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老師做了手術,要住幾天院,兩個女兒都有孕,本身都是需要被照顧的人,喻老師就不讓她們f來,逞強說自己不需要人照顧,要出院,知冬不好請假,隻好連夜把父親從鄉下接來照顧媽媽,知夏知道爸應付不來,第二天就給媽請了個護工。老許哪裏會照顧病人,做事笨手笨腳,喻老師又挑剔,一點小事就吵起來。喻老師和鄰床的病友哭訴,一起罵男人,說自己為老許生育了三個孩子,又上環,把身體搞壞了,一輩子沒享過福,沒得到過老許的關愛,男人啊沒良心。

老許在外人麵前被數落,沒麵子,總要反駁幾句:“什麽叫給我生了三個孩子,那孩子不管你叫媽?不是你的孩子嗎?”

這話多噎人,喻老師哪能吃虧,又氣又惱地罵:“聽聽,這話還不白眼狼?白眼狼。”

老許一輩子不知道溫柔和哄女人是何物,眼看吵起來,他不耐煩,躲出去抽煙了。

喻老師一時悲從心來,兩股眼淚刷刷地流,鄰床的老大姐勸她,男人都是這樣,她家那個也好不到哪兒去,要不是為了孩子,早和那口子離婚了。

一說到孩子,喻老師哭得更凶了。她心疼女兒們有身孕,沒讓來伺候床前,可是又自怨自艾,瞅著護工出去了,又對老大姐埋怨:“為了孩子,為了孩子,娘的心在孩子身上,孩子的心在石頭上。養孩子有什麽用?到老了,病了,床邊一個人都沒有,白眼狼。”

尤其是說到知冬,喻老師的怨言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人說娶了媳婦忘了娘,這話真沒錯,真是個媳婦兒迷,老婆奴,天天圍著老婆轉。”

話雖這麽說,每次埋怨完,罵完,轉身又給兒子削水果,做飯,沒錢時悄悄塞錢。

喻老師那句“白眼狼”話音剛落,知春進來了,“說誰呢?誰白眼狼?”

“說你的,你天天氣我。” 喻老師把知春找了金龜婿,馬上就要結婚的消息已經散布出去了,知春一日不結婚,她就一日睡不踏實。

對付喻老師的碎碎念,知春總有對策。喻老師現在是病人,是孩子,要哄著來的,知春笑著:“我哪敢氣你啊!我昨天剛給你買了一件羊毛衫,你兒子有我這麽貼心嗎?”

喻老師口是心非,嗔怪道:“又亂買東西。以後不要給我買衣服鞋子了,我老了,不講究了,買那麽多衣服都是浪費。”

知春歎了口氣,輕描淡寫道:“也是,要不我退了吧!”

“啊?退了?那,算了吧!已經下單了嗎?取消交易對商家有影響的吧!”

“好吧!那就留下吧!”

知春話音剛落,喻老師這邊已經向鄰床病友抱怨了:“我這老二,就不會過日子,整天亂花錢,不叫她買,非得買。”

鄰床的不知是李嬸還是張嬸的女人配合地露出羨慕的眼神:“你看你多幸福,三個孩子都這麽孝順。”

喻老師收獲了鄰床的羨慕,頗為得意,轉回頭又追問:“你買那羊毛衫什麽顏色的?什麽款式?我可不要高領,我要雞心領啊!”

“雪青色,你喜歡的顏色。”

喻老師心滿意足,張張嘴,猶豫了一下,轉移了話題,開始給女兒數落老許:“你趕緊把你爸送回去,我看見他就煩。”

還不待知春回答,老許進來了,還沒開言,先狠狠地吸一口痰,像是用口腔裏那股強大的氣流,把肉壁裏的汙漬和渣滓全吸附出來,“he,tui!“的聲音字正腔圓,理直氣壯,一口濃痰吐進了進門的垃圾桶。所有人的聽覺都被那聲音吸引過來,幾雙帶著嫌惡的目光投向老許,老許不以為意,憨然友善地朝著眾人笑了笑,目光轉向喻老師:“你下午吃什麽?我下去給你買。”

老許也不是木頭,自己出去抽了幾根煙,反省了一下,老婆子哄好了,他才有零花錢打麻將,家和萬事興的道理他當然懂,隻是操作起來有點難,喻老師就像一片雷區,從她的地盤過,不小心就踩雷。老許冒著踩雷的危險,放下麵子,來哄老婆了,說的話是進門前反複揣摩過的,語氣也在心裏預演過的,誰知這一次的雷區,是那口痰。

“什麽素質?哪兒不能吐痰?”喻老師聲色俱厲。

“吐地上不對,吐垃圾桶也不行嗎?你這個人真是事兒媽,你說吐哪兒?”老許反駁。

“你知道唾液裏含有多少細菌嗎?這裏是病房,這麽多人,能不能注意點?”

