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受了涼,感冒了,鼻塞頭痛,又不敢吃藥,在某搜索引擎裏自己根據症狀診斷了一下,結論好像自己快要死了一樣,她就在家扛著捂著,不停地喝熱水。
巧了,她刷朋友圈,李景哲正好轉發了一個科普文章《孕婦生病到底能不能吃藥》,她看完,文章最後的結論是,孕婦是可以吃藥的,有的藥可以吃,有的藥不可以吃。
她小心翼翼地在評論區留言:“感冒了吃什麽藥?”
過了一會兒,她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一接起來,竟然是和李醫生搭班的護士小劉,小劉說:“李醫生正在忙,他讓我告訴你,生病了就去看醫生,別在某度瞎搜索,也別扛著,不想折騰就去家附近的社區醫院抽血化驗,遵醫囑,遵醫囑,遵醫囑,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這口氣,果然像李醫生說的。
說完醫囑,小劉又趁機徇私,小聲問:“姐姐,你最近做蛋黃酥了嗎?”
“等這兩天做了,給你們帶。”
明珠掛了電話,就強撐著穿衣,和媽去了社區醫院。診斷結果是病毒性感冒,開了一些藥回來。
回來的路上,嶽娥還心裏打鼓:“能不能吃藥啊?扛一扛不就過去了嗎?”
“遵醫囑!”明珠有氣無力地說。
“醫囑?哪個醫囑的?我看李醫生的話是聖旨。”媽說話又夾槍帶棍。
“說得對的話,就是聖旨,說得不對,那就是狗屁,跟誰說的沒關係。”明珠忍不住反駁。
回家吃過了藥,明珠昏昏沉沉,回屋躺下了,迷迷糊糊睡著了。恍惚間,聽到鈴聲大作,媽在外麵跟人說話,好像什麽鍋子掉到了地上,她就被驚醒了。
電話是村裏的老石叔叔打來的,沈大誠最近在鄰村做木工活,回來時騎自己的電瓶車,雪後路滑,不小心掉到溝裏,把胳膊摔了,傷到了骨頭,正在省骨科醫院躺著呢!
母女倆慌了,火急火燎地往省骨科醫院趕。嶽娥到底是個農村婦女,一遇到事就慌,人還沒見到,自己先開始胡思亂想,六神無主,給明暉打電話:“你趕緊到省骨科醫院來,你爸摔了。”
掛了電話,嶽娥唉聲歎氣,直歎自己命苦。
到了醫院,在病房見到了老沈,老沈醒著,臉色蒼白,已穿上了病號服,老石叔叔在一旁坐著,兩個人正說著話。
嶽娥先埋怨老沈:“你咋這麽不小心?”
“路滑,沒注意。”
醫生來了,拿著老沈的各種化驗單和片子,給家屬說明情況:“這是典型的四部分骨折。肱骨頭壞死發生機率比較高,我推薦進行反式肩關節置換,可以更好地保留患者活動功能。”
嶽娥聽得雲裏霧裏:“醫生,啥意思?要做手術?”
醫生拿著片子,耐心地給嶽娥解釋:“你看,肱骨就是胳膊上的大長骨,把肱骨分為近端、中端、遠端。肱骨近端骨折又分為骨折以後沒有移位,叫一部分骨折;骨折分為兩塊,有移位叫兩部分骨折;還有三部分骨折;骨折大於四塊的是四部分骨折。我盡快給他安排手術。”
嶽娥有點聽懂了,憂心忡忡地問:“這手術要花多錢啊?”說罷,她下意識地看了明珠一眼。
“遵醫囑!聽醫生的。”明珠給爸掖了掖被角,柔聲問:“冷嗎?”
“不冷。你跑來幹啥?這都走路不方便了。”老沈心疼女兒。
護士進來了,拿了一堆繳費單子和票據,隨手遞給了嶽娥:“誰是家屬?手術安排在明天下午了,把費用一交。”
老石和老沈關係好,但也有農民的狡黠,趁機連忙說:“我剛才不是把費用都交了嗎?怎麽又繳費?”
