夏心煩意亂,覺得知春話多,怕她說結婚的話題讓明珠傷感,就白了知春一眼:“就你話多。”

知春撇撇嘴。

手術室的綠燈終於亮起來。李醫生出來了。

手術很成功,病人也脫離危險,清醒有意識。

大家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都忙不迭地向李醫生道謝。

保潔從手術室整理了一大袋醫療垃圾出來,明珠看到用過的褥墊、止血紗布,一團團的紅,有的像融化的巧克力醬,有些呈粉紅色,像夕陽下溫柔的雲朵,還有一團呈噴射狀,深紅色,像一個強烈的感歎,詰問,咆哮。明珠覺得胸口微微淤塞,想吐,背過了身。

李醫生取下了口罩,依然是一臉嚴肅冷峻,對明珠說:“你過來。”

知夏拍了拍明珠的肩,示意讓她等等,然後和知冬他們進手術室去看喻老師。

喻老師醒著,見兒女們都進來了,有一種劫後重生的餘悸和欣慰,眼角流了一滴淚,還是逞強:“別怕!沒事,小手術。”

旁邊有一個托盤,有一塊爛糊糊的血肉,還有一個t形的已經被血肉包裹得看不清本來材質和顏色的物件,知夏知道,這就是從身體裏取下來的節育環,它已經伴隨了母親二十多年,已經和她的血肉長在了一起。聽李醫生剛才說,環伸進**裏,末端還長了一個結石,才引發的大出血,取出時不得不切除了一小塊肉。

“我好像剛才看到明珠了?”喻老師問。

“是,今天多虧了她,她和李醫生是好朋友。”知夏回答。

在生死關走了一遭,人心特別脆弱,喻老師又流下淚來,忍不住感概:“明珠真是一個善良的孩子,唉!”

知春模仿起媽平日的口氣來:“對呀!就我不乖,長得也不好看,早知道把我送人了才好呢!”

喻老師還是嘴不饒人:“就是,就你天天氣我。”

術後要把病人從手術室推到病房去,知冬和知春家的保姆推著喻老師出了手術室,明珠在走廊的盡頭和李醫生說話,背對著。

李景哲也有一顆八卦之心,問:“今天這個阿姨是你什麽人?你那麽著急。”

“就,一個親戚啊!我一個遠方姑媽。”明珠不想在對誰解釋這種關係,就轉移了話題,再次對李醫生表示謝意:“今天太謝謝你了,耽誤了你休假。”

“不,你做得對,你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他用目光去尋找她的目光。

“哦!”明珠不禁又敏感多慮,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小步,不知道該回答什麽的時候,她就“嗯”“哦”,無趣的很。

“這是一個醫者的職責所在。”他又說。

她暗暗地鬆了口氣,耳根發燙起來。

李景哲看了她的唐篩報告,一切正常,就交給她,神情又恢複了上手術台之前的肅然,說:“沒事了,你回吧!”說完大步流星地從步梯下了樓。

知夏還沒有離開,待李醫生走後,她走到明珠身邊。半天奔波驚嚇,神經緊張,她也頗感疲倦,旁邊有一排空椅,她疲倦地坐下來,叫明珠也坐。

知夏把朝椅背向後靠了靠,用雙手掌心覆上眼睛,輕輕地揉了揉眼睛,又按了按太陽穴,疲態盡顯。

“最近很累?”

“是啊!人到中年,危機重重,工作丟不下,孩子的成績下滑,婆媳關係處不好,老公指望不上,我媽又忽然病了,沒有一件事順心的。”

果然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明珠隻能空洞地安慰她:“至少你要讓自己從現在的工作中解脫出來,多休息。”

“對!我已經安排好了,許多工作可以甩手給團隊的小夥伴了,要給年輕人機會,我要好好休息一陣子。不過我今天回去要寫最後一篇文章,選題確定了,就是這個節育環,題目也想好了,就叫《紅》,今天太令我震撼了,心裏有很多話,我相信有很多讀者會有共鳴。”