“你這人就難伺候。我走,我走還不行嗎?”

老許說完又轉身出去了,知春無奈地撇撇嘴,追了出去。

知春也沒什麽話好勸父親,爸媽吵了一輩子了,他們的矛盾無解,她都聽疲了,追上了,隻是問一句:“我送你回去?還是一起去買飯。”

老許一見到老二,一肚子的委屈往外倒:“我回村去,回,現在就回。”

知春狡黠地笑了笑:“回村去,行啊!我開車送你。隻是你回去了有錢打牌沒?”

一句話戳到了老許的心窩上。老許大半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工資卡長什麽樣子,工資卡由喻老師掌管,時不時看心情給老許發一點零花錢,他過去在齒輪廠上班,是個鍛工,有時做點私活悄悄掙點外快,退休了,孩子們悄悄塞點,上了麻將桌,輸了贏了,日子過得捉襟見肘,好不淒慘。老許麵露難色,連連歎氣:“你媽這個人,唉!”

知春意會,從包裏掏出一遝百元鈔票,往爸爸褲兜裏塞,老許假意推脫了一下,也就接受了。

拿到了零花錢的老許神清氣爽,也能聽進人勸,就和女兒一起去醫院外買了喻老師喜歡的小籠包和八寶粥,又陪著笑臉回到病房。

知春給老許支的招是,無論媽說什麽,爸隻要點頭稱是陪著笑,知春在旁邊助攻。知春的助攻是,喻老師數落老許時,知春就堅定地站在媽的一邊,促狹地說:“就是,媽說的對。別吵了,跟他離婚,不受這個氣了。”

一說到“離婚”這個話題,喻老師就熄火,幽怨地說:“要不是為了你們幾個,我早跟他離婚了。”

“現在我們幾個長大了,傷不到我們了,該離離吧!”

看著知春促狹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喻老師就知道她故意在揶揄,但喻老師嘴上不能輸,還是那麽剛硬,說:“離就離,我現在離了,就環遊世界去,你們誰我也不管了,不知道有多瀟灑。”

老許忽然開了竅,說:“我不離,離了就吃不上你擀的麵了。”

鄰床和家屬,還有喻老師的護工都在旁看熱鬧呢!聽到老許這麽說,大家都嘻嘻哈哈一陣勸個和,喻老師猶在嘮叨:“瞧瞧!多自私,離婚也隻考慮自己吃不吃得上飯。”但口氣已經軟了。

吵完鬧完,喻老師開始吃飯。中途小聲問知春:“你和沈其琛到底啥時辦事呢?”

知春明知故問:“什麽事?”

喻老師壓低了聲音:“結婚啊!”

“這事你不用管了,我心裏有數。你好好養身體,養好了就去環遊世界,別等離婚了才去。”

從醫院出來,知春心煩意亂。爸媽剛才的那一通吵嘴,攪動得知春內心沮喪迷茫。父母的婚姻給她提供了一個最壞的模版,讓她很早的時候就失去了對婚姻的想象,她在身邊也很少看到真正幸福美滿的婚姻,婚姻裏不提供愛情,不提供庇護,甚至連合作體也不是,它是兩個人的互相蠶食,長久傾軋,就像一張禦寒的被子,由欺騙,猜忌,壓迫,輕視這樣的黑心棉填充,蓋上暖和嗎?也許太短,也許太薄,黑心棉對身體也不好,時間長了可能會生病,毒性大的還會要命,可這樣的破被子,總好過沒有。

百度百科在對婚姻的釋意裏,沒有一處提到“愛情”二字,說明婚姻和愛情沒有半毛錢關係,釋意裏也說,婚姻是自然的法則,違背這一法則的人,會給自己帶來一些煩惱。知春本打算做那個違背法則的人,直到遇到沈其琛。他那麽完美,像偶像劇裏的人物一般,她動心了,覺得也許婚姻可以冒險一試。

