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仙女慌慌張張進了廁所。
周嵐看顧逗弄著兩個孩子,與白月娣神態自若地聊天:“你家這個胖乎乎的,真可愛!”
白月娣謙和地笑笑,禮貌互誇:“你這小孫女長得才乖巧呢!我這個皮得很,難帶。”
聊了兩句,白月娣自報家門:“我跟仙女兒住一個小區,經常一塊出來遛娃。”
“是啊!老人進城帶孫子,和年輕人說不到一塊兒,還是跟同齡人談得來。”
說話間,張仙女從廁所出來了。
“嵐姐,你也來逛公園?”她問。
“你沒來過這裏嗎?這家公園在咱們兩家中間,離你也近。這裏可是遛娃勝地,每天早上,有一群奶奶幫在這裏聚集,我們是一個community,你以後要常來。”
“什麽kang?”周嵐夾帶了一個英文單詞,張仙女沒聽懂,白月娣更是一頭霧水。
周嵐笑了:“community,就是團體,共同體,我們這些給兒女帶孩子的奶奶們,是一個團體,共同體,就叫做community,應該緊密團結在一起,互幫互助,我現在體會到了,想要安全度過這段漫長的獨自帶娃的生涯,我們得拉著一群人的手,才能堅持下去。”
這番話說到了張仙女的心坎上,她信服地點頭,白月娣也附和道:“妹子,你說得太對了,我剛來,兩眼一抹黑,認識了仙女嫂子,可算找到組織了。”
三人同行,張仙女說起自己馬上要進京上崗,而老馬要接過她的接力棒,完成她未竟的事業。
周嵐唏噓,她以為自己已經夠辛苦了,仙女卻還要打遊擊戰,車輪戰,現在連男女混雙都上了。
白月娣調侃道:“多子多福嘛!現在給孩子們幫忙,是給自己積福呢!你這一碗水端得平。”
張仙女也自嘲:“嵐姐說現在給孩子們付出,叫情感儲蓄,就像往銀行裏存錢,我這叫雞蛋不要放在一個籃子裏。”
“對,分散投資,對衝風險。”周嵐笑道。
“給兒女帶娃,還有這大學問?”白月娣信服。
“那可不?既是情感賬,也是經濟學。”
三人閑聊了一段路程,已是日正午,出來太久,孩子們鬧騰了,張仙女和周嵐在公園門口分別,臨走時,周嵐背過白月娣,悄聲說:“我還是得給你提個醒,孩子不要離開你視線,哪怕上廁所,也得帶進去,不能交給陌生人看。”
張仙女後知後覺,遲滯了兩秒才反應過來,小聲嘀咕:“你多慮了,都是一個小區的。”
周嵐也不多言,笑笑,叫琪琪揮手道別。
下午,老馬風塵仆仆地趕來,一進門就要抱孫子,被張仙女趕去洗手。老馬隻得先洗手,張仙女就在一旁一件件一樁樁地叮囑——
“進門就換拖鞋,我都給你買好了,那個藍色的。”
“不能隨地吐痰,不能在屋裏抽煙,煙灰不許亂彈。”
“登登喝奶粉,衝奶粉按奶粉桶上那個小紙條寫的方法衝,記住啊!這個不能馬虎。”
“下樓一定要給娃穿暖和了,天越來越冷了,感冒了可不是開玩笑的。還有,換紙尿褲你會嗎?我一會兒給你教一下。”
“洗手用那個洗手液,洗**用那個內衣皂,別搞錯了。擦手用這個毛巾,可不要亂用別人的。”
老馬不甚在意,全當耳旁風,樂嗬嗬地逗弄孫子了。
下午三點,老馬還沒吃午飯,張仙女進廚房鼓搗了幾分鍾,隻聽“呲啦”一聲,一碗熱騰騰的油潑麵端上了桌。老馬早上隻吃了兩個煮雞蛋,這會兒餓得前胸貼後背,看到油潑麵上那一坨油汪汪的辣子麵,馬上兩眼放光,垂涎三尺,拿起筷子胡亂攪拌了兩下,就開始“呼嚕嚕”往嘴裏送,很快半碗麵就下肚,吃得額頭冒汗,紅光滿麵,一邊吃一邊讚:“好久沒吃過這麽地道的油潑麵了,香!”
張仙女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撇撇嘴,一臉嫌棄,又有點心疼,問:“那你一天天都吃啥?油潑麵都吃不上?”
“餾饅頭,夾鹹菜,門口的青菜薅一把下掛麵,或者在鎮上多買點包子凍冰箱,放心,餓不著。”
老馬說得輕描淡寫,張仙女卻聽得一陣心酸,嗔怪道:“你就不能學學做飯?起碼自己能吃好。”
老馬放下筷子,打了個飽嗝,滿不在乎:“大丈夫遠庖廚,我學那個幹啥?有你呢!我學那個幹啥?”
她心頭一酸,低聲說:“現在不是沒我嘛?”
“困難都是暫時的。等天暖和了,把登登抱回村裏,咱倆不就團聚了?嘿嘿!”說著,老馬眼珠子轉轉,賤兮兮地拍了拍老婆子臃腫的腰。
張仙女躲了一下,沒好氣,扭捏地羞澀了一下,言不由衷道:“誰要跟你團聚?我伺候你一輩子夠夠的了,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老了老了,一天清福也享不到。”
這些抱怨的話,也隻能當著老馬的麵說一說。老馬知道老婆委屈,所以自己接了電話,壯士就義一般奔赴前線來了。他走到沙發背後,伸出手,按在她的肩頸上,嬉皮笑臉道:“我伺候你,我伺候你。”
老馬雖然粗枝大葉,和別的老頭子比起來,還算知疼知熱,兩句話就把張仙女心裏那點小情緒撫平了,她還是心疼他,又問:“下午想吃啥?我給咱做。”
老馬是個樂嗬的人,沒個正形,玩笑著報菜名:“想吃那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嘿嘿!你打我幹啥?”