護士給老沈換吊瓶,說:“你交的是檢查化驗費、住院費,你自己看,電腦打的單子,都清清楚楚的,現在要交手術費,每一項單子上也都寫著。”
說完護士出去了。明珠連忙表態:“老石叔叔,謝謝你!我等會兒取錢還給你。”
“不急不急。”
嶽娥拿著幾張單子,愁眉苦臉地翻看著。
明暉來了,嶽娥一見兒子,仿佛有了主心骨,一把握住明暉的手:“咋辦啊?你爸把胳膊摔斷了,要做手術,你看看這單子,這是多少錢,字小,我看不清。”
“人重要還是錢重要?再說你們現在不是都有農村合作醫療嘛!算下來花不了多少錢!我去交。”明暉這一刻頗有兒子的擔當,接過了繳費單,說話擲地有聲。
老石讚:“你這幾個娃都乖,孝順,你倆有福氣。”
嶽娥這才想起明靜來,怨道:“明靜這死女子跑哪兒去了?”
“和小孫到禮泉玩去了。”老沈說。
“我跟你說,這個小孫,咱不能同意,家裏經濟條件一般。”
“我看小孫這娃還行。”
明暉拿著單子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明珠的手機響了,是明暉發消息:“姐,你出來一下。”
她起身出去了,明暉陪著笑臉:“姐,我出來得急,身上沒帶錢,你給我先拿點。”
其實不用明暉算計,這個錢明珠也會出,現在看他這樣演戲,讓人覺得可氣又可笑。
“給我吧!我去交。”她伸出手。
“不用你跑了,你現在上下樓不方便,你把卡給我,我去繳。”明暉倒是很體貼。
“我自己去。”明珠已經不信任這個弟弟了。
“你還信不過我嗎?”
“信不過。”
“好吧!那我跟你一塊去。”
繳完費,明珠又到醫院一層的atm機上取了幾千塊錢。
回病房的路上,明暉問:“姐,你懷的是男孩女孩?知道嗎?”
“不知道,沒查過,男孩女孩都行。”
“最好生個女孩。”
“為什麽?”
“要是生個像我這樣的男孩,整天給你闖禍捅婁子,要你跟到後麵擦屁股補窟窿,那哪行?”
明暉這會兒也不自吹自擂,虛榮膨脹了,對自我的認識倒是很清楚,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讓明珠有點意外。她揶揄道:“你對自己的評價,很客觀,很中肯,很誠實。”
明暉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改,我都改。”
回到病房,明珠把現金塞給媽,讓她還給老石叔叔,老石推脫了一會兒拿上了,略坐了坐,告辭要回村去了。嶽娥送出病房。
老沈看看這一對兒女,心裏明鏡似的,問:“手術費是明珠繳的吧?”
明暉在外人麵前裝,現在不居功了,給自己找台階下:“誰交都一樣,反正到時候合療能報銷。”
嶽娥送完老石回到病房,老沈就埋怨她:“你咋能要娃的錢?明珠那點錢,將來要養娃的。”
嶽娥不看老沈的眼神,小聲嘀咕:“我也不想向人伸手,可是我沒有錢啊!那你把你存的錢拿出來給你做手術。”
“我哪有錢?我這一輩子掙的錢,都交給你了。”
“我沒錢。”
老沈傷口疼,也沒心思和嶽娥理論了。
病房裏地方狹小,鄰床還有一位病人,又擠著幾個家屬,老沈心疼明珠,讓她回去,明珠擔心爸,不肯走,說陪他說說話。
明暉出去抽煙,嶽娥出去上廁所,父女倆在,老沈用另一隻好手從褲兜裏掏了兩千塊錢:“你拿著。你把錢給你和寶寶留著,不要亂花。爸看病不用花你的錢,你媽有錢。”
“她哪來的錢?她沒錢。”
“不可能,幾十年了,你媽這麽摳門的人,至少存它十萬八萬了。等回去了,讓她把存折裏的錢取出來,給你一還。”
“還什麽還?說這話沒意思,我還是不是你的女兒了?……”父女倆正在推脫那一小遝錢,說話間,嶽娥進來了,明珠不想讓爸的小金庫被媽知道了,悄悄把錢攥在手裏,瞅著空兒,又塞到爸爸枕頭底下。
明珠有點困惑,難道媽真的有存款?爸說得那麽篤定,應該有吧!他們那個年代的人,一分都掰成兩半花,主婦們的存錢大法一直是未解之謎,像媽那麽節省的人,怎麽會沒錢呢?或者,她有存款,隻是每次有事不願意拿出來?還是都填補了明暉的窟窿?明珠越想越頭痛。
婆婆去家裏給明珠送桃膠,見明珠和嶽娥都不在,就打來電話。
得知親家公受傷住院,還是在城裏,婆婆覺得於情於理都應該來探望一下。
半個小時後,婆婆提著在醫院門口買的禮盒營養品來了。
雙方都虛與委蛇,說著一些客氣話。
明暉進來,打了個招呼,叫了聲“阿姨。”
明珠婆婆還是那時候給明暉安排工作時見過明暉一麵,後麵他辭職,又三番五次向明珠要錢,婆婆都隱隱約約看出端倪,對這個弟弟印象很不好,因此淡淡地瞥了一眼,勾勾嘴角,不屑地從鼻腔裏“嗯”了一聲。
明暉熱臉貼了冷屁股,冷笑了一下,也不惱,又諂媚地笑笑,問:“馮叔叔呢?怎麽沒來?”