可是就在仙女打算下凡塵的時候,她發現了一絲漏洞——她漸漸發現沈其琛不太對勁,他每周隻有兩三天會留宿她處照顧她,其他時間都會回自己住處,他不在身邊的時候,晚上很少主動聯係她,有時她旁敲側擊地問起來,他會解釋是早睡了,或是在忙工作。她心裏有疑惑,懷疑他有別的女人,但是她去過他的房子不止一次,幹淨清爽的獨居男子的家,沒有一絲女人的痕跡。有一次一起吃完飯從餐廳出來,經過商場六樓的家紡店,她看中一個粉色條紋圖案的抱枕,買了來,放到他家的沙發上,粉色和他房間的灰藍色調搭配竟意外和諧,女性氣質跳脫而出,他也任之,覺得好看。她發現自己有了攻占城池宣示主權的小女人心思,這點小心思,讓她討厭自己,卻又覺得幸福甜蜜,甜蜜的同時,又徒增煩惱。

當沈其琛又一次一整天沒有聯係她後,她忽然幡然醒悟,牽掛猜忌焦慮煩惱這些情緒影響胎兒發育,她決定快刀斬亂麻,跟他分手。

剛才在病房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偷偷看手機,四點十分,沈其琛發來一條消息:“昨天在x市出差,現在還沒趕回來。天快下雨了,我曬在樓頂的被子還沒有收,你能不能過去幫忙收一下?”

嗬!這個臭男人,還敢支使她做事?

可是他又說是出差了。知春是職場女性,知道工作忙時腳不沾地連軸轉,根本沒時間也不方便看手機,忙完累極時回到酒店,連卸妝都無力。她應該原諒他嗎?

抬頭看看天,一個高遠的太陽,陽光明媚,是個大晴天,哪有要下雨的跡象?可是,從醫院出來,離沈其琛的家也不遠,來都來了,就幫忙收收被子吧!

進電梯的時候,喻老師發來一條消息:“你給我買的那件毛衣是不是寄到知冬這邊小區的地址的?那還有兩三天就到了吧?不過我還是想問問是什麽樣式的?剛才就想問呢,不好意思,要不你發張圖片給我吧!”

這麽可愛熱情地生活著的媽媽,知春瞬間就原諒了她剛才的庸俗跋扈,她莞爾一笑,找出圖片,發給了喻老師,並附言:“你穿上一定很漂亮。”

打開沈其琛的家門,屋內井然有序,那隻粉色的靠枕在昭然宣示主權,玄關的兩隻淩亂的男士拖鞋,仿佛在告訴她,男主人臨時倉促出門,奔波在路上。

她把自己隨身的包掛好,進門四處看了看,果然,臥室那張大**的被子不見了。咦!她看到了什麽?床頭櫃上,多了一個小小的桌擺相框,走近一看,那是她和他在西藏相遇那兩日,她騎在馬背上,馬兒忽然煩躁,她受驚,想要下馬,他伸手去扶她,拍下了這張照片,照片裏,她如鹿一般略帶受驚的眼神投向他,有光,照片裏沒有他,隻有他和她相扣的一雙手,執子之手一般的恒定。他把這張照片單單洗了出來,擺在床頭。

那又怎樣?這不是原諒他的理由。她一定要說分手,為了自己和孩子身心健康,斷情戒愛。

上了樓頂,樓頂被人扯了尼龍繩,如蛛網一般,晾曬著被子和剛洗的衣服,空氣中有洗衣液的濕答答的清香。知春一想到這個男人把被子抱到樓頂上來曬,忽然覺得這該是一個很靠譜的居家好男人,怎麽會欺騙她呢?

她在迷宮一般的晾衣繩上找他的藍格子的大被子,穿梭了半天,並沒有找到。這時,他的微 信來了:“是一個大紅色的緞麵被子。”

大紅色的緞麵被?他有這樣的被子?她抬眼四下望了望,果然在迷宮中間位置發現了一塊大紅緞麵被子。

她走近,仔細看了看。大紅色的緞麵上有許多憨態可掬的童子圖案,這些童子形態各異,或臥或爬,嬉鬧玩耍,儼然一副藝術品。被裏是普通的白色棉布,被子的縫製方法也是傳統的老式包邊,絲綢緞麵在午後的光線中閃著光。她遲疑地摸了摸,被子又厚又重,絮了棉花,手從被縫裏插進去,被子仿佛吸飽了陽光,裏麵暖烘烘的。