登登看到爺爺奶奶笑得開心,也跟著手舞足蹈起來。
晚飯,有老馬看孩子,張仙女大展身手,做了六菜一湯,把老馬平日喜歡的紅燒肉,小酥肉都安排上了,六點多,上班上學的都回來了,萱萱最高興,圍著爺爺問東問西,問的都是奇奇怪怪的問題,比如羊拉的屎為什麽是圓球球,馬是站著睡覺還是臥倒睡覺,蒜苗和蒜苔是什麽關係,張仙女看著這孩子和爺爺這麽親,忍不住有點嫉妒呢!為了歡迎父親,馬騁開了一瓶酒,父子倆小酌,盛飯的時候,曉苒怕公公不習慣,特意換了一個大的搪瓷碗,一家人其樂融融。
晚上該睡覺的時候,曉苒拿了一個蕎麥皮的枕頭給老馬,說:“我怕您不習慣軟枕頭。”
張仙女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晚上心裏都翻江倒海。夜深人靜,老兩口並排躺在**,說著體己話,老馬問仙女腿還疼不疼,張仙女不想讓老馬擔心,輕描淡寫地說:“有時候疼,有時候不疼。”
老馬就要給她按摩,說:“幹活要會取巧偷懶呢!能歇就歇著,別悶頭蠻幹。來!我給你揉揉。”
說到幹活,張仙女一肚子委屈又泛上心頭,吃起了幹醋:“我沒有你能耐,啥也不幹,還得人心,我就是勞碌命,幹得多,錯的多,不招人待見。”
“別多想了,我看兒媳婦對你態度挺好的,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張仙女悶聲“嗯”了一聲,沉默了幾秒,還想問點閑話,老馬已經扯起了鼾。老馬從來是個心裏不擱事的人,挨著枕頭就睡,鼾聲震天響,儼然一個小型演奏會,長籲短歎,到了酣處,口哨,蛙鳴,摩托啟動聲,齊齊迸發,輪番上陣,身體就像一個巨大的風箱,從孔洞裏發出荒腔走板的共鳴。兩人雖然感情好,但分房睡已十來年了,張仙女實在受不得他的鼾聲,現在冷不丁睡在一起,聽著久違的變奏曲,更是苦不堪言。
她戳了戳老馬,老馬一個激靈很快醒過來,恍恍惚惚地問:“我又打呼嚕了?”
“小點聲,我明天還要起早趕高鐵。”
老馬和老婆時隔十多年同床共眠,自己也不習慣,又怕鼾聲影響她睡覺,幹脆起身,拿了枕頭:“我去客廳沙發睡,你好好睡,不影響你。”
他掩上了門出去了。
客廳裏,又也響起鼾聲,隔著門,隱隱約約,聲音小了許多。張仙女困極,沉入夢鄉。在夢裏,她要坐的那趟高鐵馬上要開走了,眼看著車門關閉,她跑起來,腳下像生了風似的,整個人飛了起來,最後從雲頭上跌下來,聽到“咚”的一聲,眼前的門開了一條縫,一道光亮在她眼前展開。
她從夢中驚醒,揉了揉眼睛,看到確實是房門開了一條縫,微弱的夜燈裏,站了一個小小的身影,聲音怯怯的:“奶奶,我能和你睡嗎?我害怕。”
這一次,她聽清楚了,孩子叫的是奶奶,叫的是她,她又驚又喜,掀開了被子,一把把萱萱攏住,柔聲細語:“快來!快進被窩來!別凍感冒了。”
“外麵有青蛙在叫,我害怕。”
張仙女在黑暗中“噗嗤”笑了,把孩子更摟緊了一些,說:“不怕不怕,那是街上的摩托聲。”
萱萱團在她懷裏,側耳分辨了一會兒,聽不真切,也不再追問了。張仙女以為孩子睡著了,輕輕地撫著孩子的頭發,臉蛋,脖頸,肩膀,還有肩膀上的——疤痕。她的手停在那裏不動了,那是什麽啊??是疙裏疙瘩的苦瓜皮?是在電視上見過的月球的丘陵?是一段枯老的葡萄藤?唯獨不該是一個小女孩的鮮嫩皮膚。她顫抖著,手像被火燎到似的縮回了。
“奶奶。”
萱萱忽然在懷中抬頭,微微仰臉,說:“那個,我已經不怪你了,我早都不怪你了。”
“啊?”她心裏一驚,原來孩子早都知道。
“外婆和媽媽說過,我知道。我以前好討厭你。”
她嘴唇顫抖,想說什麽,卻不知從何說起,隻是虛弱地叫了聲:“萱萱。”
“昨天我把水杯打翻,把水灑到了同桌的衣服上,她也沒有怪我。老師說,每個人都會犯錯,大人小孩都會犯錯,下次注意就好了。奶奶,我不怪你了。”
“好孩子,萱萱,奶奶對不起你。”她極力忍著淚水,忍得喉嚨疼痛,幾乎哽咽出聲。
“晚安!奶奶。”
“睡!”她的手,在空中停留許久,然後落在孩子的後背,輕輕地拍打著,她輕聲唱起歌謠:“噢噢噢!娃娃睡,娃娃睡覺掐穀穗,掐了穀穗把羊喂。噢噢噢!娃娃睡,娃娃睡得嗬嘮嘮……”