婆婆一愣,有些尷尬,說:“他忙。”
嶽娥連忙拍了拍明暉,叫他少說話,明暉不服氣:“問問怎麽了?我姐給他家生孫子,兩家結了親,我爸現在躺在醫院裏,到他家門口了,來看看怎麽了?瞧不起誰啊?”
老沈臉上臊得慌,叫明暉滾出去,明暉嘟嘟囔囔地出去了。
大家尷尬地坐了一會兒,明珠婆婆要走了,悄悄眼神示意嶽娥跟她出去。
嶽娥心裏本有些氣短,一想到明暉的話,覺得很有幾分道理,女兒這樣沒名沒份賠上青春和未來給他們老馮家生孫子,她就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杆。
“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你就說話,老馮認識這兒的醫生,要不要問問情況?”婆婆鄙夷明暉是不假,但這一刻對嶽娥的體恤也是真誠的。
“不用麻煩了,醫院都安排好了。謝謝你啊!”
“手術費什麽的,夠嗎?不夠你說一聲,我……”
這話聽得嶽娥汗顏無比,忙不迭回答:“有了有了,都解決了。我怎麽好意思,上次拿你的那個錢,暫時還還不上,這又出了這事。”
“不用還了。人嘛!哪能沒點小病小災,咱們結了親家,幫襯幫襯也是應該的。”婆婆沉吟片刻,又補充道:“隻是別麻煩明珠,別給她添亂。”
“我知道,我知道。”
婆婆要走了,剛才聽明珠鼻塞,要帶明珠也回去。
“你好好照顧好親家公,其他的不用擔心,我這些天會照顧好明珠。”
明珠和婆婆回到家。
婆婆一回家就進廚房去做飯,叫明珠去睡一會兒。
在醫院奔波半日,明珠頗感疲倦,但她卻睡不著。剛剛在病房門口聽到的那番對話,像針一樣刺紮著她的心。
她走過去,借口去倒水喝,倚在門口,低頭看著杯子:“媽,我媽,向你借錢了?”
婆婆正在擇菜,沒有回頭,輕描淡寫地回答:“沒有,也不算是借錢,就說是有點急事,想預支兩個月工資。”
明珠的心一沉,臉火辣辣地燒疼,追問:“什麽時候的事?”