她又生起氣來。這個人,一點也不體貼她,這麽厚重的被子,要她一個孕婦搬來搬去,摔倒怎麽辦?分手,馬上分手。

她把被子從邊緣卷起來,卷了一半,動作停了下來。沈其琛不知何時出現在麵前,他站在被子的另一麵,抓住了她的手。她心裏有氣,掙脫了手,那根晾衣繩被扯得劇烈擺**起來,他又抓她的手,她再甩開,十分有力。她不裝了,不裝大度灑脫了,她就是小心眼小婦人愛生氣,反正她不打算繼續下去了。

沈其琛沒見過知春這樣傲嬌矯情的樣子,覺得這樣子也可愛,他知道自己最近忙冷落了她,她應該生氣。

“沈其琛,我有話對你說。”

“知春,我有話對你說。”

兩個人幾乎異口同聲。

“你先說吧!”知春冷冷地白他一眼。

“這個被麵,叫百子圖,寓意多福多壽,子孫昌盛。”

他探頭從晾衣繩下走過來,凝視她,緩緩擁她入懷,知春抗拒了一下,很快放棄了掙紮,樓頂刮起了風,有點冷,這個懷抱暖和,寬厚,踏實,此時充滿**。

她用雙手抵住他的肩,玩味地看著他:“你想說什麽?”

“這個被麵上的童子,有99個,我數過了。”

“你還挺閑。”

“它叫百子圖。”

“少了一個?你買的殘次品?”知春不知道他葫蘆裏賣得什麽藥。

“另一個在你這裏。”他看了看她的肚子,說:“這種綢緞被麵,常在結婚時被親友當賀禮送給新人。這個,是我媽送給我們的結婚賀禮。”

“結婚賀禮?”知春在短暫的困惑後聽懂了,這是沈在求婚。她有點欣喜,又有點失望,就這?這也太隨意了點?於是她還是裝糊塗。

“這是我精心策劃的求婚,做得不明顯嗎?那我正式說一遍,知春,你願意嫁給我嗎?”他的目光很真誠,不躲閃,灼灼有光。知春直視他的目光,一時有些恍惚,為什麽會這樣?雖然她沒想象過被求婚的場麵,但影視劇和小說裏提供了模版,難道不應該有鮮花和戒指,承諾和誓言嗎?

“我……”她猶豫了。

“我覺得好的婚姻應該像這一床棉被,裏子用棉布,舒服,被芯絮八斤新棉花,蓋著暖和,踏實。知春,舒服,暖和,踏實,我給你。”

知春的心擂鼓一般,不能平靜了。她承認,這個棉被的比喻,讓她動心了。她忘了自己此番來時和他說分手的,她被這華麗俗氣的緞麵被子和土氣的情話衝昏了頭腦,像喝醉了一般,喃喃地說:“我,我可能還是比較俗氣,比較介意求婚沒有鑽戒。”

沈其琛笑了,說有,當然有,讓她把被子趕緊收了,和他下樓去。

知春露出嫌惡和疑惑的表情:“你不會把戒指藏在蛋糕裏,還是冰淇淋裏了吧?讓我去吃。噫!有沒有有點創意?”

沈其琛笑笑不說話,和她一起卷被子,卷到中間,一個綁在晾衣繩上的銀色絲絨小盒露出來,她看到了,正要去拿,誰知那小盒子沒有綁緊,忽然脫落,掉到了地上,一枚璀璨的鑽戒在午後的陽光下閃著光,亮如星辰。

沈其琛俯身去撿,她也俯身去撿,他就趁機拉住她的手,把那枚戒指套在了她的指頭上,不大不小,剛剛好。

知春望著指間的戒指,無奈地又歎氣又撇嘴。

真是一個差強人意的求婚啊!怎麽就答應了呢?知春懊惱地想。

一起下樓的時候,沈其琛扛著被子,另外一隻手攙扶著她,真像一對過日子的老夫妻。

他問她:“剛才你不是有話對我說?什麽事?”

“什麽事?什麽話?有嗎?我怎麽不記得了。”她隻好裝糊塗。

知春想起網上的一句名人名言來——想結婚就去結婚,想單身的就去單身,反正你們都會後悔。

那麽,就讓她在後悔中蓋著大棉被度過一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