紅,本來是多麽美好明豔的一種顏色啊!中國人最喜歡紅色,紅色代表著熱情,喜慶,傳統婚禮時要穿大紅的婚衣,中國紅,女兒紅,東方紅,開門紅,多美好的一個字眼,可是明珠想起那個黑色的大垃圾袋裏一團團的紅,頓時產生強烈的生理惡心,紅也是血液的顏色,一個女人的一生,流血是成長的每個階段的必經體驗,月經初潮,**落紅,流產墮胎,生育,順產,剖宮,好不容易完成生育使命,避孕節育的手術仍需要女人來完成,直到暮年,還要被一個小小的節育環挾製,血祭餘生。

明珠想到這裏,有點心疼喻老師,喃喃道:“做女人不容易,她,也不容易。”

這正是知夏想說的話,她暗忖明珠真的是極為天資聰穎的女孩,一點就通。知夏看向她,像是做陳詞總結:“這世上沒有什麽事是非對即錯的,沒有什麽人是非黑即白的,在這個家裏,我和你吃的是不同的苦,我也怨過她,後來慢慢地理解了她,世事難全,時代和環境推著每個人朝前走,一個民族根深蒂固的頑疾不是靠一個婦女能夠改變的,她們是作惡的人,也是受害者。”

知夏的話懇切,明珠若有所思。

後來知夏去病房了,明珠呆坐了一會兒,想起該回家了,下樓去找養母。

門診大樓旁的一個花壇邊,嶽娥和一個女孩正聊得熱火,那女孩長得嬌俏可人,像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手裏拿著一個什麽傳單,不知道說了什麽,嶽娥笑得前仰後合。

一見到明珠,嶽娥像是忘了剛才發生的事,也忘了生氣和吃醋,依然笑吟吟的,把手裏拿的一個小東西往明珠手裏塞,明珠一看,原來是一個小巧的暖手寶。

“暖和吧!這個東西很實用,不熱了就充會兒電。”嶽娥說。

明珠意識到媽遇到推銷的騙子了,想要找個借口脫身,那女孩又甜甜地叫姐姐,拿了一管護手霜出來要送給明珠,明珠推脫不接。這點小東西,不知道要賣出什麽天價呢!

誰知,她還是太小瞧這些人了。

嶽娥從自己手提的一個購物袋裏掏出一張宣傳單頁來,指著上麵的一款按摩儀,臉上的笑垮下來,正色道:“我想買這個。”

明珠本能當然是要反對,但是當她看到媽臉上的表情時,她怔住了。

那是一種挑釁的眼神,帶著一絲玩味,一種耍賴的心態——我就要這個東西,不買不走,我看你怎麽辦?就像一個哭鬧要玩具的小孩子,也許哭鬧到最後,要那個玩具已在其次,就為爭一口氣,你買了,就證明你還愛我的,我就贏了。這是小孩子要的安全感。

明珠從媽的眼睛裏看到了埋怨,憤怒,不甘,但她把這些情緒藏了起來,綿裏藏針地表達不滿,她又重複了一遍:“我要買這個,四千九,不貴。”

那個女孩還在熱情洋溢地介紹這款按摩儀的功能,但是母女倆誰都沒有看她。母女倆形成一種對峙,都在等對方妥協。

一陣風吹過來,秋深了,明珠縮了縮脖子,有點冷,她想回去了。最後,她妥協了。

回去的路上,明珠和媽打了一輛車,明珠自從聽了李醫生的話,後來每次坐出租車都坐後排,媽不講究這些,自己坐到了前排。

她坐在後排,給知夏發消息:“姐姐,我考慮好了,打算買xx基金的理財產品。”

知夏很快回複她:“好,我有熟悉的理財顧問,我約時間。”

隔幾日,嶽娥收到了快遞到家裏的那個按摩儀。她樂不可支地用那個東西按摩腰背,誇東西好,也誇明珠孝順。按摩儀上有一個小小的二維碼,明珠想掃一掃查查真偽,打開手機那一刻,又輕輕地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