“別問了,小事一樁。以後要是有這樣的事,你不要管,就讓你媽來找我就行。”
“不會再有了,我保證不會再有了。”
明珠別過臉,默默地朝臥室走,屈辱和羞恥像濕毛巾一樣抽打著她的臉。她心裏堵得慌,感覺自己流淚了,摸了摸眼角,卻一滴淚也沒有。她覺得自己的感情就像一團吸飽了水的海綿,水正一點點被幹涸的生活蒸發,被枯竭的親情榨取,已經快被絞幹了。
第二天,老沈手術,婆婆陪著明珠到醫院,一進病房,明珠就聽到媽在罵明靜,明靜頂嘴,爸叫他們都滾出去。
明珠在一旁幽幽地想,當初婆婆反對她和建奇交往,到底反對的是什麽?就是反對這負擔累累的家庭出身吧!像水草一樣纏著腳,將人往泥潭裏拉,她想逃離,從水裏探出頭來,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也不能。
……
手術很成功。老沈從手術室被推出來的那一刻,大家都長長地鬆了口氣。醫生說,好好養上半年,沒什麽大問題了。
嶽娥和明靜明暉輪流陪床,其實照顧老沈的重任,都落在了嶽娥的肩上,明靜坐不住,動不動就跑出去逛街了,明暉更靠不住,說他的店不開門不行。嶽娥跟鄰床的家屬吐槽:“男人老來病了,都是女人在身邊照顧,指望兒女,那就是指屁吹燈。”
明珠天天跟保姆來給老沈送飯送湯,有時候是排骨湯,有時是雞湯,鄰床的女人就誇:“你這大女兒多孝順的。”
嶽娥幹笑著點頭,背過明珠,悄悄給人說:“人家跟咱不是一條心。”
老沈聽了這話,就狠狠地拿眼白剜她。
一天中午,嶽娥回明珠家洗澡換衣服,拿些日用品。
明珠的婆婆已經回去了,把保姆留下來照顧明珠。嶽娥見狀,心裏有疑問,試探地說:“要不,等你爸出院了,把他先接到你這兒來?這樣,你兩個我都能照顧上。”
這本是一個好主意,可現在在明珠來看,是一個再壞不過的主意了。媽繼續留在這裏,行著照顧孕婦之實,要領取屬於她的那份保姆費,爸後續的治療費,複診,難免要明珠承擔,明暉時不時再過來找媽要錢,媽捂緊自己口袋,再把風險轉嫁到明珠這裏。孝敬父母天經地義,可明珠自己現在隻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孕婦,泥菩薩過河,實在承擔不起這麽多責任。
“媽,你知道嗎?我昨天經過明暉的店,才發現明暉把那個店已經轉讓了,不幹了。”
嶽娥大吃一驚:“我不知道啊?什麽時候?沒聽他說啊!那他現在每天在幹什麽?”
明珠眼神平靜,沒有回答媽地話,繼續說:“不要再找我婆婆借錢,任何理由都不行。”
紙包不住火,明珠終於還是知道了。嶽娥先一窘,很快挺直了腰杆:“我也是沒辦法了。你這什麽態度,胳膊肘朝外拐,還站在你婆婆一邊,你是我女兒,我才是你媽。”
“你見過哪個媽照顧懷孕的女兒,還要保姆費的?”明珠忽然抬高了聲音。
一句話問得嶽娥麵上無光,啞口無言,她平日裏也算伶牙俐齒,此刻麵對女兒的質問,既無心寒又。心寒的是,母女倆一直小心翼翼維護的親情,被女兒這句話無情地拆穿了——她不是無私奉獻的媽,她是摻水分的媽,她是偏心的媽,她隻是一個盤算著付出計較著回報的——養母,無奈的是,她發現這就是事實,她不知道從什麽時候發現,“人心隔肚皮”這句話其實是形容母愛親情的,不是從自己肚子裏出來的,隔了肚皮,那心不是熱的,不是軟的,最多是溫的,半軟不硬的。是她的心,也是明珠的心。
明珠低下頭,把雙手插入頭發裏抱住了頭,沉重地說:“媽,你回去吧!叫明暉也回去吧!”
嶽娥又羞又氣,咬牙切齒,最後又故作平淡地說:“好!”
老沈出院的時候,明暉開了他那輛車來接,嶽娥提前在明珠家把自己的衣服行李打包好,收拾得幹幹淨淨,一副走了再也不回來的架勢。她提著大包小包下樓,心裏帶著一絲怨懟的火氣,明珠要幫她提一個小包,也被她奪過來。
明暉上樓來接,陰陽怪氣地對明珠說:“你還調查我!你行啊!你等著。”
看來他把打印店盤出去的事媽已經問過了,罵過了。
嶽娥恨鐵不成鋼,騰不出手,就用一隻腳踢了明暉一腳,咬牙切齒地罵:“滾!”
媽回去了,偌大的房間瞬間空****的,連回音都聽得到。一個女人就是五百隻麻雀,一個女人就是一支隊伍,少了嶽娥,屋子裏再沒有狗血電視劇誇張的哭笑聲,沒有高壓鍋的“滋滋”聲,靜得可怕,雖然家裏又多了一個保姆,但明珠跟保姆不熟,保姆寡言少語,就像一個影子,幹完活就回自己的房間裏,她也看電視劇,她用自己的手機看,不發出一點聲音,保姆做的飯還行,但沒有媽做得好。
明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錯了、做絕了?但她一點也不後悔,明暉以後就不來了吧?他的窟窿都補上了吧?他以後會踏踏實實的吧?她就想把纏在腳上的水草一點點解開,然後遊到水上麵來,呼吸新鮮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